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四海千山皆拱服 九幽十类尽除名
〔西游真诠〕悟一子曰:此发明金丹大道乃水中金之一物,能得其真者,则凡地下之自近而远,自显而幽,无所障碍,而一如我意之展施也。
猴王自得混世魔王一口之金,旋取傲来国武库之金,复收七十二洞献贡之金,花果山成铁桶金城,根本已固,靡远勿届,但未及通神也。故猴王曰:“我这口刀,着实狼犺,不遂我意。”盖此道贵于中正纯粹,方能所向无前,则入海博求之举不可已矣。
从铁板桥下而入求“铁板”,一定之理也。自称“天生圣人”,无生无灭,自命非凡,必须得至一者以操之也。“龙王取出一把大杆刀”,乃乾之初九,勿用也。“又抬出一杆九股叉”,乃乾之九四,未可意也。“三千六百斤”者,四九三十六也。统初九、九二、九三也。“又抬出画杆方天戟”,乃乾之九三、九四、上九也,统三爻为八九七千二百斤也,亦未可意也。及说出“天河定底神珍铁,是大禹定江海浅深的一个定子”。噫!可悟矣。此乃尧授之舜,舜授之禹,圣圣相传,用中之精微,其乾之九五,龙德之正中者也。非天生之圣人,从容之大勇,不能胜任。故龙王道:“扛不动,抬不动。”
“金光万道”者,万理万物,皆从此生也。“二丈长”者,二五又十也。东三、南二、北一、西四、中十也。“两头两个金箍,中间一段乌铁”者,执两用中也。“唤作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如意”者,一如我心之运用而咸宜也。“一万三千五百斤”者,一九得九,又五九四十五也,九五也。又隐寓三四一十二,为东西南北中之象。得一万二千,又加十五,为三五之义。此器已统乾卦之全象。
“一边心思口念”,“只有丈二长短,碗口粗细”,可见此物随意转变,有定之中而无定。“丈二”者,亦三四一十二也。“碗口”者,圆极也。又可见无定之中而有定。盖刚健中正,纯粹精也。此明慧器入手之妙也。
数百年来,读《西游》、批《西游》者,亦俱说是“心”,以看“如意”二字也。不知《中庸》程序所云“正道定理”者,果是心乎?抑非心乎?何不将其书“始言一理,终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一细味之乎?此金箍棒为历圣相传,执中之要旨明矣。仙家谓之“水中金”者,正大道内之至真至妙,而不可以言传者也。
“悟空执在手中”者,执一也。“一客不烦二主”,“没有,定不出门”者,不二法门也。“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千万告求一件”者,三家总属一家,万件总归一件,所谓“得其一,万事毕”也。“不去,不去!随高就低”者,不执理以逐物,俟物来而应之也。“擂鼓撞钟,须臾齐到”者,声施宏远,感应神速也。东为青龙之木,必得三人之奉而始完全,其棒有谘诹四岳,和合四象之义焉。仙师下字之妙如此。“藕丝履”,出于水,玄武也,北也;“锁子甲”,成于金,白虎也,西也;“凤翅冠”,明于火,朱雀也,南也。乃自东、自西、自南、自北,无思不服也。此提纲所谓“四海千山皆拱服”也。
“悟空跳出波外,身上更无一点水湿,金光灿灿,走上桥来。”盖属纯乾之象,而道体完备矣。“将宝贝攥在手中,叫大就大,叫小就小。使出一个法天象地的神通,那棒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层地狱。收了法象,还变做绣花针儿,藏在耳内”一段,读《西游》者,又以为奇异变化,必无此事,不过形容心之妙耳。不知是极庸常之定理,即“散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也。岂曰“心猿意马”之谓哉?
