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保罗的教育
过了几分钟布林伯博士回来了,这几分钟对坐在桌子上的小保罗·董贝来说像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博士的步态非常庄严,仿佛是有意让年少的心灵体味到那份隆重的感情。那是一种进军的步伐,当博士刚跨出右脚时,他即向左旋转半圈,而当他跨出左脚时,则以同样的方式向右旋转。所以他每跨一步似乎左顾右盼着好像在问:“劳驾哪位给我指出在任何方向我还不知道的任何问题?我想是没有的吧!”
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跟着博士一道回来。博士把他的新学生从桌子上抱起,递给布林伯小姐。
“科尼丽娅,”博士说,“董贝先由你来管教,让他成长壮大,科尼丽娅,让他成长壮大。”
布林伯小姐从博士手中接过由她管教的小孩。保罗感到那副眼镜在审视着他,便垂下了眼睛。
“你多大了,董贝?”布林伯小姐问。
“六岁。”保罗回答时偷偷地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小姐,他觉得奇怪,为什么她的头发不像弗洛伦斯那么长,她又为什么像一个男孩。
“你拉丁文语法懂得多少,董贝?”布林伯小姐问。
“一点也不懂。”保罗答道。感觉到这个回答使敏感的布林伯小姐非常吃惊,他便抬起头来望望俯视着他的三张面孔说道:“我身体一直不好,我一直很虚弱。我每天都同老格拉布一起到外面去,那我就没法学拉丁文语法了。我希望您们麻烦一下叫老格拉布来看我。”“好下贱的名字!”布林伯夫人说,“太不雅致了!这个魔怪是谁,孩子?”
“什么魔怪?”保罗问道。
“格拉布。”布林伯夫人非常厌恶地说。
“他要是魔怪,你们不也是了。”保罗接着说。
“什么!”博士厉声地喊起来,“喂,喂,喂?啊哈!说什么?”
保罗吓坏了,他虽然全身发抖,却依旧为不在场的格拉布分辩着。
“他是一个很好的老人,夫人,”保罗说,“他常常给我拉车,很深很深的大海里面的东西他全都知道,他知道海里面的鱼,还有巨大的魔怪,这些魔怪跑到岩石上面躺着晒太阳,如果它们受了惊骇便马上跳回水里面去,拍打着水面,吹起一个个水泡,飞起一片片浪花,那声音好几英里路远也听得见。还有一些动物,”保罗越说越兴奋,“我不知道它们有几码长,它们的名字我忘了,不过弗洛伦斯是知道的,它们装着很痛苦的样子,可是如果有谁怜悯它们,向它们走近的话,它们就张开大嘴想吞他。不过他用不着慌,他只需,”保罗说着就自告奋勇地向这位博士本人面授机宜,“兜着圈子赶快逃跑,那么这些动物因为身体长,弯起来很困难,兜圈子很慢,它们就抓不住他了。尽管老格拉布不懂得为什么大海会教我想起我死去的妈妈,尽管他不懂得大海老是在讲些什么话,可是他对大海知道的东西是很多的。我希望,”孩子快讲完的时候他望望那三张陌生的面孔,他的脸色突然失去了容光,生气勃勃的兴奋心情突然烟消云散,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弃儿,“你们能让老格拉布过来看看我,因为我很了解他,他也了解我。”
“哈!”博士摇摇头说,“这样不好,不过通过学习就会很有办法。”
布林伯夫人有点哆嗦地说这是一个很怪僻的孩子,她发现他的脸孔与众不同,于是像皮普钦夫人往常的习惯那样狠狠地盯着他。
“带他到屋子四处走走,科尼丽娅,”博士说,“让他熟悉一下新的环境。董贝,跟这位年轻的小姐去吧。”
董贝立刻听从了,把手伸给这位莫测高深的科尼丽娅,就一道走开了。一路上他怀着小心翼翼的好奇心从侧面悄悄地看她。因为她眼镜的镜片光芒四射使她看起来很神秘,他弄不清楚她在往哪儿瞧,他实在不太明白镜片后面她是否还有眼睛。
科尼丽娅先把他带到教室里去,教室位于大厅的后面,有两扇挂着台面呢的门可以进出,同时也起到压低与隔开少年学子声音的作用。这里共有八位学童,患有不同程度的神经衰弱;他们都在殚精竭虑地艰苦学习,的确是非常严肃认真的。图茨是一个老学童了,他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张自己专用的课桌,在保罗年轻的眼中,坐在课桌后面的他俨如一位年纪很大、相貌堂堂的伟人。
