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赤色暴动
根据中共林山县党史记载,我三舅是林山县第一任共产党县委书记。
中共林山县第一任县委书记要在林山县野民岭搞赤色暴动。暴动中心就定在野民岭西岭的古家庄、斜坡村、曹家集、刘家岭等几个村子。三舅在各村重新组织起秘密农会,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
不料,约定好了暴动的日子的前两天,斜坡村秘密农会漏了气。
斜坡村秘密农会的头儿范大牛叛变了。
范大牛嗜赌,那一天赌输了,欠了斜坡村乡团小队长余占仓的钱,他还不上。余占仓是余庆西的同宗兄弟,气粗得很,把大牛捉进了乡团队部吊打。大牛没骨头,把秘密农会要暴动的事儿说了。
余庆西正搂着余大头留下的姨太太睡觉,听了余占仓的报告,吓坏了,一脚踹开姨太太,打起火把,连夜骑马赶到古家庄送信。
二舅那天晚上住在古家庄,正陪着姥爷喝酒,听了余庆西的报告,姥爷不相信,二舅让余大头回去把范大牛带来,他要亲自审审。
余庆西连夜又赶回斜坡村提范大牛。
这事正被打更的古昌听到了。古昌也是秘密农会的,三舅派他留在姥爷家里做眼线。他悄悄溜出去,告诉了藏在村东山洞里的四舅,让四舅快到太子崖村给三舅报信。
三舅得到四舅送来的消息,大吃一惊,当即决定提前暴动,十万火急地派人去通知斜坡村、曹家集、李家寨、刘家岭等村的秘密农会。三舅给四舅牵来一匹马,要他立刻进林山县城,通知二舅队伍里的共产党员梁有田营长,提前兵变。
四舅拼命打马往城里跑。
真是千钧一发。若按照时间差计算,没等四舅跑到县城,余庆西已经骑快马将范大牛带到了古家庄。
范大牛把三舅要闹暴动的事对姥爷讲了,并讲三舅现在太子崖村秘密活动。
姥爷听完了,眯起眼睛,一枪把范大牛打死在屋里,然后告诉余庆西立刻回去搜捕秘密农会的头头儿,格杀勿论。余庆西还没出门,二舅已经上马走了,他回林山县城调兵。但二舅晚了,四舅已经赶到了县城,把三舅给梁有田的信送到了。二舅赶到县城,城里已经乱成一锅粥,梁有田枪毙了我二舅的几个心腹军官,举兵哗变了。
梁有田解放后在南方某省当过省委副书记,我陪四舅到他家去过。梁有田是独臂。那支胳膊扔在了百团大战里。他提起那天夜里的事,仍然后怕。他说当时如果我四舅晚到一步,军队里的党组织就会全部暴露,二舅回去就要解决他。因为范大牛已经供出了他。
“要不是你四舅呵,我也许早不在人世了。”梁有田哈哈大笑。
梁有田是1982年死于脑溢血,仅一会儿的事,也没留下什么遗言。听四舅说,梁有田死后,他的老伴儿和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把家里翻了个底掉,硬说梁有田有一大笔钱藏在什么地方了。没翻着,他们又到省委组织部闹了一通,查问梁有田是否糊里糊涂地交了党费。组织部的同志训了他们一通,风波才告结束。
“他真留下一笔钱?”我问四舅。
“他积了点儿钱,都送人了。”四舅笑笑。
送谁了?四舅没说。我也不好再问。但我听四舅说过梁有田有个前妻在江西山区,现在还活着。
我隐约感到梁有田晚年的个人生活不是很幸福的。
那天夜里,野民岭真是乱极了。
野民岭各村的秘密农会提前暴动了。
余庆西还没回到斜坡村,就被斜坡村的秘密农会半道伏击了。余庆西被打死。
古家庄的乡团抵挡了一阵,但很快就被打散,农会赤卫队冲进姥爷的大院,捉住了我姥爷。
野民岭各村的土豪劣绅,大都被活擒了。他们连夜被押到了古家庄。
豪绅们都被五花大绑关在姥爷的大院里,人们大概碍于三舅的情面,只绑了我姥爷的双手。
三舅和从县城赶来的梁有田营长说了会儿话,便走进院子,打量着这些俘虏。
姥爷面无惧色,盯着我三舅破口大骂:“古志河,你这个不孝的狗东西!”
