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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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自从凌永彬走后,生产队将他的名字从分粮的花名册中划掉,同时划去的,还有一份口粮。时间像个蜗牛,背了重重的壳,蹒跚地往前行走,失去亲人的痛苦,抵不过肚子真实的饥饿感。秀英在永彬下葬第二天,扛着锄头下了地。她没有躺在床上安安静静流泪的时间,孩子们饿极了,肠腔会发出空响,在他们的腹中穿梭轰鸣。家里没有了父亲,母亲就得顶起一片晴空。

云白如今满了一岁,牙口还吃不得硬东西,可一天两顿玉米糊糊都混不上,肚皮里从没喂饱过食物。不盛装食物的肚子,盛了满满一肚子的空气,他饿得将食指塞进嘴里,烦躁地咬着吮着,时而哇啦哇啦大哭。云青寻到口吃的,就会留下半口给云白。

觅食不容易,和云青一起掏鸟窝的小伙伴,常常在一块行动,他们个个都难吃饱肚子。这些五六岁大的孩子,成天在村里转来转去,恨不得挖地三尺,又离地三丈,就是想看看哪里能寻出一口吃食来。

饥饿锻炼出了孩子们非凡的能力,他们能从荆棘丛中摘取一小把野果,也能从高高的树梢发现一两个鸟儿漏掉的果子。

云青爬树很厉害。他厉害之处,在于不仅能爬大树,旁人看了心里发怵的小树也敢爬,甚至连竹子都能爬。

罗汉发现一片竹林里有鸟窝,他让同是玩伴的云青和其他人一起行动。罗汉肚子很鼓,但同样是个“小饿夫”,他也很苦恼,白长一个这么富态的肚子,没装点好的吃食,却惹来人们无尽的嘲笑。不像陈富贵,长的是一身扎扎实实的肥膘,跑动起来,肚皮上的泡泡肉一抖一抖的,不晓得他老子在生产队记工分捞了多少油水,才喂得他这么“富贵”。

伙伴们顺着罗汉的视线,都往竹顶上仰望。一年四季拖着两条鼻涕的二蛋,遗憾地摇头:“人又不是鸟,咋个飞得上竹子顶?”罗汉梗着脑袋和二蛋争辩:“就是上得去!”二蛋将细脖子伸得老长:“就凭你这个大肚子,真的上得去,我从手板心给你煎条鱼!”罗汉脸色通红:“也就去年过年,生产队给每家分一条鱼,等了一年再莫得鱼分,你拿啥子煎给我?”

罗汉和二蛋你来我往地抢白,争来吵去说的全是鱼。云青截住他们的争吵:大家尽量合力拢住相邻的竹子,不就暂时造出一棵“大树”来吗?有了能承重的“大树”,剩下的就是爬树了。

主意是好主意,可谁来爬这人造的“大树”呢?几个伙伴你看我我看你,该一马当先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放了哑炮。他们原有默契:每次爬上树的那个人,可以多分得一个鸟蛋,倘若鸟窝里没办法多出一个,下次分其他食物,都要多给他留一口。之前谁想上树,为了公平起见,还要用“剪刀石头布”决定。但今天的竹子光生生的,不像树皮那么粗糙易爬。

没有人爬竹掏窝,云青发话:“那我去爬嘛。”伙伴们顿时用热烈崇拜的目光看向他。

云青爬向竹顶,伙伴们齐心协力合抱竹子,生怕一个闪失,云青从上面摔下来。

伙伴们神情专注,神经紧绷之际,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在二蛋背后突然“哇”的一声,吓得二蛋缩回抱住竹子的手。竹子一摇晃,云青身体也跟着晃荡了几下,差点摔下来。他朝底下大嚷:“莫动!莫闹!”

