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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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哭,打破了阆南县观龙村的宁静。那座四面漏风的茅屋传出的悲啼之声,瞬间揪住了人们的心。

在家午饭的一些村民小声嘀咕:凌永彬这样高高大大的一个汉子,咋个说走就走了呢?他这一撒手,苦了徐秀英和五个娃娃呀!

那一年的一月份,敬爱的周总理去世,村民们聚在晒场哭了一场。大人小孩的悲伤,让天上的月亮不复皎洁,拉了一朵厚云遮住半张脸。凌永彬又哭又喘、又抖又咳,旁边的人拼命捶拍他的后背,劝他莫要难过。哪晓得才几个月时间,他把自己也哭到了“那边”呢?

村民丢下碗筷拥出房门,相继前往凌家,帮忙料理一些后事。

岳红花冲在前头,跨进凌家门槛。徐秀英软瘫瘫地坐在地上,身体倚着床架那堵黑乎乎的墙。上官云萼正托起秀英下巴,含了口茶水,喷向她的脸。

上官云萼走哪儿都像清朝老爷们一样,右手托个小小的陶瓷茶壶,左手夹着烟卷。她这种派头,观龙村的女人们看了大为诧异,背后议论纷纷,当面却不敢冒句杂音。

上官云萼连喷了三口水,徐秀英悠悠地醒转,又扑向床沿,却扑了个空。上官云萼对她努努嘴:“老周把门板拆了,让你家老凌换过老衣,躺到那上头。”徐秀英“嗯”一声,忍住泪水,想掏出两句感谢的话,舌头却打了结,干干地吞了两口唾沫,软软地搭着上官云萼一条胳膊,站起身来,呆涩地望向她的孩子们。

凌家老大采萍刚满十三岁,套的褂子皱巴巴地箍在身上,粗布背带在她身后紧紧绕扎几圈,趴伏着头发稀黄的五弟云白。采萍承接着母亲悲痛欲绝的目光,不敢哭出声来。比她小六岁的采芹,像被忽降的变故压得年龄后缩了一截,六神无主的眼睛被手揉得通红。云白闭着眼睛,偶尔冒出两声啼哭,犹如小猫的呜咽,受到感染的采芹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云鸿和云青兄弟俩不知道去了哪里。秀英的眼珠木木的,仿佛要靠这一眼又一眼的“看”,才能将缥缈辽远的灵魂拉回来。

岳红花凑近徐秀英的额头,额头有一块鸡蛋大的青肿。她关心地询问:“你脑门顶个青包干啥子?痛不痛,要不我回去拿点清油,给你擦来消肿?”

岳红花说得体贴,却听上官声音板板地对她道:“那你还不赶紧回去端些清油。”

岳红花说不清为何会惧怕上官,觉得自己对徐秀英的关心过了头,她平时都舍不得吃的清油,咋能真的让给她使用呢?要怪就怪自个儿这张插不上门闩的嘴巴。她极不情愿地往家走,见刘翠芳沉着一张脸孔走向凌家,赶紧堆起一脸笑褶子招呼:“你这个嫂子,这么快就赶来帮忙了。”刘翠芳却往地上啐了一口:“哪个舅子想来帮忙!”岳红花亲亲热热地靠过去,不管刘翠芳狐臭不狐臭,指头点了点茅草屋,又飞快地指了指自己额头:“刚刚撞得晕死过去了!”

“真撞死才好!”刘翠芳似乎吃了炮仗,开口便有火药味。岳红花呲着一口黄牙,咯吱咯吱笑:“要是里面那个真的撞死了,你还不得帮着人家养娃儿?”