此道也,非止魔物人神之拱服,亦幽冥异类之所钦仰也。四猴六王,亦为十类。举蛟、鹏、狮、猕之大,而一切飞走之小,与蠢动含灵者,莫不于焉统之矣。老君曰:“玄牝之门,是谓造化根。众夫蹈以出,蠕动莫不由。”盖能尽其性,则能尽人物之性。一尽无不尽,而可以放下心矣。不曰“放心”,而曰“放下心”;不曰“心放下”,而曰“放下心”,其中妙义,非世人所知,未免又有一番私解。窃见批评者于此着眼,谓是“放心”之害。正生死关头,因“放下心”,致魔致睡,而入于幽冥界。看得悟空竟未曾了道而全靠操存者,失之远矣。提纲云“九幽十类尽除名”,盖明其已经了道而无之不可也。
学问之道,固求其“放心”而已。若道果成就,则从心所欲而已。悟空已得金箍棒,全副披挂,执两用中,神化莫测。故着“放下心”三字,以明其入地登天而无碍也。又何“死”之一字足以动其心?故下文先以能入幽冥而见其伎俩也。
予请置“放心”与“心放下”、“放下心”之辨:“放心”者,有所向而心外驰也。“放下心”,则仍在腔子内,不操而亦存也。“心放下”,以心放心,而放仍不放,不放即放也。“心放下”,无所操而有所主,放即存也。非放不下心而操心之为神,正唯放下心而不为心累之为神也。人之所以学长生者,凡以畏死耳,故放不下心,睡不着也。今悟空金丹之道已了,放下心而睡得着,固其所也。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集注》解为“生顺死安”,亦明未成道而放不下心,既成道而放得下心。不死可也,死亦可也。
批《西游》者,总因错认“心”字为“道”,而以“放下心”为心害,种种看错,未免失真。不知心者,正人生生死死之缘因,轮回之根蒂。圣人言存心者,名教治世之方;释、仙言无心者,无为出世之法。不洞晓根蒂,但执心浮论,万劫轮回,其能免乎?不得其道,死固死,生亦死也;得其道,生固生,死亦生也。统生死为一致,则长生矣。怯死,则有死之心,而不得生;不怯死,则无生之心,而不得死。故须亟求成道,以一生死耳。若以怕死而存心,则其死也立至。吾不知其心拟存向何处,其必存于所生之处,而死中有生,生中又有死,死死生生,何时了歇?未审是人是物,千磨万难,无有出头。此长死之苦,而非长生之乐也。
“悟空睡着,见两个人拿一张批文,上有‘孙悟空’三字。”其所差之名,必一系“活无常”,一系“死有分”耳。“不容分说”,人所无可如何者也。“悟空独顿然醒悟,掣出宝贝,把两个勾死人打为肉酱。自解其索,反打入城中。”是死者反生,而勾死者反死矣。“慌得十殿阎君不能作主,令其自检生死簿,到‘魂字一千三百五十号’”,正与宝贝之数相合,亦系三五之数。至“三百四十二岁”,百者,一百也,亦系东三、南二、西四、北一、中十之数。“取笔过来,一概勾之。”一勾之义,妙矣哉!“心”者,死之根也。其精微姑俟别回畅明。且明“心”字之义:“心”字之勾向上,“不放心”,则心字之勾向上,而死藉注矣;勾账之勾向下,“放下心”,则心字之勾向下,而死藉消矣。前两个勾死人者,因悟空“放下心”而来,乃勾生非勾死,是勾其勾勾也,并勾其所不勾而勾,勾之为用神矣。把两个勾死人打死者,因悟空“放下心”而成勾,则勾死者已死,且不能勾其勾,是勾勾即勾勾也,并使勾勾者不得主勾,使之勾勾者亦不得主勾,而一勾无不勾之为用神矣。两个勾死人,即心之勾也。“放下心”,而“打为肉酱”,则勾勾矣。“一概勾之”,即心之一切勾也。“放下心”而“打出幽冥界”,则勾勾勾矣。勾者,勾也。勾者,勾勾也。勾勾者,勾勾勾也。勾欲勾,则竟勾之。勾欲勾勾,则竟勾勾。勾欲勾勾勾,则竟勾勾勾。此所谓“一概勾之,了账!了账!今番不服你管了也”。此等作为,已动地惊天矣。悟空只如绊了一个草疙瘩之易,一跌而醒,乃是一梦。