二蛋侧过脸,照葫芦画瓢地警告背后的人:“莫闹!”二蛋发现,来的是富贵。

富贵妹妹吉祥出水痘,被大人隔离起来,在家养病。他身后少了一个跟屁虫,忽然感觉天大地大的寂寞。他平时仗着比同龄孩子长得肥壮,陈金柱又是队上的记分员,喜欢大声武气地吵这个骂那个。大家不愿和他玩耍,他只好和爱吮吸大拇指的妹妹吉祥搭伴。

吉祥这一病,富贵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看到一群同龄人围着竹子团团站,他来了兴趣,主动跑来和二蛋打招呼。哪想就连这个一天到黑鼻孔流着两条“鼻龙”的二蛋,也敢大声命令他:“莫闹!”陈富贵的蛮横脾气上来了。

富贵索性抓住其中一根竹子,重重摇晃几下。快到竹顶的云青,如同飞得好好的风筝遭遇了强气流。他赶紧夹住双腿,脚尖抵在竹节,尽力抵御突如其来的摇晃。

“陈富贵,搞啥子破坏?你娃给我爬远些!”罗汉怕云青有事,出言警告,但他无法松手,否则和陈富贵已经打上了。

陈富贵觉得,他为啥要爬远些呢?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可以让他们乖乖听话。特别是云青这小子,之前被他推入水沟还敢一声不吭,以为自己是不怕烈火烧身的邱少云啊?他最见不得云青的淡定样子,他凭啥骄傲?就像老爹说的,姓凌的没一个好人,他们就是“装得像,吃得胖”,做出一副好人的样子,蒙蔽了大家。

陈富贵和云青的“结”,像是乱线头一般,缠绕得他心中不快。

一年前,云青不过替他哥打了一盘引魂幡嘛,那些人竟说云青什么“老成”“一岁看大,三岁知老”。陈富贵气得在家里瘪嘴:“凌云青有啥了不起?我要是打引魂幡,比他打得还好!”将儿视为宝贝疙瘩的刘翠芳,听了这话,眉毛倒竖,一声怒吼:“龟儿的,你在胡说啥!”附送了一个霹雳大巴掌,狠辣辣地拍到陈富贵后脑壳。陈富贵嘴巴一扯,想要嚎出两声天崩地裂的哭喊来,眼角一抬,撞见陈金柱黑沉沉的脸,顿时不敢说话,贴着墙根退到了门外。

陈富贵委屈巴巴地想:为啥大人这么“双标”?凌云青会打引魂幡就是“懂事孩子”,他才提了一句,差点被自己亲爹亲妈生吞活剥。因为凌云青,害自己吃了母亲的巴掌,这个仇,陈富贵记下了。

陈富贵对云青,既讨厌又好奇。云青不过是一个没爹的娃儿,穿得破破烂烂,长得黑黑瘦瘦,是哪里来那么大的向心力,队上小孩都喜欢围着他转,当他是“头儿”一般?摘野果也好,捡牛屎也好,云青说声:“走。”大家像是听了号令,乖乖跟上。富贵呢,除了妹妹吉祥,哪个会听他的?

富贵越想越气,仰着脸故意将话传给伙伴:“除非你们跟我一起玩,否则我还要使劲儿摇!”

天狗紧张得要命,生怕富贵捣乱,伤了云青,息事宁人地代表大伙表了态:“好好,等下带你玩!”陈富贵“嗯”一声,抄起两只胳膊,交叉架在胸前,饶有兴趣地看着云青爬上了竹顶,将鸟窝里的蛋掏出来,放进了衣服兜里,再环抱竹竿往下滑落。

云青爬树上得也下得,身姿轻盈,稳稳当当落了地,伙伴们发出迎接英雄凯旋般的欢呼。陈富贵肥壮的身体挤到前面,不客气地从云青手心里抢过一只蛋,这枚蛋个头最大。罗汉尖着喉咙骂起来:“不要脸!”陈富贵冲云青说道:“你们是不是答应跟我一起玩?既然和你们是一伙的,就该见者有份。”

罗汉还想多骂两句,云青打了个手势,罗汉气哼哼地别过脸。大家看着陈富贵得意洋洋地哼哼两声,在蛋壳上敲个小洞,一仰脖子,将稀滑的蛋液一口倒进喉咙,发出满足且欢快的一声“咕”。云青到底没忍住,陈富贵的馋相令他条件反射一般,响亮地吞了一口清口水。陈富贵直起脖子,对云青哼了一声:“看啥,连老汉[1]都莫得的人,神气啥子!”