三舅冷冷地看了姥爷一眼,吩咐把他押进地窖。
三舅在姥爷的屋里召开了紧急会,各村农会的干部都来了,这些人一边喝着姥爷屋里的酒,一边听着三舅讲话。三舅讲:“县委决定,今天夜里捉住的土豪劣绅,明天全部处死,刑场就设在野民岭西崖的坡下。”
“你爹怎么办?”赵铁锨怯怯地问了一句。
“杀!”三舅眼一瞪,说罢,仰脖灌下一碗酒。
三舅抹了抹嘴又告诉大家:“县委决定,明天成立林山县苏维埃。”
“啥叫苏维埃?”赵铁锨伸着脖子问。
“就是咱们自己的衙门。”三舅硬声说。
农会干部忍不住要欢呼起来。
现在想来,当年三舅对苏维埃一词的解释真是通俗易懂,直指人心。
散了会,三舅躺下想睡会儿,想了想,又起来,亲手烧了杯茶,让古昌给关在地窖里的姥爷送去。
姥爷踢翻了茶杯,大骂:“古志河,老子要吃你的肉!”
那天夜里,姥爷实指望二舅带兵来救他。他相信二舅一定会来救他。
可二舅已自身难保,他刚刚进了县城,就险些被哗变的部队乱枪打死。他带了几十名士兵向省城仓皇逃去了。据说,二舅跑到半路,跳下马,朝野民岭方向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大哭道:“爹,您老多多保重,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呵!”然后打马向省城狂奔去了。
那一夜,姥爷没合眼,一直到后来听不到枪声了,才仰天长叹:“天亡我也!”然后,一句话也不再说。
沉重的夜色在我姥爷悲凉无望中渐渐褪尽。
一夜未眠的野民岭迎来了一个亮丽的日出。
听母亲讲,砍我姥爷那天,天气好极了。太阳明晃晃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干净得像一块刚刚洗过的蓝缎子。
刑场仍设在野民岭西崖的坡下。这是有着血债要用血来偿的象征意义的。
曹家集、斜坡村、刘家岭、太子崖及周围十里八乡的山民们,都一大早跑来观看。穷人杀富人,这是百年不遇的大热闹,坡上坡下拥满了人。
姥爷搭过台子的地方,又重新搭起了台子。
台子前边站着几排各村农会赤卫队挑选出的精壮汉子,有的端着枪,有的握着长矛,有的扛着大刀片。长矛和大刀在阳光下闪动着寒光,气氛一片肃杀。
以我姥爷为首的四十多个土豪劣绅被五花大绑捆在台子上示众,背上都插着绝命牌。
这些人都低着头,只有我姥爷仰着脸。他排在第一个,两只眼傲慢地望着天。
爽朗的天空上,太阳把万道金光雨一般泼下来。
姥姥被远远地拦在场外,赤卫队员不许她走过来。
姥姥放声大哭,那哭声极响,三舅妈在一旁陪着她掉泪。妈妈则害怕地躲在姥姥身后。
姥爷听到了姥姥的哭声,不耐烦地骂:“哭个球!你养出的逆子!”
三舅和梁有田等几个人,走上台子。三舅开始喊话。
三舅宣布林山县苏维埃革命政府成立。他担任苏维埃主席。
两个赤卫队员抬出一块木匾,上边用红漆写着“林山县苏维埃政府”。台子两侧的赤卫队员开始燃放鞭炮。一时惊天动地,硝烟弥漫。人们被鞭炮声刺激起热烈的情绪,欢呼起来。(林山县制作花炮颇有些名气,工艺制造,生产批量,不亚于浏阳花炮制造业。我前些年到林山县调查,靠制作鞭炮发家的富裕户不下200家。)
等鞭炮声歇止下来,三舅开始宣讲苏维埃成立的意义。那年间没有麦克风,三舅的气力用得很足。现在仍然活着的到会者说,他们站在很远的山梁上,也真真切切地听清了三舅讲话。三舅举起拳头喊的口号是:“革命到底,建立共产主义!”
