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保罗走进一个新的环境
皮普钦夫人的身体像是坚硬的金属制成的,虽然它也有血肉之躯软弱的一面,在饱食了不少排骨之后需要休息,也需要小牛羊的胰脏美味催眠入睡,但是威肯姆太太的预言完全没有生效,她健强如故,没有衰老的迹象。然而,既然保罗对老太太的好奇心理一如既往,威肯姆太太也就不能从她固定的立场退后一步。她以她舅舅的女儿贝特西·简作为坚强的堡垒,来保护自己,她以一位朋友的身份告诫贝丽小姐要提防出现最坏的情况,因为她的姑妈随时有可能像火药库爆炸一样突然去世。
可怜的贝丽听了这些话处之泰然,照旧操劳不息,她深信皮普钦夫人是世界上最值得称赞的一位,每天在这位高贵的老太太的圣坛上她奉献了自己的一切。贝丽所作的无穷无尽的奉献却被皮普钦夫人的朋友和慕名的人借以奉承皮普钦夫人,给她增光添彩,说这种奉献的精神与皮普钦在秘鲁矿井心碎致死的悲剧是同一机杼、前后辉映的。
举个例子,有一个老老实实的杂货商,零售各种物品,在他和皮普钦夫人之间有一本油腻腻的红面子小备忘录,登记在册的各方经常在过道的地垫上或在紧闭着门的客厅里举行各种秘密会议商讨备忘录上争论不休的问题。比瑟斯通少爷因为受到印度炎热阳光的照射,他变得热血沸腾,报复心重,从他嘴里不乏流出含沙射影的微词,说账目不清,说他记得有一次茶点上居然没放上潮湿的糖。杂货商是个单身汉,他并不以外貌取人,他曾经一本正经地向贝丽求过婚,但遭到皮普钦夫人轻蔑的拒绝。皮普钦夫人的这一决定受到众口同声的赞扬,而她的丈夫是在秘鲁矿井中死去的。这位老太太具有一种多么坚定不移、自强不息、气度高昂的精神。但是对于可怜的贝丽,大家不置一词。她接连哭了六个星期,一直听她好姑妈狠狠地骂她,简直成了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贝丽很喜欢你,是吗?”有一回同那只猫一起坐在火炉旁的时候保罗这样问皮普钦夫人。
“是的。”皮普钦夫人说。
“为什么?”保罗问道。
“为什么!”仓皇失措的老太太回答道,“你怎么能问这样的问题,少爷!你为什么喜欢你姐姐弗洛伦斯呢?”
“因为她很好,”保罗说,“没有人像弗洛伦斯这样好的。”
“哦!”皮普钦夫人很傲慢地说,“我想也没有人像我这样好的。”
“是真的没有吗?”保罗坐在椅子上向前靠过去,紧紧盯住她问。
“没有。”老太太说。
“这真叫我高兴,”保罗若有所思地搓着手说,“这太好了。”
皮普钦夫人不敢动问为什么道理,生怕听到一个令她十分懊恼的回答。但是为了补偿她受了伤害的自尊心,她把比瑟斯通少爷折腾得很厉害,一直弄到睡觉的时候。当天夜里他就开始为横越大陆返回印度做好准备,他从晚餐中偷偷地拿了四分之一块面包和一些潮湿的荷兰乳酪,开始储备旅途中的食物。
皮普钦夫人监护着小保罗和他的姐姐已近十二个月了。姐弟俩一共回去两次,每次不过数日,但是每星期他们总要到董贝先生下榻的旅舍去看他。慢慢地小保罗长得强壮起来,行步自如,可以不用坐车了,只是依旧瘦小纤弱,当初送到皮普钦夫人的手里时那个面容苍老、文静少言、喜欢沉思默想的小孩依然如故。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时值黄昏,响起了一声出其不意的通报声,说董贝先生来访皮普钦夫人。城堡里顿时出现了一片惊慌,客厅里的人像狂风扫落叶一样即刻被驱至楼上,卧室的门一阵阵砰砰关上,楼上的脚步零乱杂沓。皮普钦夫人心烦意乱,把比瑟斯通打了几下才好过一些,然后这位尊贵的老太太的黑色细斜纹布衣服才黑黝黝地出现在接见厅里。董贝先生正在打量着他的子嗣的空扶手椅。
“皮普钦夫人,”董贝先生问道,“您好吗?”