陈富贵是个乌鸦嘴,他骂云青莫得老汉,只当他吃多了豆子胡乱放臭屁,可连村里有些大人也这样说。有些人说这话并不出自恶言,他们自己也相信是善意使然,带着三分怜悯,视线像蚕丝般柔柔细细地缠过来,一边叹气还一边摸摸云青的脑壳:“唉,莫得老汉的人,这娃儿造孽!”

云青听得心头一紧,生出了许多迷惘。他明明是有爹的,这些摸他脑袋的叔叔伯伯,他们当时来帮忙抬棺木,云青打着引魂幡走在前头,棺木里不就躺着爹吗?怎么现在又不认账,说他是没爹的孩子呢?

小伙伴们晚上回到家,尖利的童音喊声“爹”,马上就会有或粗或细的嗓子应答,哪怕爹是个哑巴,也能用力跺跺脚,或者从门里露出脑袋,应和儿子这声喊。云青知道自己就算吼破喉咙,爹也不会从茅草屋里闪身跳出来。这么说,自己真是没有爹了?

云青的心里像是倾倒了一盆糨糊,觉得怎样想都有毛病。自己拥有的,被别人粗暴断定为“没有”,这“没有”中分明又有零零星星关于爹的记忆。他努力回想,记得爹在夜里弓着背大声咳嗽的声音,还有妈跪伏在门板边,想把爹蜷起的拳头舒展开来,却怎么也掰不开他手的情景。

云青忽然明白:爹不是被那些叔叔伯伯们吹吹打打,搬搬抬抬地弄到山坡上了吗?他们一铁锹一锄头地挖个大坑,将爹放了进去,上面覆了厚厚的土,像是棉被一样,怕爹在地下冻着了,又怕“棉花”硌着他,粗土疙瘩碾成粉细,才洒到了棺材板上。爹如今不住家里,不睡床上,就是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睡大觉。

冬天野棉花山的草枯了,秀英曾经告诉云青,只要土里有种子,第二年春风一吹,又会呼啦啦地长出来。云青隐约觉得,爹也像是一粒种子,被叔伯埋进地里,只要耐心地等一段时间,爹就会重新长出来,那他就有爹了,以后谁都不能说他是莫得老汉的娃儿。

要让种子发芽,不能只伸长脖子,干等老天下雨啊,爹的身子比一株野草高大多了,他需要的水分,也远远超出野草。云青不禁有些怪怨母亲疏忽大意,她成天忙忙碌碌,不是地里的庄稼,就是屋后的菜园,要不就煮人饭煮猪食,忙着洗洗刷刷,竟然忘记给爹的坟上浇水。也许爹在等待一场透透的雨水,发出小苗,顶开头上重重的泥土。可母亲也好,哥哥姐姐也好,似乎遗忘了浇水这件大事。

云青再也坐不住了。他拎不动水桶,找来一只豁了边的土碗,从水沟里舀满一碗水,颤巍巍地端着,倒在爹的坟头上。一碗水在路上洒漏一半,来回往返爹的坟地和水沟很多趟,云青才确定已将坟头浇透。他放下碗,舒心地拍拍手,期盼爹能早点从地里冒个芽出来,夏天开朵花,秋天结个果,果子裂了口,爹就从果子里跳出来。

为了让爹早点“出芽”,一连数日,云青端着家里的大碗跑出去。他担心别人知道了他的秘密,万一爹不愿被人知道云青悄悄浇水灌溉,到时赌气不肯从地里出来呢?便在心里对浇得湿漉漉的坟头说:“爹,这是咱俩的秘密,我跟你拉钩,保证谁也不告诉。”

夏天快过完了,就算云青不去浇水,老天爷降下的雨,也足够让云青爹喝的,已经连续好多天来看爹了,他怎么还在睡觉呢?