文学士费德先生坐在另外一张小课桌后面,拉着手摇风琴,对着四位小学童慢悠悠地摇奏着维吉尔风情的田园乐曲。另外四位中有两位学童用颤抖的手抓着他们的额头,苦思冥想地算一道数学题。另一位哭得很厉害,一张脸如同一扇沾满了污泥的窗户,他正在艰苦地写着一行行永无止境的字,要在中饭前赶完。还有一位坐在课桌旁带着满腔的失望木呆呆地看着他的功课,似乎早饭以后他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新来了一个男孩并未引起预料之中的轰动。文学士费德先生(他为了头脑清凉起见,勤于剃头,头发剃得短短的)见了保罗便向他伸出一只皮包骨的手,说他很高兴看见他。如果他这句话有一点诚意的话,保罗也是乐于回敬的。之后,保罗在科尼丽娅的指引下和费德先生课桌旁的四位学童一一握手,再和被数学题弄得昏头昏脑的两位学子握手,再和那位与时间争分夺秒赶作业的满脸墨水的学童握手,最后和那个木头木脑、有气无力、冷冷冰冰的学子握手。
保罗刚才已经被介绍给图茨了,所以这位学子只是习惯性地喘着气,哧哧地笑着,然后继续做他的事情,这个任务并不重。由于从多方面来说他“经历”丰富,而且如前文所指在他最好的时候就停止开花结果,现在图茨可以攻读自己专门的课程:主要以名人的名义撰写几封给他自己的长篇书信,致“苏塞杰斯,布赖顿,普·图茨先生”,并把它们小心谨慎地收藏在他的课桌里。
这些礼仪过去之后,科尼丽娅带保罗上楼到顶层。因为保罗上楼时必须两只脚全部落地之后再踏上一级,所以他们走得很慢,但终于到达旅程的终点。那里,在可以俯瞰波涛汹涌的大海的一间前面的房间里,紧靠窗子的地方,科尼丽娅向他指出一张小巧玲珑的挂着白帷幕的床,床边的一张卡片上已经写好一个很漂亮的圆体字——字的下部很粗,字的上部很细——董贝。同房间的另外两张床也以同样的方式表明分别属于布里格斯和托扎。
他们走下楼梯回到大厅时,保罗看见那个使皮普钦夫人大为不快的视力很差的小伙子突然抓起一根很大的鼓槌猛击高挂着的铜锣,好像他发了疯,又像是想复仇泄恨似的,可是并没有人警告他或予以拘禁。吵闹了一阵之后,谁也没有管他,他径自走开了。于是科尼丽娅·布林伯对董贝说再过一刻钟就要吃中饭了,也许他最好回到教室里去和他的“朋友”一起等等吧。
因此董贝怀着一股敬意走过那只巨钟,它依旧一如既往地急于知道他的健康状况,然后他稍稍开启教室的门,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偷偷地溜了进去,随即好不容易地关上了门。他的朋友稀稀拉拉地分散在教室各处,唯有那位木呆呆的学友仍旧端坐不动。费德先生身着一件灰色的长袍正在伸着懒腰,越伸越长,仿佛不顾一切代价决心把袖子扯掉。
“嘿嗬哼!”费德先生大喊大叫着,像一匹拉车的马抖动着,“哦,哎呀,哎呀!唷!”
费德先生打起哈欠来声嘶力竭,穷凶极恶,把保罗吓坏了。除了图茨之外,所有的孩子似乎如梦初醒,都活动起来准备吃饭;有的重新系好确是很僵硬的领饰,有的在隔壁休息室洗手梳头,好像他们对吃饭毫无兴趣似的。
小图茨因为早已准备妥当,现在无事可做,正好把这空余的时间用来和保罗聊天。他很和蔼地说:
“坐下,董贝。”
“谢谢您,先生。”保罗说。
他竭力爬上一个很高的窗口座位,但又滑了下来,这一行动似乎为图茨的发现做好了思想准备。
“您年纪很小。”图茨说。
“是的,先生,我很小,”保罗应道,“谢谢您,先生。”
因为图茨把他举起,放到座位上去,而且是很和蔼可亲的。
“给您做衣服的裁缝是谁?”图茨打量了他一会儿之后问。
“给我做衣服的是一个女人家,”保罗说,“她是给我姐姐做衣服的裁缝。”
“给我做衣服的是伯吉斯公司,”图茨说,“很时髦的,不过很贵。”
保罗很聪明,他摇摇头,仿佛是说这是一目了然的嘛,他的确也是这么想的。
“您爸爸很有钱的,是吗?”图茨问道。
“是的,先生,”保罗说,“他是董贝父子公司。”
“董贝什么?”图茨追问道。
“董贝父子,先生。”保罗答道。
图茨先生低声地把这几个字念了一两次,想深深地印入脑中,但都不十分成功,于是他说因为这个名字很重要明天早上请保罗把它再说一遍,他的目的无非是想立刻由他自己写一封董贝父子公司寄给他的私人机密信。
此时,其他的学童(那位木呆呆的学生总是不在内的)都围绕着他了。他们文质彬彬,但面色苍白,声音很低,他们的精神萎靡不振;与这一群儿童普遍的状态相比,比瑟斯通少爷可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米勒[77]或者是一本《笑话大全》了。不过比瑟斯通也有一种受苦受难的情绪。
