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扪虱谈琐事，洒水话日常
一 混堂沐浴那些事儿
最近很闲，闲得发慌，看到抛出的第一个标题，相信大家也能看得出来，是不是真闲得发慌了，没事谁研究古人洗澡啊！而且你见过人家洗澡吗？
古人洗澡我肯定是没见过，但我的优势是读了一些杂七杂八的史书，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不光要跟大家聊古人洗澡，还会聊蹲坑啊、扫大街啊、种菜啊、炒菜啊等等闲事，反正越无聊的事儿咱们越要聊，看看有多少无聊的人会听我说这些无聊的事儿。
言归正传，咱们来说洗澡这事儿。其实古人洗澡跟我们是一样的，分两种，一种叫富人洗澡，一种叫穷人洗澡，这么分门别类没有歧义，别往心里去，不管你接不接受，都是客观存在的。
穷人洗澡的目的很直接，就是为了干净，你想想平时忙着打工赚钱还来不及呢，不脏谁有闲心干那玩意儿？
要是夏天的话，男人在河里直接就解决了，女人在家里随便冲个凉了事。可秋冬天就有点麻烦，像我小时候，天冷时一般七天左右洗一次，倒一盆热水关了门洗，洗完之后那盆水……总之没法看，所以在过年的时候，要郑而重之地去浴室里狠狠地洗一次澡，手一搓，特别有手感。
明朝那会儿也有浴室，最初叫瓮堂。瓮堂这个名字是有来历的，说是当年朱元璋定都南京，百废待兴，加上老朱是从农民一飞冲天披上龙袍的，相当节俭，节俭到令人发指的程度，连吃的蔬菜都是亲自动手种的。但是，既然定都南京了，京畿重地，那是一个国家的脸面，不能马虎，于是征调十余万民夫修建皇城。
那么多人，天天挥汗如雨的，大家想想，要是不洗澡，晚上睡在一个棚里，让那味道一熏，第二天还能醒得过来吗？就算醒得过来，被那味道熏的劲儿还没过去，晕晕乎乎的，能正常干活吗？抛开这些不说，要是卫生问题不解决，生病是难免的，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万一生病传染了，那就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所以，澡非洗不可！
可是，十多万人，要怎么解决洗澡问题？这事儿难不倒老朱，毕竟人家是从底层过来的，对这种事还是有经验有想法的，大笔一挥，下旨在南京聚宝门（注：今中华门）附近，修五座澡堂，专供民夫洗澡用。
那么为什么要选在聚宝门附近建澡堂呢？也有讲究。
南京城规模最大的三座城门，通济门和三山门（今水西门）均在洪武十九年（1386）增建或扩建，聚宝门是在洪武二年（1369）动工的，而且是在原来南唐都门的遗址上重建的，也是当年最大最重要的国家工程，动用的民夫自然也最多，为了便于民夫沐浴，就将澡堂建在了聚宝门附近。
澡堂很大，高一丈，宽约一丈一，圆顶，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口倒挂的钟，最牛逼的是通体没用一根木料，全用石砖砌筑，砖缝用糯米黏合，不透气。
看到这儿，有人也许会纳闷儿，不透气那不得把人给憋死？放心，古人的脑瓜子跟我们没区别，我们能想到的，他们当然也想到了，穹顶有出气孔，水蒸气上升冷却后，水珠会沿着圆形墙体流下来，而不会滴到人身上。由于其形如钟，又似瓮，所以叫瓮堂。
瓮堂修建起来后，民夫欢欣雀跃，高兴得不得了，要知道对普通百姓而言，洗澡是件奢侈事儿，连官宦人家也只是三五天洗个澡而已，如今他们天天可以洗，关键是洗的还是热水，不花钱免费的，怎能不欢喜！
这就是明朝早期的澡堂的样子。
我前面说了，洗澡分两种，一种是穷人洗澡，一种是富人洗澡，以此类推，澡堂当然也是分等级的，早前宋人吴淑这样说：在南北朝时期，“明义楼南之明义并，有三浴室，上以清王侯宰吏，中以凉君子士流，下以浴庶类也（注：语出吴淑《事类赋注》）”。你看说得多明白，富人洗澡叫“清”，君子叫“凉”，庶人老百姓才叫“浴”。无论是“清”还是“凉”都是以享受为目的，洗澡是顺带的，而“浴”则就是以干净为主要目的，这是有根本性区别的。
那么在明朝的时候，老百姓去洗浴一次得花多少钱呢？一钱。
