家园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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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红军独立师的失败

红军独立师撤回到斜坡村曹家集太子崖村一带。

这一带地形地物复杂。我二舅古建勋不敢轻易围剿。他派兵封锁了通往斜坡村曹家村太子崖村的道路,如此封锁了一年多的时间。

1930年农历一月初,野民岭下了一场大雪。骤然而来的寒冷气候,加剧了对红军生存的威胁。

红军独立师近两千人和七百多名伤员,缺衣少食断药,因冻饿而死的人时有发生,开小差的几乎天天都有。

梁有田建议红军独立师撤出野民岭,转移到江西,与那里的红军会师。

三舅拒绝了,他说天冷不好转移,且国民党部队重兵封锁,也很难突围。

1979年,梁有田曾告诉我,整个林山工农红军独立师,实际上只有他和三个人是工人成分。梁有田为什么对我说这个情况?我想他大概是向我暗示林山红军独立师悲剧的原因。这或者真是悲剧的原因。三舅作为中共林山县第一任县委书记,实在不好用当今的思维方式来衡量他,三舅在本质上是一个农民,许多农民所具有的狭隘,他也很难避免。他和绝大多数土生土长的野民岭籍的红军士兵一样,实在不愿意离开野民岭。他们的欢乐忧愁都寄托在野民岭。他们固执地相信东山再起。他们不希罕野民岭以外的世界,或者说他们不信任野民岭以外的世界。由于这些诸多的原因,所以,林山红军独立师的命运就注定是悲剧的。而到了八十年代,野民岭外出打工做生意不归的农民,竟数不胜数。我曾在广州偶然碰到一个当了商店老板的野民岭青年,他对我说起野民岭时很轻蔑:“那鬼地方太穷,太闭塞。”

“你出来这些年不想家?”我问。

“不想。那穷地方值得想吗?”他反问。

我无语。

据A省党史记载,当时省委多次指示林山红军独立师转移出野民岭。但为什么红军独立师迟迟不动?党史没有写。我猜测,这些指示都被三舅扣下了。

情况越来越严重,给养已经没有。山上可吃的树根树皮都被扒来补充了红军战士身体需要的热量。

那天三舅查哨,见赵铁锨和几个战士正分吃一只地瓜。

见到三舅,铁锨忙站起来,脸红红的请三舅吃地瓜。

三舅火了。当时炊火全断,哪有地瓜可吃?认定他们是偷了老乡的口粮。三舅抄起鞭子就打,赵铁锨结结实实挨了三鞭子。

赵铁锨被打晕了。等三舅打完了,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是我娘送来的。”

三舅怔了:“你咋不早说?”

四舅回忆说:那天刮着西北风,冷风硬得像刀子一样往人肉里扎。天阴阴的,三舅的脸也阴阴的。他把队伍集合起来训话:“红军不许随便打人。今天我错打了赵铁锨同志,现在请赵铁锨同志打我30鞭子。”

说罢,三舅脱了上衣,赤背跪在了雪地里。

硬硬的山风撕着三舅的脊梁。

人们磁住了。

赵铁锨不敢动手。

三舅大吼:“赵铁锨,你要冻死老子的。”

赵铁锨猛然举起鞭子,大颗泪珠重重地落下来。

1930年3月,A省委再次用电台命令林山红军独立师战略突围,转移江西。报务员译出电文,交给了三舅。

三舅看完了,怔在那里,许久没说话。他木木地把电报交给了梁有田等人。

梁有田、二姨和十几个干部把电报传阅了,一齐把目光盯着三舅。

三舅缓缓吁出一口气:“开会!”

在营以上干部会议上,三舅传达了省委的命令。

四舅说,那会整整开了一夜。许多人都哭了。他们实在不愿离开林山。

三舅在会上决定,他带一团掩护,梁有田带二团三团突围,所有轻伤号随梁有田转移,重伤员分散到老百姓家里隐藏起来。

四舅扑在三舅怀里哭:“三哥,我不转移,我要跟你死在一起。”

三舅眼一瞪:“屁话,咋会死!”

梁有田坚持说:“老古,你突围走,我留下掩护。”

三舅大笑:“有田,你一定要冲出去,将来还要你们坐江山哩。”

梁有田回忆这段情景时,老泪纵横。他说,当时大家一致要求古志河同志突围,但他固执地要留下掩护,否则他不会死的。当时梁有田没能弄懂我三舅——做中共林山县第一任县委书记,他只能执行省委突围的命令;作为一个野民岭人,三舅当然只能死在野民岭。

第二天清晨,三舅召集斜坡村、曹家集、太子崖村的农民代表开会。

三舅声音有些颤抖:“各位爷爷、奶奶、大爹、大娘、哥哥、姐姐们,我们这些日子给你们添麻烦了。这些负伤的同志,希望你们能收留下来。”三舅转身,指了指他身后四百多名或躺或坐或倚靠在树干上的重伤号,竟一时哽咽,说不下去了。

三月里的山风还是硬的,像小刀子一样割着人们的脸。

三舅顿了顿:“我希望你们能收留他们,他们是为大家过好日子,才弄成这种样子的。你们有缺儿子的就认个儿子,缺兄弟的就认个兄弟。他们养好伤,能帮你们种田砍柴。我古志河谢谢你们。日后革命成功了,会记住你们的恩德的。我给你们作揖了。”

说完,三舅深深地给人们鞠了一躬。他抬起头时,已泪如泉涌。

会场上一片唏嘘声。

四百多名重伤员就这样分散了。

这四百多人,大凡活下来的,后来不外乎两种选择:一些人做了规矩的山民;另一些人后来参加了林山县的共产党游击队。前一些人没有发展成什么大出息的。只有一个叫余万有的斜坡村人,解放后当过一届A省农民劳动模范,1958年大炼钢铁,他上山砍木头,被一棵倒下的水青冈砸折了一条腿,后来当了几年斜坡村村支书。再后来贪污了生产队几千块钱被判了刑。再后来便死在了监狱里。那些参加了游击大队的,一些人在抗日战争时期牺牲了,活着的,解放后大都当了干部。有一个名叫刘占水的当过林山县两年的工业局长,后来就因病提前退休。他是刘家岭人。他有个儿子叫刘春华,后来做了两年林山县的县委书记,后因贪污被判了20年徒刑。此是后话,我在第五章里还要提到。

这天夜里,突围的战斗打响,国民党部队察觉到了红军的意图,用密集的火力封锁住各个路口。

这一仗打得实在残酷。三舅带着一团与正面的敌人交上火,一团的红军简直是以死相拼,用血和命给梁有田他们荡开一条路。

梁有田和我二姨一共带出去五百多人,辗转到了江西上杭。反围剿后,还剩下三百多人。长征以后,还剩一百多人。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之后,包括梁有田在内,还仅存六个人。

国民党部队捉住了突围的几十个红军,二舅吩咐将这些红军俘虏绑在野民岭山道两旁的树上示众。后来,又吊在我姥爷坟前的树上,浇上松子油,点了天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