“您睡在我房间里,是吗?”一位衬衫领子一直卷到耳垂、仪态庄严的少年学子问。
“是布里格斯少爷?”保罗问。
“托扎。”这位学子说。
保罗回答说是的,然后托扎指着那个木呆呆的学生说他就是布里格斯。保罗早已明白他不是布里格斯就是托扎,虽然他说不出什么道理。
“您的体格强健吗?”托扎问。
保罗说他觉得不强健。托扎接着说看他的脸色他也觉得保罗身体不强健,这无疑是很令人遗憾的事,因为身体是必须强健的。然后他问保罗是不是先跟科尼丽娅学习;听到保罗回答说是的时,除了布里格斯以外其他的学童都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低低的叹息声即刻湮没在重又响起的猛烈的铜锣声中,学子们全都向餐厅走去,只有布里格斯依旧木呆呆地坐在原地不动。保罗不久就看到有人给他端去一只盘子和一块餐巾,盘子上面讲究地摆着一块面包,还横放着一把银叉。
餐厅里布林伯博士已经就座,他坐在餐桌的上席,他的两边分别是布林伯小姐与布林伯夫人。费德先生穿着黑色上衣,坐在下席。保罗的椅子挨着布林伯小姐,但是当他坐上去之后便发现他的眉毛比台布高不了多少,于是从博士的书房里搬来几本书垫在椅子上把他架高,从此以后每当吃饭他都是这样坐上去,在吃饭前他自己把书拿出来,吃饭完毕也是他自己把书送回去,宛如小象驮城堡。
博士作过感恩祷告,午饭就开始了。有美味的汤,还有烤肉,烧肉,蔬菜,馅饼和乳酪。每一个少年学子有一把大银叉和一块餐巾。一切安排得庄重华丽。特别是一位司酒男仆,他身穿闪耀着亮晶晶纽扣的蓝色上衣,很优雅地把葡萄酒倒入餐桌上的啤酒里,使其芬芳有味。
餐桌上大家食而不语,除非有人同谁讲话他才开口,只是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偶然说几句话。如果哪个学童没有使用刀、叉或汤匙时,他的眼睛就情不自禁地遥望着布林伯博士的眼睛或布林伯夫人的或布林伯小姐的眼睛,然后乖乖地停在那里不动了。唯有图茨不管这个礼节。他坐在费德先生之旁、保罗的一边,他时常越过中间的几个男孩前瞻后顾,望一眼保罗。
用餐时只有一次谈话这些莘莘学子也参与了。那是在吃乳酪的时候,博士喝了一杯葡萄酒,哼了两三声,然后说:“费德先生,太不得了啦,那些罗马人——”
一提起这个可怕的民族,他们的不共戴天之仇,每一个学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凝目注视着博士。其中有一位正好拿着杯子饮酒,忽然透过酒杯的边缘部分看见博士的眼睛盯住他,便急忙停止,全身发抖了好一会儿,博士想讲的话只好暂停。
“太不得了啦,费德先生,”博士重新慢慢地说,“据书中所读,我们知道,在古罗马帝王时代那些罗马人的筵席上都是些数不胜数的山珍海味,穷奢极侈的程度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次帝王的盛宴动用了各省的财力物力为其提供佳肴美味——”
此时,那个犯了过错的学子全身又紧张起来,等不及博士的话说完,又突然故态复萌。
“约翰逊,”费德先生低声地责备着,“喝点水!”
博士顿时神情严肃,停了下来,等水拿来后再继续说:
“费德先生,还有——”
但是费德先生看到约翰逊的旧病又要发作了,而且他知道在这些少年学子面前,博士想讲的话没有讲完是不会停下来的,于是目不转睛地盯住约翰逊。博士发觉他不在看自己便不再讲下去了。
“请您原谅,先生,”费德先生红着脸说,“请您原谅,布林伯博士。”
“还有,”博士提高了嗓子说,“先生,据史书所载我们是没有理由怀疑的——虽然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来说,这是难以置信的——维特利乌斯[78]的兄弟为他设宴,准备了两千道鱼肴——”
“喝点水,约翰逊——鱼肴,先生。”费德先生说。
“各种各样的家禽,共五千道。”
“或者吃片面包。”费德先生说。
“还有一盘菜,”布林伯博士环顾饭桌四周,便加大声音继续说下去,“由于既大又厚,所以叫作密涅瓦盾牌,这道菜里有许多贵重成分,其中就有野鸡的脑子——”
“呵唷!呵唷!呵唷!”(约翰逊呻吟着。)
“山鹬的脑子——”
“呵唷!呵唷!呵唷!”
