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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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只蜘蛛的冒险经历:网里有一只太大的漂亮苍蝇

第二天,费希小姐给刺绣工场的老板去送货,在那儿打听了一些有关雕塑这个行当的情况。

经过四下探听,她还真发现了弗洛朗和夏诺尔工场,那是一家专门铸造、雕镂贵重铜器和豪华银质餐具的铺子。她带斯坦勃克找上门去,提出要当雕刻学徒,人家觉得很奇怪。这里只为最有名气的艺术家制作铜雕模型,并不教授雕刻手艺。

老处女再三坚持,不改初衷,最终达到了目的,把她的宠儿安插进了工场,做装饰图案绘制工。斯坦勃克很快精通了制作装饰图案模型的门道,而且还别出心裁,创造了新式图样,这方面,他确实有天赋。

后来,他又学会了雕镂手艺,在这五个月后,结识了弗洛朗工场的主雕刻师,大名鼎鼎的斯迪德曼。

二十个月后,万塞斯拉斯的手艺超过了他的师傅;但是,短短两年半的时间,老姑娘在十六年间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省下来的积蓄就被花个精光。一共有两千五百法郎金币!这笔钱她原来是想存起来养老用的,可现在化成了什么?化成了波兰人的一张借据。眼下,莉丝贝特还像年轻时一样拼命做活,以接济这个利沃尼亚的小伙子。

等到她手中仅有一张借据,再也不见那响当当的金币时,她一时傻了眼,连忙去请教利维先生,十五年来,利维先生已经与他手下最灵巧的头号刺绣女工交上了朋友,凡事都给她出主意。

听了莉丝贝特的经历,利维夫妇好好把她给教训了一顿,说她简直是疯了,同时对流亡之徒大加谴责,说他们为复国搞的那些阴谋活动破坏了商业的繁荣,危害了不惜任何代价都应该维护的和平。最后,利维夫妇又怂恿老姑娘去争取生意场上所谓的保障。

“这个家伙所能给您提供的唯一保障,就是他的自由。”利维先生说。

阿希尔·利维先生是商业法庭的仲裁员,他接着说道:

“这对外国人来说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法国人坐上五年牢,债没有还,人照样可以放出来,因为除了他自己的良心,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逼他了,不过,这种人才心安理得呢。但一个外国人,进去就永远出不来了。把您那张借据给我,把它转到我的账房头上,然后让他去法院告,起诉您和那个家伙,通过对席审判,就可得到不还钱就拘禁的判决,等到一切都合乎手续,办妥后,他再跟您签一份文书。这样一来,您的利息就可以一直拿下去,而且您手中也就像有了一把子弹上了膛的手枪,时刻可以对付您那个波兰人!”

老姑娘让人办妥了手续,对受她保护的小伙子说不要为这事担心,不过是给一个放高利贷的债主一个保证,他已经答应借钱给他们。这一番托词也是那个天才的商业法庭仲裁员编造出来的。正直的艺术家,盲目信任他的救命恩人,把印花的官方文书烧着了点烟斗,因为他也抽烟,跟所有伤心或精力过剩需要镇静的人一样。

一天,利维先生差人给费希小姐送上一份卷案,让她过目,并对她说:“您这下可把万塞斯拉斯·斯坦勃克的手脚都捆住了,不出二十四小时,您就可以把他送进克利希监狱,后半辈子让他在那儿过。”

这一天,商业法庭这位尊贵、正直的仲裁员确信自己做了一件“恶的善事”而自鸣得意。在巴黎,行善的方式有多种多样,上面的那一奇怪的说法恰好适用于其中变了形的一种。

利沃尼亚人被商业上的法律手续捆住了手脚之后,唯一的出路就是还债了,因为那个生意场上的显贵是把万塞斯拉斯·斯坦勃克当作骗子看的。在他眼里,善心、正直和诗意都是生意场上的灾祸。

