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板腔皮影戏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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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清华大学雪花秀非遗保护基金,是依托传统工艺与材料研究文化和旅游部重点实验室平台设立的非遗保护专项基金。在重点实验室主任苏丹教授带领下,项目组每年围绕一个主题开展研创、传播工作。2018年以山西漆艺为主题,2019年聚焦云南金属工艺,今年,也就是2020年,关注的是陕西皮影戏。

2020年上半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为生活按下了暂停键。疫情缓解后,项目组多次赴陕西调研,还邀请皮影戏传承人到北京研培、交流。8月,笔者有幸参与了其中一次调研,与苏丹、高祥钦、张荐、王泽端、郑静、刘朔、方珏、张颖等同志从西安出发,对东西两路皮影戏演唱及制作艺人进行第二轮探访。

考察皮影戏,对我们来说既是一次挑战,也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使我们有幸迈入民间音乐、戏剧这个陌生的领域,近距离感受民间想象和造型世界的根与魂。民间工艺中的造型部分,多受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戏曲表演形式影响。皮影戏作为戏曲与造型艺术的完美结合,最直观地体现了这种联系。

2020年8月7日上午,项目组一行从西安驱车来到咸阳市礼泉县药王洞乡东张村,拜访张国正皮影剧社负责人张志荣先生。礼泉,原名醴泉,境内九嵕山为唐昭陵所在地。县城正东十里许有座王店寺,周边八个村落俗称“王店八堡”,其中的东张村和西张村于2008年合并为现在的张家村。俗话说,“王店的皮影戏,王店的墙,王店的匠人盖的房”。王店的弦板腔皮影戏主要源于东张村,自老张三于清道光年间创立“大丰盛”皮影剧社以来,风风雨雨,传延了六代。老张三和儿子张长命住过的院落,至今仍可觅其遗踪。

推算起来,生于1924年的张国正是弦板腔皮影戏东张村一脉第五代传人之一,其子张志荣和张志合为第六代传人。张志荣的家是一个两进的院落,瓜果荫荫,收拾得干干净净。去时天阴有雨,张志荣已在堂屋等候多时。他取出弦板腔的老家伙事儿,击节用的“板子”和伴奏用的“二弦”,演奏给我们听。

乐器看起来比较简陋,也没有伴唱,除了音乐家张荐饶有兴味,同行人的兴致都不大高。等到拉完二弦聊开来,才发现这是一位颇有见地的民间艺人。他将弦板腔皮影戏的历史娓娓道来,不时冒出一两句耐人寻味的金句,饱含历史沧桑和人生睿智,与我们一路上遇到的其他演唱艺人都不一样。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的谈话进入到一个小小的高潮。只见他从里屋搬出一大箱皮影戏剧本,在地上逐一摊开,有的是发黄的老剧本,有的是他抄录的经典剧本,还有不少是他自己创作的新剧本。原来,此君不仅通晓乐理,还能搞文学创作。更令我们惊讶的是,他从一个破旧的信封中掏出一叠手稿,封面上赫然写着《弦板腔皮影戏史》。他说,从2004年开始收集材料,到2010年完成书稿,迄今未找到出版机缘。

怀着激动的心情,我们几个人替项目负责人做了决定,当场向张志荣表态,帮他将手写稿录入电脑,做印前处理,用本年度项目经费赞助出版。老人看起来有些犹豫,似乎不大相信我们。为此,我掏出了清华工作证,还请郑静写了一张字据。老人这才允许我们将书稿逐页拍照,带回北京做文字录入。

做完这件善事,大家一路上都很开心。回北京后,郑静立即找人录入,还请几位研究生校对文字。细心的她反复校阅,发现了不少缺漏,与作者一再沟通核对。我联系了中国轻工业出版社副编审毛旭林,她热情地提供了援助,高效务实地执行出版流程,使这本书赶在年终结项汇演前出版。