“鹦嘴鱼[79]的鳔。”
“您头里的哪根血管会破裂的,”费德先生说,“您最好让它发出来,不要憋住。”
“还有从喀尔巴阡海[80]捕来的七鳃鳗鱼卵,”博士以极其严厉的声调说下去,“当我们读到这些高消费的享受,而且我们还记得有一位提图斯[81]——”
“你如果中风死了的话,您妈妈会多伤心!”费德先生说。
“一位多密善[82]——”
“而且您脸色发青,您知道。”费德先生说。
“一位尼禄[83]一位提比利乌斯[84],一位卡利古拉[85],一位赫利奥加巴卢斯[86],还有许多许多,”博士继续说着,“那真是,费德先生——如果您尽心倾听——不得了,太——不得了,先生——”
可是约翰逊无法再控制了,就在这时一阵很厉害的咳嗽终于发作了。他两边的邻座拍着他的背,费德先生亲自拿着一杯水送到他的唇边,那个司酒的男仆就像卫兵一样扶着他在他的座椅和餐具橱之间来回走了几次,过了整整五分钟他才好些了,随之是一片沉寂。
“先生们,”布林伯博士说,“请起立作感恩祈祷!科尼丽娅,把董贝抱下来。”只有他的头顶露在桌布的上面。“明晨早饭前约翰逊给我背诵希腊文《圣约书》,第一章从《圣保罗使徒书》到《以弗所书》的部分,不可带书。费德先生,半个小时以后我们继续学习功课。”
这些少年学子鞠了一躬就退出去了。费德先生也跟着走了。在这半小时内,这些学童一对一对的,手臂挽着手臂在屋子后面的小院子里来回闲荡着,他们企图在布里格斯的胸中燃起兴高采烈的火花,但是并没有发生嬉笑取乐这种低级趣味的事情。铜锣准时敲响,在布林伯博士和费德先生的共同主持下,学习继续进行。
因为约翰逊的缘故,那天他们所做的奥林匹克式的来回闲荡运动提前结束,所以午茶前他们都出去散一会儿步。即使布里格斯虽然还没有起步也跃跃欲试了,他两三次悄悄地从悬岩峭壁上向下俯瞰。布林伯博士同他们一道散步,亲自牵着保罗,瘦小虚弱的保罗受到这样的优遇,真是莫大的荣幸。
午茶的规格不比午饭逊色。午茶后少年学子们像先前一样站起来,鞠了一躬,然后退出去把当天的功课做完,或者准备明天将要光临的功课。此时费德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而保罗却坐在一个角落里发呆,弗洛伦斯是不是在想他,皮普钦夫人的幼儿寄宿所里的人都在做些什么。
图茨先生因为撰写了一封威灵顿公爵给他的重要信件,耽搁了一些时候,过了一阵子才找到保罗。像以往一样注视了他许久,然后问他喜不喜欢穿背心。
保罗回答道,“喜欢的,先生。”
“我也喜欢的。”图茨说。
那天晚上图茨没有再说别的话,只是站在那里望着保罗,好像很喜欢他。因为这就是友谊,而且保罗不爱说话,沉默比交谈更行之有效。
八时左右,又响起了铜锣的声音,是去饭厅做祷告的时候了。祷告后,男管家在一张餐具桌上摆好面包、乳酪与啤酒。哪位少年学子想吃,就可一饱口福。仪式结束时博士说:“先生们,明晨七时我们继续学习。”此时保罗第一次看见了科尼丽娅·布林伯的眼睛,正对着他看。博士讲完“先生们,明晨七时我们继续学习”这句话时,学子们又鞠了一躬,便去就寝。
在楼上自己的寝室里他们推心置腹地谈开了。布里格斯说他头痛欲裂,要不是为了他妈妈的缘故以及家里的那只画眉,他真想一死为快。托扎话虽不多,但叹气不少,他叫保罗要当心,因为明天就要轮到他了。讲了这些有先见之明的话之后,他就垂头丧气地脱了衣服上床。在那个视力很差的小伙子进来拿走蜡烛时,布里格斯已经上了床,保罗也已经上床。小伙子祝他们晚安并希望他们做一个快乐的美梦,但是他的良好的愿望对于布里格斯和托扎却是无济于事的,因为保罗久久不能入睡,而且睡后时常醒来,他发现功课像噩梦一样折磨着布里格斯,而托扎也因为相似的原因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只是程度轻一些,他梦里说些莫名其妙的语言,或者断断续续的希腊文和拉丁文——对保罗来说,它们如出一辙,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它们乃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邪恶与犯罪。