“谢谢您,先生,”皮普钦夫人答道,“我挺好,有鉴于此。”
皮普钦夫人总是使用这种措辞,它的意思是说,有鉴于她的品德、牺牲、奉献,等等。
“我并不想我的身体非常好,先生,”皮普钦夫人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喘了口气说,“不过我能有这样的身体,我是非常谢天谢地的。”
董贝先生以恩人的姿态点了一下头表示满意,他觉得这正是他付出了这许多代价所期望的事情。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接着说:
“皮普钦夫人,我不揣冒昧登门拜访,是想同您商量一下关于我儿子的事情。过去我一直打算来的,只是因为想先等他的健康完全恢复,所以才一拖再拖。关于这件事您不会介意吧,皮普钦夫人?”
“布赖顿对他的健康是很有益的,先生,”皮普钦夫人答道,“的确是很有益的。”
“我打算,”董贝先生说,“让他继续待在布赖顿。”
皮普钦夫人搓搓手,灰色的眼睛盯着炉火。
“不过,”董贝先生伸出食指继续说,“不过也许他现在该做些改变,在这里换一种生活。皮普钦夫人,我来看您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小儿一天天长大起来了,皮普钦夫人。他的确是一天天长大起来了。”
董贝先生讲这句话时扬扬得意的口气中隐含着几许悲哀,那是因为他觉得保罗的童年生活太长了,他的希望是寄予儿子以后的岁月里的。“可怜”这个词语和这样高傲冰冷的人似乎挂不上钩,太不相称,然而此时此际他确是当之无愧的。
“六岁啦!”董贝先生说着整了整领饰,这一动作也许是为了掩盖一丝无法抑制的笑容,这丝笑容碰巧落在他的脸部,但觉得那里不是栖身之地便瞬息即逝了,它不想在那里作片刻的遨游,“哎呀,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向四周看一看,六岁就会变成十六岁了。”
“十年可很长呢。”皮普钦沙哑的声音里毫无同情之意,灰色的眼睛闪动着冰冷无情的寒光,低着的头阴惨地摇晃着。
“那就要看具体的情况了,”董贝先生接着说,“不管怎么样,皮普钦夫人,我的儿子已经六岁了,毫无疑问,我很担心,他在学习上已经落后于许多同龄的孩子——或者说他那样的少年儿童,”董贝先生疑心,似乎看到她冰冷的眼睛里露出狡黠的寒光,便立刻作出了反应,“他那样的少年儿童,这种说法更加确切一些。那么,皮普钦夫人,我的儿子不应该比他的同辈落后,而是应该超过他们,远远地超过他们。卓越的地位等着他去攀登。在我儿子的前程上没有什么碰运气或捉摸不定的东西。在他出生之前,他的生活道路早就安排妥当,明确无误的。对这样一位年纪轻轻的少爷的教育是绝不能耽搁的,是决不可以有所偏废、残缺不全的,是必须按部就班、始终不懈、认认真真进行的,皮普钦夫人。”
“是的,先生,”皮普钦夫人说,“我提不出什么异议。”
“我完全相信,皮普钦夫人,”董贝先生深表赞赏地说,“像您这样通情达理的人是不可能也不会提出异议的。”
“现在有许多荒唐无稽之谈,或者更不像样的话,说什么对年轻人开始不要逼得太厉害,等以后慢慢诱导,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先生,”皮普钦夫人不耐烦地搓搓她的鹰钩鼻子,“我年轻的时候是没有这种怪念头的,现在也不应该有。我的意见就是‘对他们要严加管教’。”
“好心的夫人,”董贝先生接着说,“您的名声的确是受之无愧的,皮普钦夫人,请您务必相信我对您出色的管教制度非常满意,如有机会能效微薄之劳,我定会广为宣传,视之为最大的乐趣——”董贝先生虽然故作自谦之辞,他那高傲的气势却是无以复加的,“我一直在考虑布林伯博士的学校,皮普钦夫人。”