云青趴在坟头,四下查看,除了茂盛繁密的野草,就没有别的植物和花朵。他不甘心,再找一次,狗尾巴草、水稗草、空心苋、田字草……全是他熟悉的草类,没有一棵残留了爹的印迹,没有一点植物带有爹的气息。

云青想对着明晃晃的日头喊一声“爹”,声音却像纤细的蚊子脚,压扁了从喉咙里挤出来。他感到有点羞耻,拼命回想爹的黑红脸膛,两道粗黑的眉毛,怕到时爹真的长出来了,他却忘记了爹的样子。

到了秋天,云青坐在爹的坟头,秋风已带来一些凉意。爹离开一年,去年的秋庄稼,今年的新稻子,爹都没能尝上一口。

云青轻轻搓着指缝的泥巴,他将爹坟头上的小石子都捡走了,确信没有任何东西“压制”了爹的生长。苦苦等待几个月的心愿,再怎么不甘心不情愿,也要告以破碎了。原来爹不是一颗种子,不能从泥土里再次生长一次。

一群大雁从天上飞过,声音像落在云青耳朵里的羽毛,痒痒的又有点疼痛。

一个老头在坡下赶着一大一小两头牛。小牛贪吃好耍,总是不好好走道,走着走着就停下来啃吃一口嫩草,老头气得在小牛屁股上甩了两鞭。“哞——”大牛的身子挡在小牛前面,摇着尾巴,既像求情,又像威胁。云青直愣愣站着,老头和牛儿渐行渐远,他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两行滚烫的泪水。

爹没有从果子里跳出来,没有再次回到他一手一脚修葺的茅草屋。那么到底凭啥子来证明,自己也是有爹的娃儿呢?云青回到家,眼角的泪痕还未吹干,他在家里家外翻箱倒柜地努力搜寻,想要找出一点儿依凭。爹活一世人,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如果有张照片,云青一定天天揣在怀里,谁说他莫得老汉,他就掏出照片来。

云青什么都没有找到。他像大人一样叹口气,视线和嘴角一起往下撇,眼角扫到了墙角的打杵子。打杵子是爹留下的遗物,是爹生前经常用的,拄着它行走山路,背运重物。

这是爹的打杵子!云青内心像是漾着一汪颤巍巍的水,涟漪轻荡,他走到墙角,双手轻轻地放在打杵子上,像是触到了爹掌心的余温。

孩子们在春夏季节,就像生长在山野间,风一吹又高一截,到了寒冬腊月,风一吹却缩短了脖子矮了身板。冬天冷啊,夜里北风卷着茅草屋顶,清晨起来,寒霜冻结路面,踩上去硬邦邦的,一天冷似一天,不晓得寒冻啥时才是个头。鸟蛋也找不到了,山上能寻的吃食越来越少,地里被村民翻了好几次,孩子们也想去“捡漏”,看能不能寻到指头粗的几根红苕。他们垂头含胸,像犁地的牛一般来回搜寻,光着的脚丫,细心探测着地里情形。可除了土疙瘩,他们什么食物都没有找到。

肚里没有食物,身上越发僵冷。云青的手背、指头、脚趾、耳垂生了冻疮。他想着夏天炎热逼人的日光,也想着春天暖烘烘的太阳驱赶寒意。可他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冷,没一处不在风中哆嗦。

云青的伙伴罗汉、二蛋和天狗,也好不到哪儿。特别是二蛋,常年挂着鼻涕,只是到了冬天,黄鼻涕变成了清鼻涕,晃眼一看,以为流的是眼泪。

陈金柱的家人却有棉袄过冬。但在他眼里,宝贝儿子陈富贵穿上厚厚的新棉衣,倒比平常丑了几分。

棉花是好棉花,布料也是新崭崭的布料。刘翠芳在塞棉花时,不晓得是心不在焉,还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等她,塞得这里鼓一坨,那儿凹一块,做出来的新衣,看上去疙里疙瘩,怪里怪气,摸上去也像是麻子的脸——凹凸不平。