保罗终于甜甜入睡了,他梦见他和弗洛伦斯手挽着手走在美丽的花园里,他们来到一朵很大的向日葵面前时,向日葵突然放大,变成一个铜锣,开始鸣响起来。睁开双眼时,他发现那是一个阴暗多风、细雨绵绵的早晨,而那个真正的铜锣正在楼下的大厅里可怕地铿然长鸣,叫大家准备起床。
他立刻起床,他发现布里格斯因为噩梦和忧愁的折磨使脸孔浮肿起来,眼睛几乎没有了,他正在穿靴子,而托扎情绪很坏,站在那里直打哆嗦,搓着双肩。可怜的保罗还没有自己穿衣服的习惯,不能驾轻就熟,所以问他们可不可以烦神给他系一下带子,可是布里格斯却说“讨厌!”而托扎只哼了一声“那好!”于是他等其他都准备就绪之后就走到下面一层楼去,他看见一位戴着皮手套的漂亮的年轻女人正在打扫炉子。年轻女人看见他似乎吃了一惊,连忙问他的妈妈在哪里。当保罗告诉她他妈妈已经死了时,她即刻脱下手套,给他系上了带子,搓搓他的双手,让它们暖和起来,然后给他一记亲吻,告诉他只要他需要这一类的事情——意指穿戴之事——随时找“梅丽娅”好了。保罗对她深致谢意,说他一定会找她的。于是他轻轻地向楼下教室走过去,教室里少年学子们又已经开始学习了。当他走过一扇微启着的门边时,里面传来一声喊叫:“是董贝吗?”他知道这是布林伯小姐的声音,便回答说:“是的,小姐。”布林伯小姐说:“进来,董贝。”于是董贝走了进去。
布林伯小姐同昨天的打扮完全一样,只是多加了一条围巾。小巧玲珑的发卷同以往一样拳曲,她已经戴上眼镜,这使保罗感到奇怪,她是不是戴着眼镜睡觉的。她在楼上有一间清凉的小起居室,室内有几本书,但没有炉火,但是布林伯小姐从来不感到冷,也从来不感到想睡。
“董贝,”布林伯小姐说,“我现在就要出去走走,活动活动。”
保罗心中纳闷,不知道有什么事,天气这样不好,她为什么不派一个男仆去做,可是他没有说,他的注意力被一小堆新书吸引住了,看来刚才布林伯小姐翻过这些书。
“这些书是给你的,董贝。”布林伯小姐说。
“都是的吗,小姐?”保罗问。
“都是的,”布林伯小姐说,“只要你听我的话用功读书,费德先生马上还会给你再找些书,董贝。”
“谢谢,小姐。”保罗说。
“我现在就要出去走走,活动活动,”布林伯小姐继续说,“我出去的时候,就是说从现在起到吃早饭这段时间,董贝,我希望你把这些书上画出的地方看完,并且告诉我你需要阅读的部分是不是很明白。抓紧时间,董贝,因为你没有时间好浪费。把这些书带到楼下去,马上开始去读。”
“是的,小姐。”保罗答道。
书实在太多,虽然保罗用一只手托着最底下的一本书,用另一只手和下巴压着最顶层的一本书,然后紧紧地抱住它们,但是他还没有走到门口,中间的一本书就滑出来了,接着是全部散落,掉在地上。布林伯小姐说:“哦,董贝,董贝,这真是太粗心大意了!”说着她把这些书重新叠起。这一次,因为摆得四平八稳,保罗安然地走出房间,下楼时跨了几步梯级有两本书又掉下来了,不过因为另外的书他抱得很紧,所以到二楼时不过再掉下一本,在走廊里再掉下一本;他把这些书先拿到楼下教室里去,然后再跑上楼把掉下的书拾起来。等到他把全部书籍收集起来,爬上座位之后,他就开始学习了。此时托扎讲了一句话,大意是“现在该他尝尝味道了”。保罗很受鼓舞,一口气读到吃早饭时,除了托扎的这句话之外,阅读之中他一直没有受到干扰而停顿。那顿早餐同其他餐事一样庄严而优雅,但他没有胃口。早饭吃好,他跟着布林伯小姐走上楼去。
“喂,董贝,”布林伯小姐说,“那些书你读得怎么样了?”