一钱银子不算多，这就好比是现在月收入三四千的人，去浴室洗一次澡得花两三百块一样，不是花不起，而是澡洗了但心在疼，身体干净了但心在滴血，总之心脏要遭罪。明朝早期，老百姓的平均日收入是两分纹银，中后期好点，大概日均收入是五分，但物价也高了，我们就以中后期为例，普通老百姓得花两天的工资去洗一次澡。
谁没事会跟钱过不去呢？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让水给糟蹋了，想想是有点冤。关键是那种去一次一钱银子的澡堂，环境还挺差。为什么这么说呢？其实也很好理解，打个比方，就好像半月没开过荤的人要去吃一场酒席，那我不得提前饿他几天，饿得两眼发绿后再去吃他个够本吗？
别以为我这比喻很不正经，跟个小肚鸡肠的小人似的，听着教人不舒服。那我换个比喻，自助餐大家都去吃过吧？有些人吃自助餐时，那劲儿恨不得有两个胃，吃得走路时都憋得慌。你以为他不知道吃多了会难受吗？傻子都知道，但是再难受也得吃他个够本。当时一钱银子去洗一次澡大概就是这么个状态，身上要是没能搓下个两三层来，打死不去花那冤枉钱。
大家想象一下那场面，那洗澡水……怕你们恶心就不展开说了，其实，如果光是脏那倒也还算好，至少水是热的对不对？更恶心的是，那些不讲公德的生了病还往澡堂跑的人，比如身上长疮的，有皮肤病的，或者是杀猪的屠夫，杀完猪图个痛快，直奔澡堂，脱光了衣服往浴池里一跳，腥风扑面，那叫一个酸爽。
为了证明不是我瞎编哄大家开心，现把原文贴出来：
男子被不洁者、肤垢腻者、负贩屠沽者、疡者、疕者，纳一钱于主人，皆得入澡焉——《七修类稿》（明·郎瑛）
除了环境差之外，治安也不是特别好，估计那样的澡堂，老板也是破罐子破摔，洗个一钱银子的澡，一泡泡半天，难不成你还想享受五星级服务，给你配个保安？
有这么个笑话，说是有一天澡堂来了个义官，义官其实不是正式官员，是受官府聘用的临时工，众所周知，临时工干的都是脏活、累活，领的工资却是最低的，表面看上去挺体面，实际上生活水平跟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这天酉时，那义官走了不少路，汗流浃背的，就进了家一钱银子的澡堂。
泡了个澡，出来时发现脱在外面的衣服不见了，只留了纱帽、靴和一条丝带在那儿孤零零地搁着。就把老板叫过来，问他衣服去哪儿了。
老板知道他这地方治安不好，经常发生失窃事件，可他也没办法，一钱银子的澡堂不招待三教九流的人，还能招待谁去？贵妇？那也得人家愿意来才行。于是就装糊涂，说我怎么知道你衣服去哪儿了！
义官一听这话，顿时就恼了，我去洗澡前，把衣服脱在了澡堂外间，现在衣服没了，这事你得负责，要么给我去追回来，要么赔一套。
老板一听也恼了呀，就赌气说，你拿一钱银子洗个澡，还得让我送你套衣服？这不是讹人吗，哪个晓得你来澡堂时，身上穿没穿衣服？
义官气得直翻白眼，涨红着脸戴上纱帽，又穿了靴，将那条丝带系在白花花的肚皮上，朝老板大喝道：“难道老子是这身打扮来你混堂的？”那三样东西放在光溜溜的身上本就滑稽，周围洗澡的人听那义官一声喝，忍不住捧腹大笑。
这笑话出自明朝文人醉月子的《精选稚笑》，说明当时的澡堂环境确实不怎么样。
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我前面说的明朝人洗浴的地方一直称之为澡堂，而那个义官对老板大喝时说的是“混堂”，这不是错别字，澡堂是现代的名称，为了便于大家理解我也就用了这个词语，混堂是明朝人对澡堂的称呼。
这里顺便普及一下，明朝人为什么把洗澡的公共浴池称之为混堂。掉个书袋子，先摘录一段明朝人的原文：
甃大石为池，穹幕以砖。后为巨釜，令与池通。辘轳引水，穴壁而贮焉。一人专执爨，池水相吞，遂成沸汤。名曰混堂，榜其门则曰香水。
这段文字还是出自明朝藏书家郎瑛的《七修类稿》，什么意思呢？用大白话说就是，浴池是用大石砌的，穹顶是砖头。在浴池的后面有个烧火的房间，置了口大锅，这口锅应该很大，跟浴池是相通的，得用辘轳引水。有一人专门负责烧热水，这热水在进入浴池前，冷热水相混，就成了温度适宜的洗澡水，而这洗澡的地方就叫混堂。
文末还有一句话，说“榜其门则曰香水”，也不难理解，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出门左拐有香水浴。另一种理解就是有钱人消费的地方。下面就来说说富人是怎么洗澡的。