陈金柱见陈富贵穿得像一只癞客宝[2],心里就有气。攒这些棉花容易吗?队里棉花的收成,交了公家的,剩下的只有那么一点儿,村里哪个不想做新衣新袄?他若不是和队长三不五时地喝喝小酒,拍拍马屁,能拿到这些好棉花?不过再好的棉花,到了自己婆娘手里,也是白白糟践了。

陈金柱觉得,他的婆娘就是上天粗制滥造出来的女人。他常常蹲在院坝边上,一边狠巴巴地吸烟卷,一边顾影自怜地想:我以前找老婆时咋就瞎了眼,要一辈子和刘翠芳这个婆娘拴在一条绳上呢?

陈金柱认为自己的苦命,与凌永彬的亲爹脱不了直接干系。

三十多年前,陈金柱跟着逃荒的妈,饿得皮包骨头,头发脏成毡片儿,不知从哪里走到观龙村的。金柱妈攒着最后一丝力气,看到村子有稠稠炊烟,感觉完成了送儿到此的历史使命,在村口瘫倒一身病弱疲惫的骨头,再不肯睁开眼。

几岁大的陈金柱顿时成了孤儿。那时凌永彬爹刚得了宝贝儿子永彬,心里欢天喜地,看啥都顺心熨肠。瞅着逃荒来的陈金柱跪在娘的身边,哭得造孽兮兮,心生恻隐,便让他跟着自己回家,端一大碗饭给他。陈金柱将碗里的饭,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精光,还在咂着嘴喊饿。

永彬爹正值青壮年龄,见陈金柱比自己还能吃,赞扬他长大肯定是条种庄稼的汉子。陈金柱又添一碗饭,吃饱了肚子也长了胆子,饭碗一搁,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个响头,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爹。”

凌永彬的爹还没回过神来,周围的人已经在恭喜,七嘴八舌地说,这小子要不了几年,就能长成一个干农活的好手,养他不亏。还没轮到凌永彬的妈出来反对,就这样凭空多出一个儿子来。

全村人目睹了陈金柱的来龙去脉,把他那个要饭的亲妈,草草殓葬在村口,连个木头板子都没插。现在再让他去认坟,记忆都是模糊的,说不准确切位置。

陈金柱越长大,越认为永彬爹当时留下他,不过是贪图他长大帮助家里干活,当一头不吃草的黄牛畜生。这想法一日重似一日,在他心里搁了一块石头,压得夜里常被噩梦魇住,大汗淋漓地抓挠胸口,喘不过气来。

陈金柱从一个孤儿,成了人又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女人,生了一对儿女,却还是常常气恨,又不晓得到底该恨哪个,心火烧得实在旺盛了,也会无事生非地打骂刘翠芳两下。

这个白麻子女人,幸好不是黑麻子,否则更像满脸落下的麻雀屎了。这里的婆娘嘛,脱光了躺床上还不都一样?陈金柱也没有那么高的审美要求,可除了脸有麻子,刘翠芳还有个要命的缺陷:狐臭。女人脸模子是美是丑,躺在被窝里不用太在乎,但黑夜能让人闭上眼睛不去看,不能让人憋住气不呼吸啊。陈金柱不得不睡在一个臭烘烘的婆娘旁边,夜复一夜,饱受折磨。

陈金柱心里烦刘翠芳,可刘翠芳看自己时从来都高看一眼,只有盯人家,两只眼角才向下撇,嘴角也跟着撇。想当初她做姑娘时,就因狐臭这一条,不知吓退了多少求亲的小伙子。爹妈在家里急得摇头跺脚直叹气,她还泼辣爽脆地掐着腰在院中间骂:“有人嫌我臭,还有人觉得我香得不得了呢!”她这种自信,也不晓得是从何而来。