“我的邻居吗,先生?”皮普钦夫人问,“我相信博士的学校是一所很优良的学校。我听说那里办学很严,从早到晚就是读书。”
“而且费用很贵。”董贝先生加了一句。
“费用很贵,先生。”皮普钦夫人马上抓住这一点,仿佛遗漏了这一点,就遗漏了这所学校的主要优点之一。
“我同博士说过,皮普钦夫人,”董贝先生说着急切地把椅子向火炉更拉近一些,“他认为保罗并不太小,是可以上学的。他举了几个与他年龄相近的孩子学习希腊文的例子。皮普钦夫人,关于我儿子转学的问题,如果说有什么担心的话,倒不是在这个方面。我的儿子自幼丧母,所以他渐渐把很多很多、太多的童年的感情倾注于他的姐姐身上了。要是让他们分开会不会——”董贝先生说到这里戛然而止,默默地坐着。
“哎呀!”皮普钦夫人喊道,一边抖动着黑色的细斜纹裙子,像是要把女妖怪的十八般武器全都抖出来似的,“要是她不喜欢,董贝先生,就教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也得喜欢。”这个好心肠的夫人用了这样一个强词夺理的说法之后立刻表示歉意,但又说这就是她以理服人的方式,而她这句话的确是出自内心的。
董贝先生等着皮普钦夫人怒容满面吓得一群比瑟斯通与潘凯不敢妄动,然后摇摇头偃旗息鼓之后才平心静气地纠正说:“我说的是他,好心的夫人,他。”
皮普钦夫人的管教制度照理是可以应用同样的方式来医治保罗的病症的,但是她那尖锐无情的灰眼睛已经看出,尽管董贝先生可能会认为这种处方对他的女儿是很见效的,却不是治疗他儿子的灵丹妙药,于是她赞同了董贝先生的意见,她认为保罗的转学、到了新的环境、在布林伯博士的学校换一个新的生活方式,以及在那里将要学习的功课,过不了多久就足以证明那是一个全新的天地,就会转移他的兴趣了。因为她的见解和董贝先生的希望与看法正相吻合,董贝先生对皮普钦夫人的见地更加看重了;同时,由于皮普钦夫人为将失去一个亲爱的小朋友而伤心流泪(其实这件事情对她并不是很大的震动,因为她早已预料到,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保罗待在她这儿不会超过三个月),董贝先生认为她的无私之心也是同样可敬可佩的。显然,他对这个问题早就经过深思熟虑、胸有成竹,因为他已经准备了一个计划,他打算每星期把保罗送到博士的学校去当住宿生,先住半年,在这期间弗洛伦斯仍旧待在城堡里,每周六接她弟弟来。现在,董贝先生把这个计划向女妖怪讲出来了,他说这样可以让保罗逐渐离开他姐姐,也许是因为想起以前并没有让他逐渐离开奶妈的缘故吧。
董贝先生结束谈话时说希望皮普钦夫人在他儿子还在布赖顿读书的时候仍旧做他的总监护人,随后亲了一下保罗,握了一下弗洛伦斯的手,望了一下衣领堂皇的比瑟斯通少爷,拍了一下潘凯小姐的头部叫她哇哇哭了起来(她的头部由于经常给皮普钦夫人的手指关节像桶一样敲打听听是否健全而变得特别脆弱)。然后,他回到旅舍用餐。他决定,保罗已经慢慢长大了,身体也好多了,应该立即开始积极紧张的学习阶段,使他以后有能力担负光宗耀祖、扬名四海的职务,现在就应该立刻让布林伯博士负责他的教育。
一个年纪轻轻的少爷一旦投入布林伯博士的门庭,他无疑会受到严格的管束的。博士满腹经纶,最低估计,教一百位学子是绰绰有余的,不过他只带十个年轻少爷。他用一肚皮的学问带领十个倒霉的学生,把他们的脑子塞得满满的,这对于他来说既是他一生的事业,又是他生活的乐趣。