说到富人洗澡的地方，千古以来莫过于华清池，也就是传说中的贵妃浴，看看人家是怎么洗澡的，有诗云：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这是杨贵妃洗浴的场景，天下第一豪华，无与伦比。一般的士大夫则洗的是香水浴。
那么香水浴的香水是从哪儿来的呢？看到这个问题，一定会有人嗤之以鼻，当我们没看过古装剧吗？那不就是在水里放一些玫瑰花之类的东西吗？哦，把浴盆里的水搞得像蛋花汤一样就是香水了？那你就错了，我不知道古代的小姐姐在家里洗澡，会不会把水搞得像蛋花汤一样，但至少在澡堂里不会那么搞。
那有人就纳闷了，不是花香难道用的是古龙香水？当然是不可能的，那会儿工业没这么发达，还没古龙香水。所谓的香水是花香没错，但不是把花洒在水里的。
当时在浙江兰溪有一处著名的洗浴场所，叫做兰浴堂，非常的高级，相当于今天的某某会所，高级到什么程度呢？说起来能让你目瞪口呆：
兰浴堂的浴池跟一般的澡堂不一样，用白色石头铺就，温泉也十分清澈，能看到四周的白石，所以无论是水脏了还是池子脏了，一眼就能瞧得出来。你看看，富人就是这么讲究，别说眼里容不下沙子，澡堂也容不下瑕疵。整个澡堂占了三四亩地，很大，当然不是三四亩宽的大浴池，而是隔了四五十间独立的小单间，每个单间都是用白玉般的石头砌的，浴池四周放了花卉。
上面这段文字出自破额山人的笑话集《夜航船》，我把文言文直译过来了。那么单间里面的布置是怎样的呢？再往下看：
浴池的旁边放了茶几，茶几上沏了上等好茶，衣服当然也不是随便脱在外面的，里面有专用的衣架，在浴池旁边，随手可以拿到东西的地方，挂了五孔竹筒，竹筒上分别写着：上温、中温、微温、退、加等字，水温需要热一点或冷一点，不用说，敲一下竹筒就可以了，是不是仿佛看到了洗澡时那种慵懒的样子？泡得话都懒得说，要死不活地敲一下竹筒。
浴室的窗户上架着风轮，随时转动着，这可不是为了凉快，富人的生活你可能永远想象不到，那风轮是为了送风，只不过它送的不是普通的风，而是香风，那香风当然也不可能是劣质的香水味道，而是自然的花香，原话是：万花香气，随风送至，轮回辗转，百和氤氲，本领薄弱者辄靡靡晕去。
你往那里面一躺，泡在温度适宜的水中，闻着花香，喝着茶，闭目养神，周围除了水声和轻微的风声外，听不到喧哗，那是洗澡吗？那是享受。
那些独立的单间还有好听的名字，诸如瑶岛蓬山、蕊宫璇源、雪香馥海、涤烦洗心、憨憨戏兰……不计其数，反正就一个宗旨，进了里面，你就不是人，是神仙。
高级的洗浴场所除了高级的享受外，还有另一个特点，那就是所谓的人性化，说白了，你到了那里，就能享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你就是爷。有些澡堂为了体现出这一点，别出心裁将浴池分为大中小三等，这三等完全没有上中下等级的区别，它只是作为温度的区分，喜欢洗热点的就去大等池，一般水温就去中等池，而小等池是专门给小朋友用的，水温也是专为小朋友设定，嫩嫩的皮肤泡在水里保证不会有任何不适，如果水温热了，小朋友放到水里就哭，你有投诉的权利，不像那个义官，丢了衣服都没说理的地方。
后来洗浴界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各大浴所同质化严重，有些商人意识到光是拼服务和质量不是办法，于是聪明的中国人又想了一招，把洗澡和养生结合起来，于是蒸浴应运而生、华丽亮相了。
有人可能会惊讶，明朝就有蒸浴了吗？你以为只有现代人有权力把自己蒸了吗？人家早蒸了近千年了。这里要顺便提一嘴，蒸浴的出现，毫不夸张地说是沐浴史上的一次重要变革。中医认为，蒸浴可疗风寒，利排泄，外至肌肤，内及脏腑，俱得濡养。
看出来了没，打从蒸浴出现后，你洗澡就不仅仅是为了洗澡、为了享受这么简单了，还可以达到无病保健、有病治病的功效，也就是说洗澡等同于养生。提出这个概念的人真的太牛了，简直是天才，你想啊，谁不想健康，不想有个好的体魄？既然洗澡可以达到这种效果，对于那些有钱人来说，他会在乎那点钱吗？于是，蒸浴火爆一时。
那么明朝人是怎么蒸的呢？
蒸浴自然得在密室里，这个就不用说了，四处通风的那叫乘凉。在密室里架了个格子，一般两到三层，人坐在格子顶层，地上放了口大锅，倒一锅水，拿火在锅底下烧。没一会儿，水烧开了，热气蒸腾，达到“肌热垢浮”的效果。