刘翠芳吐出一句气鼓鼓的话:“哪个背时的才带他凌家的娃儿!”岳红花“嘿”一声,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

刘翠芳原本不想来凌家。陈金柱那个欺软怕硬的货,只敢在老婆面前挥舞拳头。他不想到凌家,却逼着自己女人去,免得村里人戳他脊梁骨。刘翠芳到底害怕男人火气一上来,打打杀杀的吓死个人,这才绷着一张脸,来踏凌家的门槛。

凌家屋里乱哄哄的,徐秀英的泪珠子打湿了前襟,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粗针大线地帮忙缝制孝帽孝衣。她们间或劝上两句,被新寡妇的遭遇勾起了自己一腔伤心事,倒呜呜哭将起来。

云白原本半睡半醒,忽然放开喉咙哭叫。他挣扎着向后翻仰,挣得眉毛发红,尖厉的哭声如同一枚枚刀子,插进屋里每个人的耳膜。

采萍面红耳赤,微微屈膝抖颤,发出“哦哦”的声音,用这种节奏的晃动安慰云白。但她惯用的做法失去了作用,云白每一声哭叫都用尽全力,小小的身体发出如此大的声量,真是让人奇怪的事。

屋里屋外几个女人凑过来,七手八脚地帮助采萍解开背上的背带,将云白抱起。五六双手轮了个遍,嘴里发出各种软糯黏稠哐哄娃儿的话,却没有让云白止住哭声。

“给我。”上官云萼开了口,连小茶壶都没搁,弯着手臂,将云白塞到了徐秀英怀里。

“娃娃饿了。”上官云萼的话说得威严而又不能抗拒。

秀英一转动身体,关节就“吱嘎”响,像是一架年老失修的机器。她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上官的意思,苍白的脸庞泛起一丝愧意:“前两个月,奶水就回了。”

秀英没有奶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永彬的肺结核延宕了几年,虽说身子虚得像被虫子蛀过的柱子,但也“稳定”着。谁晓得就在这个暑热天,病情忽然恶化,永彬开始大口吐血。秀英照顾丈夫、操持农活,家里大人娃儿,哪个都要操心。那段时间,她就没睡一个囫囵觉。

家里的事不让人安生,外面的消息更令人心惊肉跳。广播里有个声音,沉痛地说唐山闹了大地震,不晓得死了多少人。虽然阆南地处西南地区,离唐山上千公里,消息传来,还是让所有人忐忑难安。村里流传着各种传闻,说是“地乌龟”抖上几抖,便让唐山地裂山崩,倘若“地乌龟”再发脾气,动弹得更厉害一点,不晓得阆南县会不会也跟着翻过来。村民睡到半夜,不时有人尖叫着:“地震啦!”人一吼,狗就吠,整个村庄不得安宁。凌家几个孩子坐起来抽泣哭嚷,当妈的少不得一通安慰。秀英有时通宵不敢闭眼,生怕一家人病的病小的小,被檩子墙头埋到地下。

生下老五云白,秀英身子闹了虚空,彻底唱起反调来,无论云白怎样努力吮吸也没用,她的乳房变成了一对空荡荡的摆设。哺育了四个孩子的胸脯,如今竟挤不出一滴奶水来。

采萍懂得替妈脸红了,她跨前半步建议:“我去调点糊糊给云白吃吧。”上官云萼充耳不闻,两道利剑一般的目光看向秀英,那眼神,能将秀英脸上灼出两个小洞来。

秀英下意识地避开上官的视线,右手机械地解开了衣襟。云白已经闭着眼睛耍了好久的横,糊了满脸的眼泪鼻涕,却未消减他的敏感。人间的婴儿是靠直觉行事的小神通,云白准确无误地一口噙住了秀英的乳头,小小的腮帮子,一鼓一瘪,一张一息。令秀英吃惊的事发生了,仿佛有一股热流,从她手板、脚板开始发烫,急急匆匆跌跌撞撞,抢着挤着往乳房奔跑。香甜的乳汁,已经欢快顺畅地滑下了云白的喉咙。

上官云萼意味深长地看了秀英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是当妈的呀。”