凡人以生前为作梦者,悟空以死去为作梦;凡人以生时而作死事者,悟空以死中而消生名。下海,不妨身往;入幽,不妨神往。其出幽入明之神通已极。其妙于草疙瘩一绊,何也?草疙瘩者,草昧初开之意。即屯卦初开草昧,如梦方觉也。然未经登天,不足以见其开泰之力量也。试观二表直达上苍,而恰如代为路引。一角天使来迎,而适符正思天上。金丹之为用大矣哉!故紫阳真君曰:“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西游原旨〕上回已言得师真传,知之真而行之果,足以破妄归真,而元神不昧矣。然虽元神不昧,不能攒簇五行、和合四象,终非金丹大道,犹是一己之阴,更何能脱生死、出轮回哉?故仙翁急于此回发明还丹之妙旨,细演作用之神通,使人不落中下二乘之途耳。
美猴王自夺混世魔王一口大刀,教小猴破竹为标,削木为刀;又在傲来国摄取兵器;又得七十二洞妖王献贡,把一座花果山造的是铁桶金城。此防前顾后,集义而生,根本坚固,可谓长久之计矣。然既根本坚固,须要在此根本上再下一番工夫,作出惊天动地大事大业来,方谓得真。但大事大业,必得真把柄、真慧器,方能随心如意,一直行去,无阻无挡。故猴王道:“我这口刀着实狼犺,不遂我意,奈何?”夫刀者杀机也,有杀无生,金丹不成,如何遂意?若欲遂意,非有生有杀、生杀如一之法宝不能。四猴说出“本洞铁板桥下,水通东海龙宫,寻着龙王,问他要件兵器,却不趁心?”东者,生气之乡;海者,聚水之处,生物之本;龙者,兴云致雨,生物之德。由杀求生,以生济杀,生杀兼全,方是法宝。此金丹一定不易之道,如铁板之印证然。且东龙者,我家也,求慧器当问我家,何云“问他”?特以慧器原是我家之物,因为后天所陷,不属于我,如金在水中,为水中之金,未归则为他家,已归则为我家,问他要而为我有,他家我家,俱是一家,只在未归、已归分别之。故本洞桥下水通龙宫,虽问他要,却在本洞,不于外求也。
“龙宫”者,乾卦䷀也。龙王取出一把大刀,乃乾之初九也。九为阳象,初为大,故为乾之初九。又抬出一杆九股叉,乃乾之九四也。“叉”与“四”同,故为乾之九四。合数四九三十六,故为三千六百斤重。又抬出画杆方天戟,统三爻:九三、九四、上九也。“三”乃木数,木能生火,青红相交为画杆;“四”形方;天在“上”。——总三爻,取象为画杆方天戟。统三爻,三九、四九、一九,为八九七千二百斤重。诸兵器皆不用者,初九下也,九二时舍也,九三行事也,九四自试也,上九穷之灾也:诸爻不失之太过,即失之不及,俱未可如意,故不用。
及说出“海藏中一块天河定底神珍铁,是大禹治水之时,定江海浅深一个定子,是一块神铁,能中何用?”此乾之九五“刚健中正,纯粹精也”。“一块天河定底神珍铁”者,水中之金也。“定江海浅深一个定子,是一块神铁”者,惟精惟一,一而神也。“能中何用”,允执厥中,两而化也。精一执中,一神两化,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位天地,育万物,所以有金光万道,非大勇大力天纵之圣人,扛不动,抬不动。猴王两手挝过,粗细长短,随心所欲,正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故号“如意金箍棒”。其本来“斗来粗细”者,方圆如一也;“二丈长短”者,阴阳混合也;“中间一段乌铁,两头两个金箍”者,执两用中也;“重一万三千五百斤”者,乾元“用九”,乃九千斤,又“五九”四千五百斤,合之为一万三千五百斤;“悟空将宝贝执在手中,坐在水晶宫殿上”者,即九五“飞龙在天”,位乎天德也。
“索求一件衣甲”者,内外如一也;“一客不犯二主”者,两而合一也;“走三家不如坐一家”者,三家归一也;“千万告求一件”者,万殊归一也;“随高就低的送一副便了”者,用权行一也。“问东海敖广讨神器”者,攒簇木也;“北海敖顺送一双藕丝履”者,攒簇水也;“西海敖闰送一副锁子黄金甲”者,攒族金也;“南海敖钦送一顶凤翅紫金冠”者,攒簇火也,共东西南北之金木水火,而合成一中。“全身披挂,金灿灿走上铁板桥来”,四象和合,五行攒簇,而金丹成矣。