如今两人已结婚几年生儿育女,陈金柱见到刘翠芳,心头还是腻烦。因为这份顽固的烦,他觉得全是凌永彬老爹的错,才会有了这桩别扭的婚姻。凌永彬为啥能娶当时村里人公认水灵俊俏的徐秀英,而自己就要娶一个狐臭女人呢?陈金柱想不通这个道理,多少年了,他心中没有真正平顺过。

陈金柱明白,凌永彬才是老头子的心尖子,他陈金柱算什么?当时有媒人来家里牵线,说刘家放出口风来,想给家里的姑娘招个上门女婿,老头子马上就答应下来,让陈金柱去刘家相看相看。如果是他自个儿的亲儿,会这么不讲究吗?论起来,陈金柱当年答应和刘翠芳“处一处”,也是明知自己是人家捡来养的儿,向来夹着尾巴做人,“听说听劝”已成为人生习惯。

刘翠芳见陈金柱没像别的相亲对象那么怂——见一次绝不出现第二次——他至少还肯三不五时地上门,帮刘家挑水砍柴,便自认为陈金柱对自己有情,只等捅破一层窗户纸。刘翠芳向来是个敢想敢做的角色,很快就在肚里筹谋了主意。

有天中午,刘翠芳的爹妈去亲戚家吃酒,她非要“留饭”,给前来挑水的陈金柱包韭菜鸡蛋饺子吃,配上大辣椒和蒜瓣,辣得陈金柱直吐舌头。刘翠芳勇敢地贴过去,陈金柱的牙齿蒙头蒙脑地碰上了柔软的唇。那时他也不过二十出头的青皮小伙,哪受得了这个,蒜味浓烈,连刘翠芳身上的狐臭味都掩盖了,两人就势滚成一团儿,裤腰一松,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

陈金柱事后心里生过懊悔。他原先怕惹凌家老头子不高兴,骂他“狗坐箢篼不识抬举”,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刘翠芳交往,心中想的却是缓兵之计,又怎能想到他一个大男人,还是中了一个小娘们的道。这下生米煮成熟饭,不娶也得娶了。刘翠芳因为婚前的这份主动,让陈金柱捏住了短边儿。他待刘翠芳并不好,一喝酒就要发酒疯,真真假假捶她几下,骂她是夹不住两条腿的臊气货,以除心头之火。

陈金柱越是这样对待刘翠芳,她反而越怜惜他,听信了陈金柱说他小时候在凌家受虐待受折磨的事。即便她被打得满身青紫,还摸着伤抽抽噎噎地替男人着想:都是凌家老头子坏,看他把金柱欺负成啥样了,搞得他现在脾气不好,一点不对付就鬼火乱冒。冤有头债有主,金柱打了我,我不恨他,就恨那起了坏头儿的老头子!

刘翠芳努力当好贤妻良母,可她越是努力,心情越是七拱八翘,做出来的衣服裤子就越是不忍目睹。陈富贵穿着这样一件别扭难看的棉衣,自己还怪美的,大声叫住了冻得两眼发直的凌云青。

陈富贵叉腿一站,像坐山雕一般威风凛凛,挡住凌云青的去路。云青用手背擦了一下通红的鼻尖,今年冬天也不知怎么这样冷,手上的冻疮像是熟透的果子,稍稍一蹭,薄薄的干皮就裂开,流脓流水的令人痛痒。云青懒得和富贵说话,故意不去看他身上的新棉衣,怕自己流露出一分羡慕神情来。

陈富贵这几日好生无聊。妹妹吉祥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自从出过痘子,身子骨就时好时坏的,三天两头发烧害病,刘翠芳不准女儿大冬天的在外面瞎跑,让她乖乖地待在家里烤火。陈富贵落了单,心里像猫抓一般难熬。

云青不搭理陈富贵。陈富贵眼珠子一转,从新棉衣的口袋里,掏出几个叠好的烟盒板,低声下气央求云青:“我们打两盘烟盒板嘛,要是你赢了,我让你到我家烤烘笼子!”