台下有人大声发问:“共产主义是怎么回事,给我们讲讲清楚。”
三舅一时语塞,但他没有停顿,以他聪明敏捷的反应大声回答:“这很明白,共产主义就是随便吃,随便拿!”
台下激动地呼喊起来:“共产主义万岁!”
四周的山崖似乎都被山民们喊得摇动了。
随便吃而且随便拿。三舅给山民们勾画了一幅幸福美丽的生活蓝图。
六十多年之后,我采访的一些当时开过会的老人大都笑着对我说:“你三舅的确对共产主义做了很荒唐的描绘。”但我想,三舅这种对共产主义的荒唐描绘,的的确确激动了当时所有在场的山民,刺激起他们麻木了多少代的神经。
三舅涨红着脸,指着台上那群插着绝命牌的示众者喊道:“这些反革命,你不要他的命,他们就要你的命,你们说怎么办?”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台下的人们疯狂地呼喊起来。
姥爷威武不屈地站着,他身旁的乡绅们有的已经吓瘫了。
三舅手一挥:“送这些反革命上路!”
立刻冲上来几十名手持大刀的农会赤卫队员,拖起这群被剥夺了生存权利的人,走下台子,拖到坡下早已挖好的土坑前,一一按倒,跪下。
姥爷坚决不肯跪,他挣扎着,嘴里不住地大骂。两个壮小伙子竟按不倒他。
赵铁锨和另一个叫刘壮儿的大汉,赤着上身,各持一把大砍刀,先向姥爷走去。
姥爷环眼暴裂:“古志河,你个逆种,我后悔生下你时没掐死你!”
姥姥猛地撞开人群,扑上台子,跪在三舅脚下。
“志河,饶了你爹吧!”姥姥使劲地磕头。
三舅妈也跑上台子,跪在三舅脚下磕头。
这突如其来的情节,一时惊呆了整个会场。
赵铁锨、刘壮儿一时手软,举起的刀放下来,看着苏维埃主席发愣。
三舅脸青得像块铁,怒道:“赵铁锨,你呆个球,开斩!”
姥姥和三舅妈死死抱着三舅的腿。
赵铁锨和刘壮儿仍然未动。
三舅大怒,喊人拖走了我姥姥和三舅妈,他大步流星走下台,冲下坡,从铁锨手里抢过大刀,走到姥爷面前,不看姥爷,只盯着手里的大刀说:“爹,儿送你上路!”
姥爷一口带血的唾沫很准确地吐在三舅脸上:“老子20年后找你报仇……”
姥爷还要骂些什么。
三舅的大刀已经勇敢地挥起,落下。
一声闷响,姥爷那颗威风的人头滚了下来。
那酱黑色的血从腔子里喷了出来,直扑了三舅满脸。
姥姥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三舅挥手抹了把脸,刮风般地一通开砍,不一刻,四十多颗人头全部被他砍光了。山上山下,暴响起一片喝彩声。
三舅成了个血人。
他扬手把刀扔在脚下。
那染满鲜血的大刀,在三舅脚下欢快地跳了几下,滚到山坡下去了。
砍了姥爷以后,姥姥再也没有起炕,昏昏地躺了四个多月,一直吐血,三舅妈找林山县的大夫看过几次,说是痨病,没得治了。三舅妈就给姥姥买好了棺材。可是后来姥姥又奇迹般地好了,再后来也能下地干活了。因为社会关系复杂,她没有被当做反革命家属,也没有被当做革命家属。她给红军做过鞋,也给国民党的部队做过饭。姥姥为人端庄、热心,村里人都很尊重她,称她“古娘”。1940年,日本人在野民岭烧杀抢掠,姥姥投井死了。那口井至今仍有水,村里人仍吃那井水,村民们不嫌姥姥。
以上是我姥姥的结局。
姥爷是我大姨古玉环出面安葬的。
大姨请人将姥爷的头缝在腔子上,入了殓。然后,她烧了纸,便回县城,她没有到苏维埃去见我三舅。
大姨骑着毛驴,大姨夫赶着毛驴,走到村东口,却见三舅站在那里。
三舅在等大姨。
大姨下了驴,让大姨夫先走,她也站在了那里。
“大姐。”三舅先说话。
“嗯。”
“这就回去?”
“嗯。”
“不再住几天?”