有没有一种蒸馒头或烤鸭的错觉？
可能还有人会担心：会不会架子不够结实，掉锅里？要是掉锅里那就不是烤鸭了，叫炖鸭。
会不会掉下来我不知道，不敢胡猜乱写，即便是有，也是小概率事件，我只知道蒸熟了……哦不，蒸热了后，专门有搓澡的人给你搓，注意，负责搓澡的人不是大爷，也不是那种粗壮的汉子，有人可能眼睛一亮，咦！会不会是……
别想多了，搓澡的是童子。童子不一定是小孩，按照明朝十五至二十岁就可以举行成人礼的标准来看，这里所谓的童子，很有可能就是在这个年龄段的人。
说了这么多，大家对富人洗澡的情况应该已有了个大致的了解，其实跟我们现在差不多，怎么享受怎么来，有钱就行。所以人啊，无论古今都是一个德性，拼命地赚钱，然后拼命地享受。但是，千万不要以为上文说的就是洗浴的高级享受了，告诉你一个残酷的现实，没有最高级，只有更高级。那么更高级的洗澡怎么个洗法，谁在洗呢？
当然是有权或有钱的人，那些人因为有身份有地位，出于各种原因不方便抛头露面，于是就在家里建私人浴所。这些人就是史书中常提到的士大夫阶层。我们来看一下私人浴所长什么样子：
前后两个房间，中间用墙隔断，前面那间是火房，这火房是专门烧洗澡水的，砌筑大灶，置办一口大锅，用来烧热水。火房靠墙的地方挖了口井，用辘轳取水，直接引入大锅里面。这是专门为了洗澡添置的设备，普通老百姓去洗个一钱银子的澡，都得纠结半天，为了洗个澡，专门建房、砌灶、打井，想都不敢去想。但这仅仅只是设备而已，另外一间就是洗澡的浴池，浴池所在的这个房间是封闭的，留有一进一出两个水孔，一个与火房相通，以便引热水过来，另一个与外面的水沟相通，是排污水的。
浴室内装潢的档次，至少也得跟外面那些高级的浴所相等，什么以白石砌池，周围摆放花草，用风轮引入香风等等，这是最基本的配置，不然就显示不出主人的档次来。
上面这些描写出自明朝文震亨所著的《长物志》一书，这种高级的私人浴室在明朝很常见，但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普通人别说是没去过那样的地方洗过澡，哪怕见一次也能在村里吹一段时间。
说到这儿，可能懂明朝历史的人会有这样的疑问：不都说明朝官员的工资低吗，当时的士大夫怎么享受得起那么高级的私人洗浴场所？
问得好！但建议有此疑问的朋友们，去阅读一下我的《大明梦华：明朝生活实录》一书，对各阶层的收入有比较详细的介绍。这里简略地来说明一下，明朝前期，官员的日子的确不太好过，而且即便是到了后期，官员的待遇其实也没提升多少，所以如海瑞那样的清官，买斤肉来吃都是件奢侈的事。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海瑞是清官，像海瑞那样的清官翻遍整个中国历史，也数不出几个来。在明朝中后期，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萌芽，商业的成熟，官员是有灰色收入的，这些灰色收入不一定就是贪污，所以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官员的第二职业。比如擅长书画的，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卖些书画，给某某题个字，或是去地方上出席个商业活动之类的拿些出场费等等。
好了，关于洗澡的那些闲事儿就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吁一口气，洗澡的事儿你都能说几千字，真神！
不好意思，别急着夸，其实洗澡的事儿我只说了一半。
呃，说了这么多只说了一半，接下来你还能说什么？说古代的小姐姐怎么在蛋花汤里泡澡吗？
打住！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前面我只谈了洗澡，但用什么东西洗却只字未提，那些洗发水、沐浴露之类的在明朝有没有？老百姓用什么洗澡，士大夫们用的又是什么样的高级沐浴用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