秀英抱着云白柔软的身子,眼泪滑到鼻梁,聚成亮晶晶的一颗。她顾不上擦掉,现在终于明白上官的用意了,她还有五个儿女尚未成人,旁人都死得,就她死不得。

在凌家帮了一天忙,上官云萼有些疲累,临走前嘱咐采萍:“有事就到家里喊我。”采萍嗯嗯地点头,眼里迅速包起了碎银一样的眼泪。

刚来观龙村时,上官云萼不愿出门,将自己关在漏风的小屋里整整一个月。这里离省城远,没那么多“革命群众”,揪着扯着要看你的热闹,不允许谁“缩进乌龟壳里”,逼你站在街头示众。上官经过一个月与世隔绝的躲避休憩,才算在鬼门关转过身还了阳。如今,一晃多年过去,她心中早就藏了一幅“地图”,就算闭着眼睛,在观龙村也不会失了方向。

上官云萼抬起头,视线扫过高高的野棉花山,重重呼出一口气。

家住山脚下,上官刚搬来那段时间,夜里总做噩梦,梦见山塌了,将她压在下面,甚至能感受骨头深处慢慢攀上来的疼痛。待的时间久了,很久没做这种怪梦,不过今日体力有些透支,倒像是那时被梦深深魇住的难受感觉了:脑袋眩晕,双眼发花,脚底虚浮。上官转了转脖子,拍了拍后颈,轻咳两声,拐向左边大路。凌家兄弟从右边的一条小路走了过来。

右边本没有路,杂草中生长着苍耳和火棘,观龙村的人不懂火棘学名,管它叫“红军粮”。传说以前红军路过观龙村,饿得要命,却不肯吃老百姓一粒粮食,采摘这红而小的果实饱腹。火棘虽能救命,此刻却让凌云鸿和凌云青吃尽苦头。

“你没长手是不是?没长手你长了脚啊,没长脚还长了嘴,未必你比云白还不如,云白好歹还长出四颗门牙,你连门牙都没长?”八岁的云鸿责骂四岁的弟弟云青,不管不顾地拉着他,走上右边这条不算路的小路。云青被火棘枝条上的小刺刮伤了脖子和手背,留下一道道血痕,亦步亦趋地跟在云鸿后面。云鸿也刮伤了手脚,可他正在气头上,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一心一意地“讨伐”云青。

云青刚才被陈富贵推到水沟里,也是这个模样,一声不吭,不愿还手。云鸿气得直骂:“打死你都不晓得回句嘴!”

云青越是闷不作声,云鸿越是怒气难平。弟弟的“迟钝”反应,让他感到心头像揣了一只乱跳的兔子,不听管束。就云青这怂样,以后还不晓得要受外人多少欺负。

父亲两腿一蹬,“走”了,这让云鸿心生害怕。大人们只晓得慌慌张张地叠元宝、印纸钱、找孝布,再来几个婶婶和大嫂,拉着秀英的手一通嘤嘤地抽泣。她们就算哭破天,或者流一碗眼泪,能把爹哭回来吗?爹再也睁不开眼了,云鸿是家里的长子,他想不通:自己咋就成了家里最大的那个男人了呢?

云鸿撞见大伯家的陈富贵欺负云青。陈富贵脸盘子的肉,比玉米饼子还厚,仗着高出同龄伙伴半个头,在村里使蛮占强。富贵始终对云青看不顺眼,在碾子旁边,二话不说,将云青一把推到水沟里。水沟一点浅水,淹不死人,却弄得云青成了个脏兮兮的泥猴儿。云青不哭不闹,从淤泥里爬上来,既不报复陈富贵,也没咬他一口。

云鸿是在不远的菜园边看到的。他怒不可抑,握紧拳头向陈富贵冲去,陈富贵拉起吮吸大拇指的妹妹吉祥,跑得没了踪影。云鸿的火气索性发泄到云青身上。

云鸿喋喋不休地骂了云青一路,云青默默忍受被尖刺刮出血痕的疼痛。他们跌跌撞撞,走出了遍布火棘的小路。兄弟俩居高临下,所站的土坡位置与茅屋烟囱一样高,云青没头没脑地告诉云鸿:“富贵说,他妈因为我们妈,差点挨了他爸的打。”云鸿口干舌燥,弟弟并未“认真反思”,还在想陈富贵那些不着调的屁话。

云鸿推了云青一把:“那个瓜娃子说的话,你也要当真?他妈那么泼,咋会因为我们妈挨打?”