拿利维的话说,可怜的费希小姐是被一个波兰人耍了,考虑到她的利益,利维去了斯坦勃克不久前刚刚离开的那家著名的工场。大家知道,在巴黎金银器制作行业早已成了名的一些著名艺术家的协助之下,斯迪德曼把法国的艺术推向了完美无瑕的境界,如今堪与佛罗伦萨派和文艺复兴派相媲美。这一天,当刺绣品商来打听一个名叫斯坦勃克的波兰流亡者的底细时,斯迪德曼恰好在夏诺尔先生的办公室里。

“您找一个叫斯坦勃克的来着?”斯迪德曼含讥带讽地大声问道,“您说的是不是我以前收为徒弟的那个利沃尼亚小伙子?告诉您吧,先生,他是个大艺术家。人家都说我自以为是魔鬼;可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却有所不知,他自己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上帝……”

“啊!鄙人不胜荣幸,为塞纳州商事仲裁,虽然您对鄙人说话很不恭敬……”

“请原谅,商事裁判官大人!……”斯迪德曼反唇相讥,一边把手举至额间,反手行了个礼。

“听到您刚才说的话我很高兴。这么说,那个小伙子肯定能挣到钱喽……”

“当然,”夏诺尔老人回答道,“可他得工作才行。要是他留在我们这儿,他早已经挣下不少钱了。可有什么办法呢?艺术家都害怕受束缚。”

“他们有自己的价值和尊严意识,”斯迪德曼回答道,“万塞斯拉斯独自走了,想方设法要成名,争取当个大艺术家,我并不怪他,这是他的权利!可他离开我,我的损失可真太大了!”

“嗨!”利维高声道,“年轻人就是这样,刚出校门,便自命不凡……可总得挣点钱,然后再要名呀!”

“攒钱会把手都毁了的!”斯迪德曼回答道,“有了名,自然会给我们送来利。”

“您有什么办法呢?”夏诺尔对利维说,“谁也没办法捆住他们……”

“他们会把笼头都给咬断的!”斯迪德曼反击道。

“这些先生啊,”夏诺尔望着斯迪德曼说道,“他们一个个才华横溢,但也想入非非。他们花销大,跟轻佻的漂亮女人厮混,把钱大把大把地往窗外扔,再也没有时间多干活;人家订的货,他们也不放在心上;我们只得去找工匠干,水平不及他们,可一个个却都发了财;这些先生,没了钱便又抱怨世道残酷,可要是他们认真工作的话,早都有了金山啦……”

“您这番话,”斯迪德曼说道,“让我想起了大革命前的那个出版商吕米尼翁老爹,他常说:‘啊!要是我能把孟德斯鸠、伏尔泰和卢梭这些叫花子关在我的阁楼里,把他们的裤子放进衣橱里,他们就会给我写出一部部很好的小书,我就可以发大财了!’若能像打铁钉那样轻而易举创造出美丽的杰作,那掮客们早就去做了……给我一千法郎,别废话!”

老好人利维往家赶,一路上真为可怜的费希小姐感到高兴,她每个星期一都在利维家吃晚饭,利维回家后果然见到了她。

“若您能让他好好干活,”他说道,“您就不单单是有脑子,而是有运气了,您的钱也就能连本带利,一个子儿不少收回来了。那个波兰人有才华,他可以谋生;可要锁好他的裤子和鞋子,阻止他去大茅屋舞场和洛莱特圣母院,要把他管得严严的。要不这样提防,您的那个雕刻家会瞎逛的,您知道艺术家们所谓的瞎逛吧!那真是叫吓死人,真的!我刚听说一张一千法郎的大票到了他们手上一天就花了。”