事实上,布林伯博士的学校是一座巨大的温室,在这里有一个催生的仪器不停地转动着。所有的男孩过早地繁花盛开,精神青豆在圣诞节就已出土,智力芦笋终年不断,数学酸醋栗在布林伯博士的精心栽培下还未到成熟的季节就已经长满了绿叶青枝,在严寒的天气里从男孩的无以复加的枯枝上摘下了形形色色希腊语和拉丁语蔬菜。大自然是无足轻重的。布林伯博士总是按照某种模式来塑造每一个年轻公子,使其开花结果,不管他们原先是怎么打算的。
这的确是非常奇妙,十分令人欣喜的,但是这种催生法通常也伴随着诸多缺点。早熟的产品味道不正宗,而且难以保存得完好无损。有一位少爷的鼻子是肿的,头很大,他是十个学生中年纪最大的一位,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一天他突然停止了开花,在这所学校里只剩下一根残茎。人们都说博士对小图茨的做法是操之过急,脑子还未发展健全倒开始长胡子了。
小图茨依旧待在学校里,他的声音很粗,脑子离奇古怪;学子们外出散步时,他把漂亮的别针插在衬衫上面,背心口袋里放着戒指,在小学生出去散步的时候,就偷偷地戴在小手指上;他遇到托儿所的保姆们就会一见倾心,其实她们根本不知道有他这样一个人;就寝时间以后,他像一个过分庞大的小天使长久地坐在前面三楼左角上,越过窗子的小铁栅居高临下地望着外面灯火辉煌的世界。
博士是一位身体肥胖的绅士,他穿着一套黑色衣服,膝盖上有一根带子把下面的长袜系住。他的头已经秃顶,亮光光的,他的声音是深沉的,他的下巴是双层的,他刮胡子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能够把两层之间的隙缝刮得干干净净的,这简直是奇迹。他的眼睛很小,而且总是半开半闭,而他的嘴巴也老是张了一半,呈笑状,仿佛刚才难倒了一个男孩,正等待亲口给他定罪。当博士把右手塞进上衣的胸袋里,把左手放在背后,几乎觉察不出地摇晃着脑袋时,他说出的最最平常的话也会使一个陌生的人惊惶不安,就像斯芬克斯[63]捉摸不定的脾气一样,事情就这样给解决了。
博士的学校是一座临海的宽广漂亮的房子,但是屋内的布置并不华丽,恰恰是相反的。颜色暗淡、狭窄的帘幕局促、凄凉地藏在窗子后面;桌子、椅子一排排地放好,如同算术题中的一个个数字;会客室里不常生火,宛如一口口水井,而来宾则恰似投入井中的水桶;饭厅最不像是食客吃喝的地方;整座屋子悄然无声,只听见大厅里的巨钟嘀嗒嘀嗒,其声在阁楼上也清晰可闻;时而响起少年公子做功课时沉闷的哭喊声,就像一群忧伤的鸽子的低鸣。
布林伯小姐虽是一位苗条优雅的姑娘,但她的举止风度与这座学校的严肃气氛是不谋而合的,她的身上没有水性杨花的轻浮之物,她的头发短而拳曲,戴着一副眼镜。她因为在久已湮没的语言的墓穴中潜心挖掘而变得枯槁焦黄,毫无生趣。你们那些活的语言非其所好,布林伯小姐只需要死的语言,死僵了的语言,对于这些语言她就会像一个盗尸鬼把它们通通挖出来。
她的妈妈布林伯夫人本人是不学无术的,但她很会装模作样,而且装得非常入神。在一些晚会上她说过,要是她有幸能和西塞罗[64]相识,她想她就会心满意足地瞑目了。她终生不渝的欣喜就是看见博士的少年学子外出闲步时的穿戴与众不同,他们衬衫的领子极其宽大,他们的领带极其硬挺。她说,这是非常古雅的。