“猴王使一个法天象地的神通,那棒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层地狱。霎时收了法像,将宝贝变作个绣花针藏在耳内。”噫!金丹成就,灵通感应,变化不拘,显诸仁而藏诸用,发于万而定于一,能大能小,能收能放,纵横天地,莫有遮拦,从容中道,圣人矣。最神妙处,是“将宝贝还变作个绣花针藏在耳内”,这些子机秘,非师罔知,乃其师附耳低言之妙旨,故用时在耳朵里取,收时在耳朵里藏。但大匠诲人,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须由勉抵安,若不到五行攒簇处,未可遽然如意。试观悟空始而夺混世魔之刀,既而摄傲来国之兵器,又既而得七十二洞之献贡,又既而得四海龙王之宝,无非由勉抵安之功。果抵于安,从心所欲不逾矩,自然金丹成就而如意。《悟真》所谓:“四象会时玄体就,五行全处紫金明。脱胎入口身通圣,无限龙神尽失惊。”提纲“四海千山皆拱服”者,即此也。修行者到的金丹成就,可以放下心,日日快乐睡的着矣。
“猴王睡里,见两个勾死人,拿一张批文,上有‘孙悟空’三字,近身不容分说,套上绳,就把猴王魂灵儿索了去。”自来解《西游》,直解悟空是心,何不解“勾死人”是心乎?宜解心者而不解,不宜解心者而乃解,心且不知,何况于道?真是痴人说梦耳。勾死人为心,吾于何知之?吾于悟空放下心知之。未放下心,勾死人不来,非不来也,来之而不识也;放下心,而勾死人即来,非真来也,未来而早知也。其勾也,是悟空勾其勾死人,非勾死人勾悟空。悟空者,道心也,道心非心;勾死人者,人心也,人心为心。道心乃天堂,人心为地狱,可知人心即勾死人也。道心者,一心也;人心者,二心也。道心至善而无恶,人心有善而有恶。有善有恶,是非相杂,邪正相混,千谋百智,日夜不休,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常行死路。一切世人,以苦为乐,以假作真,不知死活,皆被两个勾死人索去,故逃不得阎罗之手。惟悟空醒悟此理,“恼起性来,把两个勾死人打为肉酱,自解其索”。是悟空因放下心而勾死人即死,因勾死人死而索自解也。
“打入幽冥,叫十王取生死簿子察看,直到一千三百五十号,上方注名字,乃天产石猴。”正乾九五之数,“刚健中正,纯粹精也”。“该寿三百四十二岁,善终。”三为木数,百者一百,一为水,四为金,十为土,二为火,五行攒簇,有乾九五大人刚健中正之象。夫九五大人,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位乎天德,合乎吉凶,大人至善之德也。善之至,即是寿之终。善恶之善,不离乎阴阳;至善之善,直本乎太极。九五龙德中正,太极之象,道归太极,无生无死矣。
“取笔过来,把猴属之类,但有名者,一概勾销。捽下簿子道:‘了帐!了帐!今番不伏你管了。’一路棒,打出幽冥地界。”说到此地,未免诸天及人皆当惊疑,殊不知犹是“说破令人失笑”也。何言之?悟空之销生死簿,并不在见十王时销之,已于打死两个勾死人时销之矣;犹不在打死两个勾死人时销之,已于睡着时销之矣;犹不在睡着时销之,已于放下心时销之矣。总之一放下心,早已了帐,不伏阎王管了。安得世间有个决烈男子,勇猛丈夫,将两个勾死人一棒打杀,为天下希有之事欤?试观龙王表奏“强坐水宅索兵器”,冥王表奏“大闹森罗销死籍”,正以表其慧器入手,死籍即销,此提纲“九幽十类尽除名”之旨。
千里眼、顺风耳奏说:“天产石猴,不知何方修炼成真,降龙伏虎,强销死籍。”非不知也,此仙翁讥诮世之迷徒,不知有降龙伏虎、强销死籍之道耳。金星奏道:“三界中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此猴乃天地育成之体,日月孕就之身,今既修成仙道,有降龙伏虎之能,与人何异?”噫!人人俱是天地育成之体,日月孕就之身,人人可以降龙伏虎,人人可以强销死籍,奈人不自力,自暴自弃,甘为地狱之鬼,真乃兽之不如乎!观悟空销去幽冥之死籍,即有天上之招安,由微而显,自卑登高,出此入彼,感应神速,金丹之效,有如此耳。
诗曰:
分明一味水中金,收得他来放下心。
攒簇五行全体就,长生不死鬼神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