这些书中有一些英语和大量的拉丁文——事物的名称,冠词和名词的变格,练习以及基本规则——缀字法略谈,古代史一瞥,现代史微观,几种表格,两三种度量衡,和一些常识。当可怜的保罗刚弄懂数字二,却发现对数字一已没有印象了,数字三和数字四又支离破碎地混入数字三,而数字三又潜入数字四,数字四和数字二又纠缠不清。所以二十个罗默鲁斯是不是构成一个利默斯[87],hic haec hoc[88]是不是就是金衡制,动词是不是总是与古代不列颠人变位一致,或者三乘四是不是等于金牛座,诸如此类的问题对于他来说还是稀里糊涂的。
“哎呀,董贝,董贝!”布林伯小姐说,“这太糟糕了。”
“对不起,”保罗说,“我想如果有时候我能和老格拉布谈会儿,我就能够学得好一些的。”
“废话,董贝,”布林伯小姐说,“我不要听这种话。这里不是格拉布这类人可以来的地方。我认为,董贝,你必须把这些书一本一本地读完,你先把今天要学习的课目一弄通,然后再读课目二。现在请你把第一本书拿去,董贝,等你把它的内容全部掌握了再回到这里来。”
对保罗茫然无知的状态布林伯小姐表示了一种既黯然伤怀又欣然于衷之感,似乎她早就预料会有这样的结果,当她发现他们之间因此必须经常交往,她是非常高兴的。保罗根据她的指示拿了第一本书就退出去了,走到楼下开始用心地读起来。有时候书里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有时候他又忘得干干净净,连同其他的一切也都记不清了。最后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壮了壮胆走上楼去背书去了;还未开始,布林伯小姐就关上书说:“背吧,董贝!”这无非表明她是满腹经纶的,可这一声却把他记在脑子里的东西几乎全部赶跑了。保罗心慌意乱地望着这位年轻的女士,把她看作一个塞满了知识稻草的盖伊·福克斯[89]或人造妖怪。
然而,保罗背得很好。布林伯小姐表扬他,说他会取得很快的进步,马上给他课目二去学,接着就是课目三,午饭之前连课目四也学了。午饭后不久即刻继续学习,这是非常艰苦的事情。他感到头晕目眩,昏昏欲睡,神志不清,头脑发木。不过其他的少年学子也有同样的感觉,而且也不得不继续他们的学习,这使他感到些安慰。奇怪的是,大厅里的巨钟依旧是像往常那样先向他们问好,却没有说,“先生们,现在我们继续学习。”这是因为这句话在它的周围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了。学习像一只巨轮滚滚转动,而这些少年学子则夜以继日地被缚于这只巨轮之上。
午茶过后还是作业,并在烛光之下准备第二天的功课。时候一到就去睡觉,这时候本该休息和甜蜜地忘怀一切了,可是睡梦中还是继续学习。
呵,星期六!呵,快乐的星期六!每逢星期六弗洛伦斯总是在中午过来,尽管皮普钦夫人咆哮如雷,百般折磨她,她也在所不顾,风雨无阻。在犹太人之中,至少对于两个年幼的基督教徒来说,星期六乃是他们的安息日[90],这一天起着神圣的安息日的作用,编织着姐弟俩日益增进的手足之情。
星期天夜晚的重重阴影虽然遮暗了星期天早晨刚刚升起的曙光,但它们并不能使那些宝贵的星期六黯然失色。在大海边他们并肩而坐或一起散步,或只是坐在皮普钦夫人的后面的一间阴暗的房间里。他的姐姐轻轻地唱歌给他听,他的昏昏欲睡的头靠在她的手臂上。不管在哪里,对保罗来说,地方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弗洛伦斯,这就是他全心所系。所以,星期天夜晚,当博士的黑洞洞的大门张开着,准备再把他吞进去一个星期之久之际,也就是他和弗洛伦斯告别之时。没有别人。
威肯姆太太已经打道回府,到她伦敦的家中去了,而尼珀小姐被派下来了,现在她已是一位很机灵的年轻女人了。和皮普钦夫人的好多次交战尼珀小姐都是勇往直前,全力以赴;如果说皮普钦夫人在她的一生中真有对手的话,现在她遇到了。尼珀小姐第一天早晨出现在皮普钦屋子时就已锋芒毕露,她不求情,也不容情,她说必须战斗,战斗就发生。从那时起皮普钦夫人就生活在惊恐、烦忧、挑衅之中,小吵小闹的袭击会从过道里不期而至,甚至吃排骨的时候也乘其不备而攻之,连同她的烤面包也食不甘味。
一个星期天夜晚,尼珀小姐和弗洛伦斯送保罗去博士家。回来时,弗洛伦斯从胸袋里取出一张小条子,上面有她用铅笔写的几个字。
“看,苏珊,”她说,“这些是保罗带回家的那些小书的名字,他已经很累了,还要做这些书里面很长很长的练习。昨天晚上他做的时候我抄下来的。”
“请不用给我看,弗洛依小姐,”尼珀说,“我还宁可看皮普钦夫人。”
“如果你肯的话,请你明天早上替我把这些书买来,我的钱够买。”弗洛伦斯说。
“哎呀,弗洛依小姐,”尼珀小姐说,“您怎么好这样说,您已经有了好多书了嘛,有好多先生、小姐成天教您这样那样的,虽然我想,董贝小姐,您爸爸从来没有教过您什么,也从来没有想到过,除非您问他,那他是不好不答应的;不过,小姐,问了再答应和不问就给,这是两回事;年轻的男人要想和我交朋友我可能不会不同意,当他提出这件事情时,我也许会说‘好的’,但是我不会说‘您可要喜欢我呀’。”
“不过你能够给我买这些书的,苏珊;当你知道我需要它们时您是会买的。”
“哦,小姐,您为什么需要它们?”尼珀接着说,并且压低了声音加了一句话,“要是您把这些书向皮普钦夫人的头上扔的话,一大车的书我也给您买来。”
“要是我有这些书的话,我想也许我能够给保罗一些帮助,苏珊,”弗洛伦斯说,“这样就可以让他在下星期里学得轻松一些。至少我要试一试。所以亲爱的,帮我把这些书买来吧,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恩情!”