这段插曲对万塞斯拉斯和莉丝贝特两人之间的生活产生了可怕的影响。

当女恩人认为自己的那些资金已经保不住的时候,流亡者吃点饭,也得饱受她一顿责骂,仿佛面包泡进了苦水中。实际上,她经常觉得那些钱已经有去无回了。于是,善良的母亲变成了凶狠的继母,对可怜的孩子,她不是骂,就是找碴子,埋怨他干活不麻利,造成了这种困难的处境。她甚至都不相信这些红蜡模型、小雕像、装饰花样和试雕品会值什么钱。可过不了几天,她又会为自己这样冷酷无情感到羞恼,于是又想方设法,照顾他,体贴他,非常温存,以此来抹去冷酷的印迹。

可怜的年轻人落入悍妇的手中,遭受这位孚日的乡下女人的摆布,叫苦不迭,可后来,又为这女人的温存和母性的体贴而欣喜,只是这种体贴纯粹是身体和物质生活方面的。他就像一个女人,遭受了一个星期的虐待之后,哪怕一时和解,给以爱抚,便就毫无怨言。

就这样,费希小姐绝对控制了这颗灵魂。

在老处女的心底,一直处于萌芽状态的那种霸道的爱,如今发展得很快。她本性傲慢,又喜爱指使别人,现在这一切都尽可满足:她手下不是有了个人,由她去骂,去捧,去作乐,无须害怕有人跟她竞争吗?她本性中的恶与善,在同时发挥着作用。

倘若说她常常虐待可怜的艺术家的话,那么同时,她也不乏温情,宛若乡间的野花,自有一番魅力;见他生活中什么也不缺,她心里实在快活,为了他,她如今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对此,万塞斯拉斯确信无疑。和所有善良的人一样,可怜的小伙子并不把姑娘的恶行和缺点记在心里,再说,老姑娘跟他讲述了自己的身世,为她的粗野寻找借口,所以,小伙子脑子里记住的,只是她的恩惠。

一天,见万塞斯拉斯没有干活,而是去闲逛,老姑娘恼羞成怒,对他大发脾气。

“您是属于我的!”她冲着他说,“您如果是个正直的人,您就该尽早把您欠我的全给我……”

绅士一听,身上顿时涌起斯坦勃克家族的血液,脸色刷的发白。

“我的上帝!”她又说道,“我们很快就要没有钱生活了,只靠我挣的三十个苏,我呀,真是命苦……”

两个穷人吵了起来,气呼呼的,彼此都动了肝火;可怜的艺术家平生第一次责怪起他的救命恩人来,说她不该救他,不该让他过这种苦役犯的日子,这种日子,比死了还苦,人死了至少一了百了,也算安息了。他还说他要跑了。

“跑!……”老姑娘嚷叫道,“……啊!利维先生说得果然不错!”于是,她实话相告,对波兰人说,要不了二十四个小时,就可把他送进牢房,让他在那儿了却余生。这不啻是给他当头一棒。斯坦勃克非常伤心,陷入了绝对的缄默之中。

第二天夜里,莉丝贝特听到了预备自杀的响声,连忙奔上楼,把有关文书和一份正式的收据递给斯坦勃克。

“拿着,我的孩子,请原谅我,”她的眼睛湿湿的,对他说道,“祝您幸福,离开我吧,我太折磨您了;可是,请告诉我,您以后会不会想起那个帮了您的忙,让您有了谋生本领的可怜的姑娘?有什么法子呢?我这样凶,全都是因为您:我会死的,可我走了,您该怎么办呢?……所以,我才迫不及待,想尽快看到您做出一些能够卖钱的玩意儿来。我再也不要您把钱还给我,您走吧!……我是担心您太懒惰,可您却说那是幻想,我害怕您想入非非,两只眼睛瞪着天空,白白浪费了您多少时间,我是一心希望您能养成工作的习惯。”

老姑娘的这番话,以她的腔调、目光、泪水和姿态,深深地打动了高尚的艺术家;他连忙抱住恩人,紧紧地贴在心口,吻着她的额头。

“您留着这些文件吧,”他带着一种欢快的神色说道,“何必要送我进克利希监狱呢?我为了报恩不是已经被关在这儿了吗?”