布林伯博士的助手费德先生是一位文学士,他就像一架手摇风琴,只会奏出不多的几支曲子,他把这些曲子经常不断、反反复复地重弹。在早年的时候,如果运气好,他也许可以多配备几个不同的风琴管,但是他未能做到,他只有一个风琴管,他只好用单词的乐曲把布林伯博士的学子年轻的脑袋弄得迷离恍惚,这就是他的职务。这些年轻的学子过早地装满了各种艰难困苦,他们无休无止地学习硬心肠的动词、野蛮的名词、呆板僵硬的句法,还要做大量的练习,它们像鬼魂似的在他们的梦中也穷追不舍。在这种强迫教育的制度下,年轻的学子三个星期之后就精神不振、面无笑容,三个月之后世界上的千辛万苦就会压在他的脑袋上,四个月之后他对他的父母或监护人就心怀怨恨,五个月之后他变成了一个苍老的愤世嫉俗者,六个月之后他便羡慕库尔提乌斯地下快乐的藏身之地[65],在第一个十二月份之末他得出了终身不会改变的结论:这些诗人一切的遐思幻想,这些圣哲所有的教诲训诫,都不过是词和语法的堆积,除此之外在这个世界上它们再没有其他意义了。
但是在博士的温室中他依旧不停地开放着花朵,当他把冬天的果实带给他的亲友时,那便是博士的荣名和声誉大显之际。
一天保罗怀着一颗怦然跳动着的心站在博士门前的台阶上,他小小的右手放在他爸爸的手里,他的左手握在弗洛伦斯的手中,这只细嫩的手握得好紧,而另外一只手却是松松的、冷冰冰的!
皮普钦夫人跟在这个好罪过的小孩后面,黑色的衣服和鹰钩鼻子俨若一只不祥的鸟的鸟羽与尖嘴。由于董贝先生胸中装满着雄心壮志,走得很快,她跑得透不过气来,气喘吁吁地等着开门。
“保罗,你看,”董贝先生兴高采烈地说,“这才是通向董贝父子和富有的路。你差不多已经长大成人了。”
“差不多。”孩子应答。
回答时,他虽然有一种孩子气的兴奋,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调皮、古怪而又令人感动的眼神。
董贝先生的脸上掠过一抹若隐若现的不满意的表情,但是这时门开了,那不满意的表情也随即消失。
“我想布林伯博士是在家的吧?”董贝先生问。
开门的人说是的。他们走进去的时候,这个人不住地盯着保罗,仿佛他是一只小老鼠走进捕鼠的笼子。此人视力很差,脸上浮现着几丝幽微的笑意,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痴呆的表情,可是皮普钦夫人却把它看作无礼的举动,便立刻破口大骂。
“你竟敢在高贵的先生后面嘲笑?”皮普钦夫人说,“你把我当作什么人?”
“我没有笑哪个人,我根本没有想您是谁,夫人。”年轻人惶恐地答道。
“懒鬼!”皮普钦夫人说,“你只配做烤肉用的转叉狗[66]。去告诉你主人董贝先生在这里,否则还有更厉害的颜色给你看!”
这个视力很差的年轻人顺从地去执行这项任务,很快他回来了,邀请他们到博士的书房里去。
“你又在笑了,先生。”皮普钦夫人走在后面,当她在大厅里经过他身边时这样说。
“我没有在笑,”年轻人深感受到莫大的欺凌,便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事情!”
“什么事,皮普钦夫人?”董贝先生回过头望了一望问,“请轻点!”
皮普钦夫人出于礼貌之故,只是在走过去时对年轻人低声地唠叨了一句“哦!这么一个宝货”,然后就离开了。年轻人独自忍气吞声、无可奈何地流着眼泪。但是皮普钦夫人对那些温和驯良的人们是从来不放过的;她的朋友说,经过了秘鲁矿井发生的事件以后,对这样的事谁会觉得奇怪!
博士正坐在他那别出心裁、庄严宽敞的书房里,每一个膝盖上摆着一个地球仪,四周环绕着书籍,门的上面贴着荷马的画像,壁炉架上是密涅瓦[67]的肖像。“您好,先生,”他对董贝先生说,“我的小朋友好吗?”他的声音像风琴一样的深、沉。他的话刚停,大厅里的巨钟似乎(至少保罗觉得是这样)接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下去,“我——的——小——朋——友——好——吗?我——的——小——朋——友——好——吗?”