“你不该杀咱爹。”大姨一双泪眼望定三舅。
“是他先杀了我们那么多人。”
“可他总是咱爹。”
“姐,这是革命的事,你不懂。”
“革命就要杀人?”
“是他先杀我们的。”
大姨不再说。
姐弟两个干干地站着。
山口的风挺硬,呼呼地吹着。
大姨走近些,替三舅系好扣子:“我走了,志河,你好好保重。”
“大姐,见了二哥,不要听他乱讲。”
“他也是我兄弟。”
“大姐,你常来。”
“我走了。”大姨声音有些颤。
“我送你。”
“你回去吧,你忙哩!”大姨落了泪,转过脸不再看三舅。
大姨走了。她从此再没有回过古家庄。
林山县苏维埃政府在林山县城执政了不到一个月,便撤回到野民岭。因为省城的陈明然派来一个团攻打林山县城。
林山县苏维埃政府设在了古家庄我姥爷的家里。
之后不久,三舅把林山县一些战斗力较强的农会赤卫队改编成了中国工农红军林山独立师。三舅任师长,梁有田任副师长,下设三个团。
野民岭成了林山县的革命中心,分田分地,红军练兵,赤化得十分热闹。
此时的陈明然已经当了司令,成了新军阀。进驻到林山县城的军队,根据他的命令,没有到野民岭一带围剿。因为此时陈明然正忙着和别的新军阀打仗。此时的野民岭成了苏区,而林山县则是白区。如此相持了一年多。
工农红军林山独立师成立一年之后,省委派来了特派员。带路的向导是我二姨古玉梅。
特派员名叫周一凡。至今野民岭一些活着的老农会会员都见过他,个子矮矮的,很爱说话,是东北长春市人。
周一凡到了野民岭,一见面就表扬了我三舅。他说:“古志河同志,真没料到林山地区的革命形势这样好。你们是有功的啊!”周一凡一脸的兴奋。
第二天,三舅在苏维埃大院里给周一凡接风,摆了一些酒肉。
三舅很敬重周特派员。周特派员去过苏联,会说俄语。那时候去过苏联,如同今天去过太空一样,能让人崇拜得摔跟头。
苏维埃的干部们都来作陪。周一凡坐下,却不肯动筷,他正色道:“同志们,我周一凡不是来享受林山的酒肉的。”
三舅脸一红,忙叫人撤去酒肉,换上来粗饭,周一凡吃得很香。
于是,三舅对周特派员的敬重,更增加了几分。
那时三舅已经听说,二姨正在跟周一凡谈恋爱。
插话:二姨古玉梅
二姨那时在省委农会工作,是作为向导,给周一凡带路回野民岭的。
我总想给二姨写个传记。林山县关于她的传说和传奇太多了。
前些年,林山县文联的同志搞三套集成,曾给我寄来一本林山县民间故事集,我认真看过,其中关于我二姨的题材,就有好几篇。之后,县文联一个姓杨的青年创作员给我写来一封信,说要给我二姨写个电影剧本,请我帮助他找制片厂。我回信对他说,我在制片厂没有熟人,而且我也曾经写过两个电影剧本,都被电影厂枪毙了,也不敢再写。他没有再来信。前年林山县委宣传部长张浩到省城开会,来我家,又提起此事,张浩告诉我,那个杨创作员写了一个关于我二姨的电影剧本,已经由某制片厂拍完了,叫恩仇记什么的,我没记住。张浩讲了讲故事梗概,我听了一会儿,便没兴趣再听,那剧本实实在在把我二姨写成了一个毫无政治头脑,一味蛮干的江湖女侠。人死了,后人便可以任意编排,真悲哀。我由此怀疑许多写得有鼻子有眼的历史,是否证据确凿。
但我二姨真正是个传奇般的人物。
妈妈说,二姨自小跟着姥爷舞枪弄棒,练了一身好功夫。二姨脾气暴烈,很像姥爷。
二姨17岁那年,刚刚从林山学堂毕业,姥爷就做主把她嫁给了林山县绸缎商杨青华的儿子。杨青华是姥爷的朋友。二姨不高兴这门亲事,因为她听人说杨家少爷吃喝嫖赌,不务正业。但二姨拗不过姥爷。
二姨出阁那天,杨家吹吹打打,用一顶绣花小轿抬走了一脸不高兴的二姨。杨家张灯结彩,扯鞭放炮。林山县的名流要人大都被请来吃酒,那酒吃得十分隆重,整整吃了一天。