说时弗洛伦斯拿出一只小钱袋,并且用温和的眼光恳求着。苏珊·尼珀的心即使再硬也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她二话没说就把钱塞进口袋里,赶忙跑去购书。
要买到这些书实非易事。跑了几家书店,他们不是说这些书刚刚卖完了,就是说他们根本没有这种书,或者说上个月倒是很多的,有的则说下个月可能有一大批。但是苏珊在执行这样的任务时是不会轻易给难倒的。从一个她所熟习的图书馆里她找到一个身穿黑布围裙的白发青年,让他跟着她跑来跑去到处寻找。这位青年为了能够摆脱她只好竭尽全力,终于使她如愿以偿,胜利回家。
弗洛伦斯有了这些宝物,在自己每天的功课学好之后,到了夜晚就坐下来追踪保罗在荆棘丛生的学习征途上留下的足迹。由于生性聪慧灵敏,兼有爱心这样最好的良师的诱导,过不了多久她就紧步保罗之后,然后赶上,甚至于超过他了。
关于这事一个字也没有对皮普钦夫人说过。多少个夜晚,当大家都已入睡;当尼珀小姐用纸条系住头发,很不舒服地在她身旁睡着了,进入无知无觉的睡乡;当壁炉里的火劈劈啪啪地烧成寒冷而灰白的灰烬;当蜡烛渐渐燃尽,烛光渐渐熄灭时,弗洛伦斯却为小董贝的学习操心,耗尽了心血。她那不屈不挠、坚忍不拔的品格几乎可以为她自己赢得享有这个称号的自由权利。
她获得的报偿非常丰厚。一个星期六晚间,当小保罗像平时一样坐下来“做功课”时,她坐在他的旁边为他指点,一切难懂的变得容易了,一切迷糊的变得清晰了。保罗苍白的脸上先是一阵惊奇,然后是一抹红晕,然后是一丝微笑,最后他紧紧拥抱住她,但是天晓得她的千辛万苦获得丰厚的报偿时她的心跳得是多么激烈!
“呵,弗洛依!”弟弟大声说,“我好爱你!我好爱你,弗洛依!”
“我也很爱你,亲爱的!”
“哦!我晓得这是千真万确的,弗洛依。”
关于这件事他没有再说什么,整个晚上他非常安静地紧紧地挨着她坐着;夜里,在她房间里面的小房间里他高声喊了三四次,说他爱她。
此后,每逢星期六夜晚,弗洛伦斯总是准备好坐在保罗的旁边,共同探讨下周可能要学的功课,耐心地帮助他预习。当他想到在他艰苦奋斗着的地方弗洛伦斯已经刚刚为他披荆斩棘过了,他就无比兴奋,这在他无尽止的学习中无疑是一种促进鼓励。他的学习负担因弗洛伦斯的帮助而大为减轻时,也许他不至于被漂亮的科尼丽娅堆在他背上的重压压得直不起身来。
布林伯小姐并不是故意为难他,布林伯博士也并非有意给这些少年学子加上过重的负担。科尼丽娅只不过恪守她所受的教育赋予她的信念,而博士则由于一些糊涂观念把这些少年学子都看作是博士,认为他们一生下来就已长大成人。这些少年学子的家人的赞扬以及他们盲目的虚荣与不切实际的求速使布林伯博士既感到宽慰又觉得是一种鞭策。在这种情况下,要博士发现错误,改弦更张,那简直是奇闻了。
保罗的情况就是这样。当听到布林伯博士夸奖他进步很快,生性聪敏,董贝先生就更赞成采用强迫的方式把知识塞满保罗的脑袋。至于布里格斯,布林伯博士说他进步还不大,因为他天性不聪敏,但布里格斯的父亲闻此说法时毫不改变初衷,仍旧义无反顾地强迫他学习。总之,尽管博士的温室里的高温不过是虚有其表,这些花木的主人总是随时准备推波助澜。
保罗初来之际所具有的那些欣然奋发、不屈不挠的精神很快就荡然无存,而他那种古怪、苍老、多思的性格却原原本本地依然如故,在有利于激励这种性格倾向的环境中,他变得比以往更加古怪、更加苍老、更加多思了。
唯一的不同是他把这种性格藏在自己的心中。一天一天过去,他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越来越喜欢沉思默想;对博士家中任何人他不再像过去对皮普钦夫人那样感到好奇。他喜欢独自一人,在那些他用不着守着书本的短暂时刻里,他最喜欢在屋子四处踽踽独行,或坐在楼梯上倾听大厅里巨钟走动的声音。他对屋里所有的糊墙纸了如指掌,其中的图案中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见微型老虎和狮子在卧室的墙上奔跑;他看见铺在地上的漆布上的方格与菱形的图纹里有怪面孔在斜着眼睛瞧人。
这个孤独的孩子在他沉思默想所产生的纷繁幻象中生活着,没有人了解他。布林伯夫人认为他“很怪僻”,有时候仆人之间也会说小董贝“闷闷不乐”的,不过也就是这么些话。
也许小图茨对这个问题会有某种看法,但是要把这种看法讲清楚,他是完全无能为力的。看法如同鬼魂(通常所说的鬼魂),在它表白以前必须有人先同它讲几句话,而图茨早就不对他的脑子提什么问题了。也许一缕烟雾曾经从那沉重的盒子——他的脑壳——冉冉升起,如果它能成形,它就会变成一个妖怪,但是它没有能够这样做,时至今日它只是像阿拉伯故事[91]里的烟雾一样在一团浓云中从盒中升起,然后就停在上空,盘桓不去。但是这团烟雾在孤寂的岸上却留下了一个肉眼可见的瘦小人形,而图茨则时时刻刻注视着他。
“您好吗?”一天之中他这样问保罗要达五十次之多。
“很好,先生,谢谢您。”保罗就会说。
“握握手吧。”图茨就会接着说。
保罗当然立刻应允。图茨先生喘着气、盯着他注视许久后通常又会问:“您好吗?”保罗也照样回答说:“很好,先生,谢谢您。”
一天晚上,图茨先生坐在课桌旁,为撰写书信之事一筹莫展之际忽然灵机一动,似乎想起了一个极好的主意。于是他放下笔去寻找保罗,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保罗正在他的小卧室里向窗外观望。
“喂!”图茨一走进房间就喊起来,生怕忘记喊他,“您在想什么?”