这位小朋友太小,又因为桌上摆满了书,从博士坐着的地方是绝对看不见的,博士好几次想从桌子腿旁边望过去,仍旧无济于事。董贝先生见此光景,便把保罗抱起来放在房间中部和博士面对面的一张小桌上,这样就解决了博士的不便。
“哈!”博士向后靠在椅子上,把手放在胸口说,“现在看见我的小朋友了。你好吗,我的小朋友?”
大厅里的巨钟不同意词句这样颠倒过来,它照旧重复着:“我——的——小——朋——友——好——吗?我——的——小——朋——友——好——吗?”
“很好,谢谢您,先生。”保罗对博士也是对巨钟回答着。
“哈!”布林伯博士说,“我们是不是要把他培养成为一个男子汉?”
“你听到了吗,保罗?”董贝先生问,但是保罗没有做声。
“我们是不是要把他培养成为一个男子汉?”博士又讲了一遍。
“我宁愿做一个小孩子。”保罗答道。
“真的!”博士说,“为什么?”
孩子坐在桌子上瞧着他,脸上流露着压抑着的感情,那是一种奇怪的表情,他的一只手自豪地敲击着膝盖,仿佛把膝盖底下涌起的泪水压下去似的,而他的另一只手却往前伸出去,伸啊,伸啊,一直伸到弗洛伦斯的颈项上面。“这就是为什么。”这只手似乎在说,于是他那一直压抑着的感情突然爆发,那奇怪的表情烟消云散,颤抖的嘴唇松开了,泪水滚滚地流出。
“皮普钦夫人,”孩子的父亲抱怨着,“我见此情景实在难受。”
“你从他身边走开,董贝小姐,走开。”女监护人说。
“没关系,”博士和蔼地点点头说,叫皮普钦夫人不必劳神,“董贝先生,没关系,我们很快就会让他有新的事情去关心,给他新的设想。您还希望我的小朋友学会——”
“请您让他样样都学会,博士。”董贝先生坚定地说。
“是的,”博士半闭着眼睛说,他的脸上浮现着同平时一样的微笑,他似乎像对一个正待饲喂的心爱的小动物满怀兴趣地打量着保罗,“是的,完全是的!哈!我想,我想,我们要把各门各类的知识传授给我们的小朋友,让他成长壮大。真是一块处女地,董贝先生,我相信您是说过这句话的吧?”
“只是在家里做了一些普普通通的准备,还有向这位夫人学了一些,”董贝先生一边回答一边介绍了一下皮普钦夫人,她立即不屑一顾地哼了一下,然后把她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生怕博士看轻她,“除此以外,保罗到现在根本没有学习过什么东西。”
布林伯博士点了点头,对皮普钦夫人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举动表示宽容,并且说他听了保罗的情况感到很高兴。他搓搓手讲,从基础开始效果会好得多。然后他又对保罗煞有介事地瞅了一下,好像想当场拿希腊字母让这个孩子领教一下似的。
“这个情况,布林伯博士,”董贝先生望了一眼他的小儿子继续说,“以及我有幸和您进行的谈话,真的,使进一步的解释以及因此占用您宝贵的时间变得没有必要了,所以——”
“喂,董贝小姐!”刻薄的皮普钦喊道。
“请稍待一会儿,”博士说,“请允许我介绍一下布林伯夫人和我的女儿,在我们的小香客攀登帕那萨斯[68]山的行程中,她们与他的日常生活是息息相关的。这是布林伯夫人,”这位夫人刚才大概是在门口等着,现在恰好走进来了,她后面跟着她那位在死语言墓穴里挖掘不止的戴着眼镜的漂亮女儿,“董贝先生。这是我女儿科尼丽娅,董贝先生。我亲爱的,”博士转过身对他的夫人说,“董贝先生这样信任我们,所以——你看见我们的小朋友了吗?”