陈富贵掏烟盒板时,云青眼睛已经亮了一亮。在七八十年代,农村的男孩,若珍藏几幅新崭崭硬括括的烟盒板,就会受到其他孩子羡慕拥戴。但就算陈富贵随手一摸便是上好的烟盒板,村里也没有伙伴主动陪他玩耍。

云青能控制自己不去眼馋人家的新棉袄,但他的视线被烟盒板吸引住了,这是富贵新叠好的,还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也是,队上抽得起卷烟的男人,数都数得出来有几个,大伯陈金柱要算其中的一号。而比烟盒板更为诱人的,是富贵说输了可以请他烤烘笼子的提议。富贵今天安了心,要用一重一重的诱惑,来邀云青一起玩耍。

观龙村有劳力的人家,冬天都会用一个“烘笼子”来取暖。所谓“烘笼子”,是用青竹编的一个貌似鱼篓的网状物,里面镶嵌一个陶瓷罐,搁上烧火煮饭后余下的炭灰或未燃尽的炭火。靠近烘笼子,就像靠近了一颗小太阳,浑身上下暖融融地舒坦,能让人在寒冬里僵冷的身体,重新舒展活泛。但云青家里没有这件“宝物”。

凌永彬会编篾活,他在世时也编过烘笼子,但那只旧笼被云鸿不小心摔坏了。永彬过世,秀英一个人忙田间地里的活,哪有闲工夫去学篾匠手艺,给孩子们编一只烘笼子?就算秀英请人编织一只烘笼子,凌家一到冬天,柴火不够烧,吃饭饮水都成问题,也没有余闲的炭火装到烘笼子里。

想着烘笼子,云青露出向往的神色。富贵一看云青表情,往两只手心哈口气,神气活现地宣布:“你输了我又不罚你,这么好的事你还不跟我玩?你云青不会是个胆小鬼吧!”云青倒不是受了富贵激将,他是被烘笼子的温暖吸引住了,当即答应富贵的“赌约”。

他们蹲在结了寒霜的路上,专心致志打起烟盒板。游戏规则非常简单,富贵先丢一张烟盒板到地上,云青抓烟盒板来砸,若能让富贵这张烟盒板翻个面,就算他赢了。他们连玩三盘,云青都能让富贵的烟盒板“翻身”。富贵直起腰,不干了,嚷叫着闹起来:“不算不算,这次你先扔,我来翻你的烟盒板,如果我翻得转,你就输了!”

烟盒板是属于富贵的,他制定霸王条款,云青也只能随他。哪晓得在云青手中乖乖听话的烟盒板,到了自己的主人手中,彻底不听使唤,连续玩了好多次,富贵没有一次能用极富技巧的一砸,让云青的烟盒板翻过来。

“现在你再来砸我的烟盒板,砸翻才算数!”富贵又耍赖了。

云青动了动双腿,觉得和一个耍赖的人真是没法交流,富贵永远都有不认输的借口。他将手里的烟盒板往富贵面前一放,作势就要站起,不玩了总行吧。

富贵急起来,“哎哎”地喊云青等一等:“一盘,就一盘嘛。”富贵竖起胖乎乎的手指头:“就玩最后一盘!要是你这次能让地上的烟盒板翻身,我马上带你回家烤火!”

“那这回莫再耍赖了哈?”云青捡起烟盒板,认真问道。富贵心想,我就不信你娃手气这么邪乎,每次都能砸中,让烟盒板盘盘翻身。迎着云青认真的目光,富贵也做出严肃正经的样子,重重地点头。

啪哒!云青手指在空中潇洒一甩,其实是腕子使巧力,运用风势,一下子就让富贵的烟盒板翻了个身,“白肚皮朝上”。富贵傻眼了,他鼻孔一开一合地不服:“走嘛。”

云青满心欢喜地跟在富贵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跨进了陈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