他们俩秘密生活中的这一插曲发生在六个月前,最终使万塞斯拉斯创造了三件东西:一是奥丹丝手中的那方银印,二是陈列在古董商店的那组雕像,三是一台令人叫绝的座钟,眼下就要完工,他正在给模型上最后几只螺帽。

这台座钟表现的是十二个时辰,制作妙不可言,分别由十二个美女像所代表,美女们在纵情跳舞,跳得那么疯狂,那么快速,以致爬在一堆鲜花和水果上的三个爱神只能一时拉住代表十二点的那个美女,她身上的短披风也都给扯破了,被最胆大的爱神捏在手中。整个雕像置放在一个圆圆的底座上,其装饰令人赞赏不已,但见几只奇兽在蠢蠢欲动。其中一只正打着呵欠,可怖的大嘴一张,嘴中便显出一个时辰。所幸的是,每一个时辰所呈现的象征性的景象,都是根据日常生活的特点想象构思的。

现在,我们已经不难理解费希小姐何以对利沃尼亚小伙子死拴着不放;她想让他幸福,可却眼看着他在阁楼里一天天衰弱下去,弄得面色苍白。何以出现这种可怕的处境,其原因不难想象。洛林女人带着母亲的温柔、女人的妒忌和泼妇的心眼看管着这个北方的孩子。她想方设法,断了他到外面去疯狂、放荡的路子,从不给他身上留一个子儿。她想把这个牺牲品和伴侣留在她身边,强迫他过规矩的生活,然而,这种疯狂的欲望到底有多残忍,她却丝毫不知,因为她本人早已过惯了苦日子。她相当爱斯坦勃克,觉得不能嫁给他,同时,她对他的爱又太深,舍不得把他让给另一个女人。让她只做他的母亲,她心里又不甘,可一想到做另一个角色,她又觉得自己是疯了。

内心的矛盾,疯狂的妒忌心,独占一个男人的幸福,这一切把老姑娘的心搅得不得安宁。四年来,她确实迷恋着他,带着疯狂的念头,希望能使这种毫无出路、不合情理的生活永远继续下去,可她这样死不放手,恐怕会最终毁了她那个所谓的孩子。

本能与理智的这场搏斗,致使她变得蛮不讲理,专横霸道。她已经不年轻,而且也不富有,又不漂亮,她把这一切全都泼到那个年轻人身上,拿他出气。可每次出够了气,她又打心底里觉得自己错了,便一反常态,变得卑躬屈膝,无比温柔。对她的偶像,每次非得用斧头砍上几刀,显示出自己的威风之后,她才会考虑如何为其奉献祭礼。总而言之,这与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恰恰相反,凯利班倒成了爱丽儿和普洛斯彼罗的主子。

至于那位可怜的年轻人,他思想崇高,耽于幻想,生性懒散,他的双眼,犹如动物园笼子里关着的雄狮,显现出女恩人在他心中投下的一片茫然。莉丝贝特逼着他干活,但这平息不了他心中的渴望。他内心的厌倦成了肉体的疾病,他有可能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但却无法开口去要或想方设法弄到一点儿钱,满足一次常有必要满足的荒唐欲望。

在某些精力充沛的日子里,不幸的感觉使他特别恼火,他双眼望着莉丝贝特,就像一位口渴难当的旅人,行走在干燥的海岸,眼睛盯着苦涩的海水。

巴黎的这种囚禁般的困苦日子,本是一枚枚苦果,可莉丝贝特却当作乐趣品尝。她还有着可怕的先见之明,认为别人哪怕投入一点儿热情,就会把她的奴隶给夺走。她经常责备自己,不该蛮横无礼,唠唠叨叨地硬逼着他成了一个制作小玩意的雕刻大师,给了他谋生的本事,到头来却要把她给甩了。

第二天,这各不相同但却实在悲惨的三种苦日子——绝望的母亲、玛纳弗夫妇和可怜的流亡者的苦日子,却因为奥丹丝天真的激情和男爵对若赛花的那段不幸的痴情的奇特结局,而全都受到了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