布林伯夫人对董贝先生极其彬彬有礼,她显然没有看见这位小朋友,因为她朝他那边往后退,几乎要把他从桌子上撞了下来。听了博士这么一说,她这才转过身来,对这位小朋友古典式的聪明的脸孔大加赞美,然后又转过身,叹了一口气,对董贝先生说他的亲爱的儿子令她羡慕不已。
“就像一只蜜蜂,先生,”布林伯夫人抬起眼睛说,“即将飞进繁花似锦的花园里,第一次啜饮醉人的芳香。维吉尔[69],贺拉斯[70],奥维德[71],泰伦斯[72],普劳图斯[73],西塞罗。我们这儿拥有多么甜美的蜂蜜园地。看起来,董贝先生,作为这样一位丈夫的妻子是很了不起的呢——”
“不要讲,不要讲,”布林伯博士说,“好不害臊。”
“董贝先生是会原谅一位妻子的偏袒的。”布林伯夫人笑容可掬地说。
董贝先生回答说“一点也不”,这几个字无疑是和偏袒连在一起,而不是和原谅挂钩的。
“——而且作为一位母亲似乎也是很了不起的呢。”布林伯夫人继续说。
“而且是这样一位母亲。”董贝先生一边说一边鞠了一躬,含糊其辞地向科尼丽娅表示恭维。
“不过说实在的,”布林伯夫人继续说,“我想如果我能有幸和西塞罗相识,与之为友,并且在他闲居的别墅图斯库卢姆[74](好漂亮的图斯库卢姆)和他聊天,我死了也是心满意足的。”
对学问具有一种高山仰止的热情是有很强的感染力的,以致董贝先生也抱此同感,即使皮普钦夫人如我们所知是不轻易恭维人的,听了布林伯夫人的一席话也发出了一声细微的仿佛是呻吟又像是叹息的声音,好像是说在经过秘鲁矿井的失败之后,唯有西塞罗才能够给她永恒的安慰,而他才是真正的矿井里的戴维安全矿灯[75]。
科尼丽娅透过眼镜凝视着董贝先生,好像她很想和他聊聊这位权威所说的一些话。不过如果她的确有此打算的话,她并没有能够如愿以偿,因为一声敲门声使其顿成泡影。
“谁?”博士问,“哦!图茨,进来,进来。这是董贝先生。”图茨鞠了一躬。“真是碰巧得很!”布林伯博士说,“在这里我们首尾都有了,阿尔法和奥梅加[76]。董贝先生,这是我们领头的孩子。”
博士可能还会称他为他们的领头和领肩的孩子,因为他比其他任何一个男孩起码高出一头和一肩。男孩发现自己在陌生人中间感到很害羞,涨红着脸,哧哧地笑着。
“图茨,我们的小门廊里又添了一位,”博士说,“这是董贝先生的公子。”
小图茨又涨红了脸,在庄严的静寂中他发现大家在等着他发言,于是他对保罗讲,“您好吗?”那声音是这么沉重,那态度是这么羞怯,即使一只羔羊突然吼声如雷,也不会比这一声更叫人吃惊。
“图茨,请你告诉费德先生,”博士说,“给董贝先生的公子准备几本入门的课本,给他安排一个方便的座位让他学习。我亲爱的,我想董贝先生还没有看过学生宿舍吧?”