二姨入了洞房,闷闷地坐着。杨少爷喝得昏天黑地撞进来,扑上前把二姨按到炕上,撕扯二姨的衣服,要来那事儿。
我总认为,如果杨家少爷那天能温柔一些,二姨也许真就成了杨家的儿媳妇,而且很可能顺从地替杨家养儿育女,完整地走完她做为一个女人的一生。然而,杨少爷那天太粗鲁了。
二姨被他撕扯急了,火暴脾气上来,一脚把杨少爷蹬到炕下边去了。
杨少爷也是打架起哄惯了的,大概没有吃过这种亏。而且是刚刚进门的老婆竟敢这样对他撒泼,他恼羞成怒,抄起板凳就去砸二姨。
二姨闪过,于是,三招两式,就把杨家少爷打成了烂蒜样。
杨家一群听房根儿的开始在外边窃笑,后来听到杨少爷杀猪似的吼,才感到不妙,便冲进来,欲擒住二姨。二姨随手抄起屋里的八仙桌,舞成了风车样,谁还敢靠前?!
浑身是血的杨少爷被人搀起来,抱头窜了出去。
第二天,杨少爷就朝其父杨青华嚷:“谁敢讨这样的母老虎做婆娘!”
杨青华气得脸色苍白,派人用毛驴将二姨送回野民岭。
姥爷自感脸上无光彩,把二姨吊起来一顿好打,几乎打死。后来又把二姨捆上,送回杨家。
杨青华惧怕我姥爷手黑,不敢坚决退亲,只好咬牙认了这个儿媳妇。
杨家少爷哪里还敢挨二姨,又过了些日子,杨少爷娶了二房,把二姨晾了起来。二姨乐得无人管理,自由自在。这一年的冬天,大舅回到林山县,组织农会,二姨便去找他,大舅让二姨参加农会,二姨便让杨家写了休书,而后随大舅回野民岭闹赤化。
二姨在农会干得很积极。她信服大舅,经大舅介绍,参加了共产党,是林山县最早的党员之一。分姥爷的田,烧姥爷的地契,她比三舅干得还欢。姥爷恨透她了。那天姥爷在村西坡下杀人,如果抓住二姨,一定会毫不手软地宰了她。
但那时二姨已经不在野民岭,她已经被大舅推荐到省农会做妇女工作,二姨在省农会干得很出色。A省中共党史记载,二姨是该省早期妇女运动领导人之一。
关于二姨同周一凡谈恋爱,几乎无从考证。据目前健在的几个当年A省农会的老同志回忆,只记得刚刚从苏联回来的周一凡和我二姨很要好。又有人说,周一凡还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志,也是从苏联回来的,姓高或者姓乔。这里边有点儿三角恋爱的味道了。还有人说,周一凡不喜欢我二姨,也不喜欢姓高或姓乔的那个女同志,而是喜欢一个姓白的女的。姓白的也在省农会工作过,后来叛变了,不知所终。
他们只回忆出这点情况。据此似乎可以得出,周一凡应该是很浪漫的。
我认为周一凡一定非常喜欢我二姨的。二姨当时已经在党,不但识书认字,而且长得漂亮。至今野民岭的人都传说我二姨年轻时非常漂亮。有一次妈妈看电视剧,突然指着屏幕上那个漂亮的女主角对我说:“跟你二姨长得像极了。”我忘记那个女主角叫什么名字了,但我相信妈妈绝不是有意替二姨吹牛。
林山县的苏区失败之后,二姨去了江西,她没有参加长征,留在江西打游击。抗日战争爆发后,二姨随游击队并入了新四军。
传说二姨当新四军时,曾多次上前线和日本人拼刺刀,有一次她一口气捅死了六个日本兵,那刺刀拧成了麻花,她则被人家捅出了肠子,血花花地流在地上,她拾起来硬塞了回去,从死人身上撕了条裤子,绑了绑,又跑了二十多里路追赶队伍。战友们都喊她“拼命三娘”。全国解放那年,二姨升到了团长。仅我所知,也许她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里惟一的一个女团长。她带着队伍接管了塞北的一个城市。再后来,她当了这个城市的第一任公安局长。当了没一年,她就烦了,把大事小情一股脑推给副局长,自己天天躲在大院里种菜。于是,公安局的院子里长满了黄瓜茄子辣椒,墙上房上爬满了豆角秧,也许是她种上了瘾,便要弄个专业的干。她找到市委书记,死说活说要回家种地。她的战友,领导死劝活劝竟留不住她。