“哦!我在想很多很多的事情。”保罗回答说。
“是吗?”图茨问道,似乎认为这件事本身就令人惊讶。
“要是您不得不死。”保罗抬头望着他的脸说。
图茨先生听了很是吃惊,他似乎十分惶惑不安。
“您是不是以为在月光皎洁、天空明朗、轻风吹动的夜里死去更好呢,就像在昨天夜里?”
图茨先生将信将疑地看着保罗,摇摇头说他不知道。
“不一定有风,”保罗说,“不过至少空中有声音,就像海浪在贝壳里发出的声音。那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好久好久我听着海水的声音,于是我起身向窗外眺望,在那边洒满了月光的海面上有一条船,一条张着帆的船。”
孩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讲得这么认真,图茨先生觉得关于这条船的事情他是该讲点什么了,于是他说:“这是走私船。”但是他忽然想起应该不偏不倚地看待每一个问题,因为任何问题都有两面,便又补充了一句,“也可能是捕捉走私犯的船。”
“一条张着帆的船,”保罗重复着说,“在洒满月光的海面上。帆像手臂,全部是银白色的。它驶向远处,您觉得它随波前进时像是在做什么?”
“上下颠簸。”图茨先生说。
“它像是在招手,”孩子说,“在向我招手,叫我去!——她就在那里!她就在那里!”
刚才讲了这番话,现在又突然呼喊起来,使图茨惊恐万状,他大声问道,“是谁?”
“我姐姐弗洛伦斯!”保罗喊道,“她抬着头在向这边望呢,还在摆手。她看见我了——她看见我了!晚安,亲爱的,晚安,晚安。”
他站在窗边,又是飞吻,又是拍手,他的心境突然之间变得其乐无穷;而当她从他的视域消失时他那小脸蛋上的亮光又突然之间退去了,留下的却是一丝无可奈何的忧伤;这些变化是太明显了,甚至连图茨也不会茫然不觉的。此时他们的谈话因为皮普钦夫人的来访而被打断了。皮普钦夫人每周来一两次,通常在天黑以前来,身上穿着黑色裙子,向保罗走来。虽然图茨无法就此发表高见,但是它留在他脑海中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所以一般的寒暄之后他又回来了两次,问问皮普钦夫人身体可好。可是这位易动肝火的老太太却把这样的好心好意看作是蓄谋已久的居心叵测的侮辱,这一定是楼下那个视力很差的小伙子想出来的恶毒阴谋。当天晚上她就向布林伯博士抱怨他的恶行,布林伯博士即对小伙子指出,如果他故伎重演,就不得不把他辞退了。
夜晚的时间越来越长,每天晚上保罗偷偷地跑到窗口,向窗外观望,想找寻弗洛伦斯。晚上一定的时候她总要在窗外走来走去直到看见了他。他们的相见是保罗日常生活中的一线阳光。时常在天黑以后,还有一个人独自徘徊在博士的屋前。现在,他很少在星期六同他们相聚,他受不了。他宁可在他们不知不觉中走过来,向着窗口翘首仰望,在那里他的公子为使自己成为一个男子汉正在发奋学习着。这个人在那里等候,观察,筹划,并且希望着。
呵!但愿他也能够像其他人那样看见楼上这个瘦小的男孩在暮色苍茫的时候怀着热切的渴望观看着海波和浮云,而当鸟儿飞过的时候用他的胸口撞击着他那孤零零的樊笼的窗户,仿佛他也要同它们一起翱翔,展翅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