“要是董贝先生愿意到楼上去,”布林伯夫人说,“我将带他去看看睡神的领地。这是值得自豪的。”
布林伯夫人是一位身材细长,温文尔雅的女士,头上戴着一顶天蓝色的帽子。说完了话,她即与董贝先生和科尼丽娅一起走上楼去,后面跟着皮普钦夫人,她尖锐的眼光在搜索着她的宿敌,那个开门的男仆。
他们走了之后,保罗坐在桌上,握着弗洛伦斯的手,眼光从博士的身边战战兢兢地移开,向房间的四处环顾着。这时博士靠在椅子上,一只手像平时一样放在胸口,另一只手伸得很长,拿着一本书在读着。他读书的姿态有一种可敬可畏的东西在内,那是一种坚定不移,不动声色,不屈不挠,严厉无情的读书方法。他脸上的表情历历在目。他时而对作者莞尔一笑,时而皱皱眉头,时而摇摇头,做个鬼脸,仿佛是说,“别告诉我,先生。我比您懂。”那真是妙趣横生。
图茨待在门外也无事可做,便故意检查他的表的齿轮,或者数数半克朗钱币有多少。但是这没有继续多久,因为布林伯博士的紧绷绷、圆滚滚的腿刚巧抬起来准备换一下位置,好像就要站起来似的,于是图茨匆匆溜走,再也没有出现。
不久就听到董贝先生和他的带路人一边谈着话一边走下楼来,随即回到博士的书房。
“我希望,董贝先生,”博士把书放下说,“这样的安排能使您满意。”
“这样的安排太好了,先生。”董贝先生说。
“的确很不错。”皮普钦夫人低声地说,她是从来不愿意作过分的溢美之词的。
“皮普钦夫人,”董贝先生做了个急转身说,“如蒙布林伯博士暨夫人的首肯,将时常来看保罗。”
“皮普钦夫人只要高兴,随时欢迎前来。”博士说。
“看到她,总是很高兴的。”布林伯夫人说。
“我想,”董贝先生说,“我需要办的事情已经办好,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现在就此告辞。保罗,我的孩子,”他走到坐在桌子上他儿子的旁边说,“再见。”
“爸爸,再见。”
董贝先生握着的小手是那么有气无力,漫不经心,它和那张焦急渴望的面容是如此格格不入,不过这个忧郁的表情与董贝先生并不相干,它不是为他而起的。不,不。是因为弗洛伦斯之故——完全是因为弗洛伦斯的缘故。
如果董贝先生因为有钱傲慢无礼,树敌于人,而这个敌人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决不通融,那么当他看到董贝先生此刻的苦痛如何折磨着其骄傲的胸膛时也会觉得他所受的伤害已获报偿了。
他弯下腰来亲亲他的小儿子。在他这样做的时候,刹那之间不知什么东西模糊了他的视觉,使他看不清那张小脸。如果说这时他的眼睛的视线暗淡无光了,他的脑子的视觉也许更加清晰。
“很快我会来看你,保罗。你知道,星期六和星期天你没有功课。”
“知道,爸爸,”保罗看了一下他姐姐应道,“星期六和星期天。”
“在这里你要努力学很多东西,成为一个聪明的人,”董贝先生说,“你会吗?”
“我会努力。”孩子懒懒地回答说。
“现在你会很快长大起来!”董贝先生说。
“哦!很快!”孩子回答着。那无比苍老的神情又一次迅疾地掠过他的面容,宛如一线奇怪的光。它落在皮普钦夫人的身上,随即在她的黑衣服中湮灭了。这位不同凡响的女妖怪走上前告别,并且把弗洛伦斯带走了,这是她久已渴望着的事情。这时董贝先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保罗,听到皮普钦夫人的辞别才如梦如醒,于是他拍拍保罗的头,紧紧握着他的小手,然后像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彬彬有礼地向布林伯博士及其夫人与小姐告辞,步出了书房。
虽然董贝先生恳请他们留步,可是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布林伯小姐还是蜂拥向前,一直送他到大厅,因此皮普钦夫人便挤在布林伯小姐与博士中间,给推推挤挤送出书房之后她才抓住弗洛伦斯。弗洛伦斯赶紧跑回来,伸开手臂抱着保罗的颈子,在她最后离开门口时,她的脸孔转向他,向他送去鼓励的微笑,这笑容由于盈眶的泪水而变得更加明亮。以后每当保罗回忆起这个亲切的情景时,他对那个拥挤的场面所带来的幸运是感激不尽的。
那张脸孔消失之后,保罗的幼小的胸膛起伏不停,地球仪、书本、盲诗人荷马和密涅瓦全都在房间里旋转起来。突然之间它们戛然而止,然后他听到大厅里的巨钟仍旧像先前一样庄严地高声问着:“我——的——小——朋——友——好——吗?我——的——小——朋——友——好——吗?”
他两手交叉地坐在座位上,静静地倾听着,但是他也许在回答说:“累,累!很孤独,很悲伤!”在那里,在他幼小的心里是一片伤心寂寞的空虚,而室外的一切是那么寒冷、萧索、陌生,保罗枯坐室中,仿佛与生俱来他的生活是一无所有的空白,而为其装饰打扮的人是永远不会光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