二姨又犯了牛劲,高低走了。
后来有人说,二姨走对了,否则,依照她那个脾气,赶上“文化大革命”,不死也要脱层皮,但许多人不赞成我上边讲的二姨是种地上了瘾才卸甲归田的。关于她回家的原因,多年来一直有四种说法流传。
第一种说法:二姨当了公安局长之后,有一次坐火车到省城办公务。她带了几个人,前呼后拥很威风。二姨喜欢打猎,办完了公务,到省公安厅弄了几箱子弹,让手下人扛着上了火车。谁知乘务把子弹扣下,要她们开证明来取。那时的乘务大都是些解放前的留用人员,二姨从心里就看不起这些拿过国民党薪水的,两下就谈崩了。二姨火了,便不再言语。车到站,二姨脸一沉,命令手下把乘务捆了,带着子弹下了车。乘警来阻拦,吃了二姨几个耳光,那个倒霉的乘务被弄到公安局吊打了一顿,然后二姨让人把他放掉。谁知那个乘务是见过些世面的,赖着不走了。二姨无奈,只好把他关了起来。铁路局不干了,告到铁道部长滕代远那里,又找到公安部,公安部来了专人调查,要处分二姨。二姨生了气,便弃职回家了。
第二种说法:1950年镇反运动中,公安局抓了一批反革命,其中有两个是二姨在江西打游击时交下的绿林朋友。二姨念及旧情,义气第一,不顾原则把他们放了,二姨因此引咎辞职。(这种说法,极不可靠,二姨毕竟受党教育多年,绝不会这样无原则地乱来。)
第三种说法,属于桃色。二姨自跟那个杨少爷离婚之后,一生没嫁人,作为她那种身份,是件颇令人猜测的事情。(有传说我二姨心理变态,是战争年代留下的病。我认为这是不怀好意的人糟蹋我二姨,二姨怎么会得那种没意思的病)传说颇多的是二姨进城后,爱上了一个大学教师,那男人姓方,长得极俊。二姨就跟他恋得热火朝天,就要同他结婚了,姓方的却被抓了起来,因为怀疑他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于是二姨伤感至极,弃职回家。二姨由此受了刺激,以至一生没有结婚。她后来收养了我六舅的儿子古小坡。
但传说最多的是二姨爱上了她在林山县师范学堂的同学刘占乔。我曾听妈妈告诉我,刘占乔很喜欢二姨。但那时刘占乔已订了亲,是古家庄的一个女子,也在林山师范学堂读书,叫古凤儿。二姨后来参加了革命,便与刘占乔失去了联系。刘占乔结婚后,古凤儿生下了一个女儿,叫山儿。刘占乔两口子后来当了八路军走了,不久,古凤儿在战斗中牺牲了。刘占乔便没有再娶,刘占乔脑袋在战争年代受了伤,解放后就复员回到古家庄,拉扯着山儿过活。解放后,二姨依然单相思,极苦,便不爱江山爱情人,解甲归田了。但刘占乔没有娶二姨的意思。县里有几个老战友便极力撮合。但刘占乔只是微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传说有一次刘占乔曾约二姨去他家,那天晚上,二姨去了,并且换了过年的新衣服,但当她走进刘占乔家的院子,却没进屋,站了一刻,又转身出来了。有人说,二姨见到了古凤儿,浑身是血,披着月光站在院子里,朝二姨笑。二姨不信鬼,但于心不忍。人们常常看到二姨去帮着刘占乔干活,山儿也和二姨很亲。人们偷偷地怀疑二姨和刘占乔有那种事。刘占乔是1957年死的,那年夏天,他到坡下去割草,栽倒了,脑溢血。他被人抬到屋子里,睁着眼睛不咽气,山儿吓得哇哇大哭。