张志荣不是专业的研究者,书中有一些地方论证得不够严谨,特别是涉及久远历史的部分。但这部书稿却有其值得出版、值得阅读的独特价值。张志荣1950年生于东张村,受父亲张国正影响,从小喜爱皮影戏,8岁便开始学习乐器。1968年应征入伍,在部队文工团从事乐器演奏。1973年退伍后,在地方政府工作至1984年,随后正式进入父亲的皮影戏班,挑起了大梁。张志荣不仅是一位演奏者,也是一位思考者和有心人。在与老艺人、同行相处的过程中,他就弦板腔皮影戏的起源和传承脉络进行了反复考证。

与《中国戏曲音乐集成·陕西卷》同样基于老艺人口述而总结的弦板腔皮影戏传承脉络相比,张志荣的记述显然要翔实生动得多。难能可贵的是,他懂得听取多方意见、在比较中去伪存真,甚至还找到了有力的物证——“大丰盛”皮影戏剧社清咸丰七年的演唱本《白马坡》和清咸丰十年的演唱本《热河救驾》——以此为依据,张志荣对弦板腔皮影戏东张村一脉的起源时间做了合理的推断。

与上述这些考证推断相比,更为难得的是他的“局中人”视角。民间艺人不擅文字,往往需要文人到田野采风,才能使其事迹传扬于世。但这种采风,往往取一种居高临下的外部视角,难以入戏,即便入戏,也不深入。现年70岁的张志荣,作为皮影戏中人,以其多年的人生经验和听闻之知,努力将自己的“生命”往前延伸到了清代。在生于斯老于斯的家乡土地上,在亲人、熟人间探寻弦板腔皮影戏的源头,与逝去的、老去的、沉浮在江湖中的皮影戏艺人同呼吸、共命运,体会他们的艰辛,赞美他们的职业操守。在他的笔下,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物,连着骨,带着肉,扑面而来,展现出一个超乎我们想象、无比真切的影戏世界。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部皮影戏艺人撰写的皮影戏史无疑具有珍贵的口述史价值。这部书关于更古老历史的叙述,虽然超出了口述史有效的时间范围,缺乏严格考证,但其特有的叙事角度却是有价值的。这一叙事来自历史悠久的关中大地,所叙之事无法实证也无需实证,却真切地体现了关中人民的所思所想。

赵汀阳先生说,渔樵闲话体现了中国人的真理观和历史信仰。渔樵闲话,也是渔樵史话。为此,笔者特意建议作者将书名从“史”改为“史话”。这种史话,与说书人的谈古论今、舞台上的刀叉剑戟,同根共源。如今,它们从流动的方言凝固为确定的文字,成了成型的书籍。所幸,为它们定型的人,不是外来的文化人和说普通话的专家,而是身处其间、说方言的家乡人民。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人民自己的文化,其传承保护理当以人民为中心。这部书稿的出版,暗合了非遗保护的初衷。2020年10月25日,当我们还在校对书稿时,传来了张国正老先生驾鹤西去的消息。所幸他的儿子、同时也是他徒弟的张志荣,写下了这部书,留下了父亲从艺生涯中的三五事,使这位“击节演唱件件能、高台明戏教化人”、从业80余载、遍尝人间冷暖的老艺人跃然纸上,永垂不朽。

书中回忆说,“一次应约在礼泉县赵镇的庙会上演出,他(张国正)一现身,早已在台下等候的观众纷纷围上来问长问短,有几位从山区来的老人拉着他的手声泪俱下地说:‘今日个见到你咧,临死前再看一次你的戏,死了也能闭眼’”。艺术家与观众的休戚相关、作品与世界的水乳交融,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由这种关联造就的艺术感染力,令我辈感怀至深,望尘莫及。

陈岸瑛

2020年11月26日于清华园

(本序作者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史论系主任、博士生导师,传统工艺与材料研究文化和旅游部重点实验室常务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