这时,有人便跑到乡里喊二姨,二姨正在乡里开会,急急火火地赶回来,进屋坐在炕头上,拉了拉刘占乔的手。这是人们第一次见俩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拉手。刘占乔笑了笑,便闭上眼,那手硬在了二姨手里竟没抽回去。二姨主持给刘占乔下了葬。刘占乔埋在古家庄的西坡上,二姨常去刘占乔的坟地去转,刘占乔的坟边后来有了许多树,一棵一棵都是二姨亲手栽的,是些槐树杨树什么的。每年春天杨树叶子一绿,槐花一开,煞是好看。人们看到,二姨自此苍老了许多。山儿是1959年嫁人的,嫁到了南岭谢家庄,是二姨替她找的人家。我没见过山儿,她应该还活着。
以上这些传说,似乎都能构成二姨弃职归家的理由,但我都不愿相信,我曾问过二姨,她稳稳一笑,不答,我便不敢再问。
我见过二姨常常到刘占乔的坟上去闲坐。我想,只有这时,二姨才可能真正面对自己,面对内心。和所有的平常人一样,二姨也会在自己的内疚、悲苦、忧烦和怀旧等等个人情感中徘徊。谁的心灵秘密会全部公之于众呢?二姨也不会的。世界上,应该允许个人的秘密由个人带走。
二姨回到古家庄后,当过一段时间的野民岭区副区长。但她总也不到区里去,总在山上转,似乎在找什么。二姨身后总带着一条名叫“黑豹”的黑狗。后来“黑豹”老死了,二姨就又养了一只黑狗,取名“黑虎”。
1958年春天,二姨去了省城。过了些日子,二姨带回来一支地质队,带着罗盘和一些野民岭人没见过的仪器,在野民岭里转,说是找金。那个地质队长,是二姨的一个老部下。那些日子,二姨整天乐哈哈的,并让野民岭各村寨时常弄些酒肉去慰问那些找金的地质队员。大约过了三个月的样子,地质队长神色沮丧,带着队伍要走。那天,二姨拦在山口,黑着脸,不让地质队出山。“黑豹”就蹲在二姨的脚下,凶凶地盯着那地质队长。二姨就骂开了那个队长,骂他们是白吃国家干饭了。此外,还骂了些极难听的话。那个队长一声不吭,脸色涨红地站在那里,听二姨骂完了,还是带着队伍走了。
二姨在林山县很神,老百姓都传说她有“免死证”,是毛主席专门给一些立了大功的人发的,也就是杀人不偿命。全国这样的证证极少,二姨就摊上一个。我小时候很是相信了一阵子,大了也就不信了。世间哪有那种玩意儿。但二姨的威信在野民岭是真真的。她说话一言九鼎,县里的干部也让她几分。“文化大革命”闹红卫兵也没敢怎么样她。先说她是林彪的老部下。后来林彪死了,又说她是叶剑英元帅的老部下。谁敢动她?二姨在“文化大革命”中,还当过一段时间的林山县革委会副主任。她到死也没有驼背,她总带着那只叫“黑虎”的狗在山里转,见到谁,便笑着说话,那“黑虎”就卧在她脚下,仰头看她和人家聊天。二姨极少发火,但人们都惧她。
二姨是1976年8月死的,二姨死的很突然,那天到公社开会,坐着就突然没气了。县里为她开了追悼会。葬礼十分隆重,野民岭的各个村子都去了人,给二姨送葬,那纸钱扔得漫山遍野,许多人都哭了,还有哭昏过去的。人们都念着二姨的好处。二姨没有火化,被葬在林山县烈士陵园。二姨的棺木刚刚放进挖好的墓穴里,那“黑虎”便跳进去,那畜生不叫,只是默默地伏在二姨的棺木上,人们把它抱上来,它又跳下去,再抱,它疯狂地叫起来。那叫声吼得人胆寒。人们只好将它活埋在了二姨的墓里。
古家庄传说,二姨生前有个遗愿:她死了要埋在西坡上刘占乔的坟旁。如此说来,最后人们没有随了二姨的遗愿。
二姨死时,我正在新疆库尔勒市出差,没能赶回来给老人家送葬。这成了我终生的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