云青低下视线,两只脚板糊满泥污,又划拉了血道子。他抬起右脚,在左脚背上蹭了蹭,郑重其事抛给云鸿一个问题:“哥,啥叫死?”

云鸿蓬起了一股邪火,仿佛从父亲真正离开他们的那个清晨开始,这股邪火就再也没有消退过。在他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之时,一股不由分说的蛮横力量逼云鸿硬着头皮当了“凌家最年长的男人”。他可以拒绝吗?可以逃避吗?天大地大,好像找不到一个地方申诉。

云鸿找不到人说话,心里有些窝火。当然,即使能找到像周爷那么有见识的人,云鸿照样不晓得怎么开口。大人懂个屁,只会拿哀伤的眼神剜云鸿一记,语重心长叮嘱他:“你以后要懂事,你妈你弟妹全都靠你了。”云鸿委屈迷惘,他被这火苗炙烤着、折磨着、追赶着,只好瞪着云青发脾气:“死死死!你晓得个啥!白吃了几年饭,咋个啥都不懂!”

云鸿恨唧唧地离开了云青。云青呆呆地看着哥哥的身影,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被富贵一把推下水沟都没哭,两脚被刺丛勾拉受伤也没哭,哥哥丢下他,他望着自家熟悉的茅草屋顶,竟然有一种陌生的潮湿情绪袭上来。云青眨了两下眼,试图眨走眼前那一层蒙蒙的泪雾。

泪雾中走来了姐姐采芹。

云青本能地和三姐采芹亲近些。二哥云鸿平时不爱和云青玩耍,觉得他呆头呆脑的,碍手碍脚。采芹长云青三岁,却是兄弟姊妹中最为瘦小胆怯的,她总爱缩着肩膀耷拉脑袋,说话声音像蚊子,两句话不对付就落下泪蛋蛋。采芹老是害怕云鸿凶她,平日喜欢和云青待在一起。此刻,她拉住云青的手,一边打噎一边抽泣。

“大姐骂我。”采芹向弟弟云青诉说委屈。云青忘记了自己的伤痛,急忙问:“大姐为啥骂你?”“大姐说我在家里打噎,吵着爹升不了天,她一生气,就把我赶出来了。”

云青仿佛在黑暗中,感受到是谁擦亮了一根火柴,瞥到一丝微光,模模糊糊通晓了一些事。死是什么呢?死是到哪里去呢?就是升天!

云青看向烟囱,他不无困惑地想:妈烧饭腾起的烟子,原来每天都要死上一次。

采芹不是故意打噎的,但就是一直止不住,就连秀英也比她好不到哪里。村里的福喜婆婆,一边颤巍巍地蘸着清油,擦抹秀英额头上的青包,一边毫不客气地责怪:“莫出息,男人死了你就要死要活的,永彬晓得你这么莫出息,要怨自己莫得眼力劲,后悔当年娶了你!”

秀英指头绕着一条洗得透光的手绢,沉沉地吸饱了泪水。福喜婆婆平日笑眯眯善么么的,说起话来这么重,一句一句,像石头密密匝匝地砸向秀英:“到底有啥子好哭的,三十好几的人了,连这个都不明白吗?你多流一滴泪,你男人身上就多一分湿,到时你把他弄得湿嗒嗒重乎乎的,看他咋个莫牵莫挂地离开你们!”

这话将采芹也镇住了,却没止住她的泪水。她一边对云青转述,一边用手背擦拭脸面孔,眼睛肿成了两只桃子。她们听了福喜婆婆的劝,吓得一个劲儿地回憋眼中的泪水。采芹打噎流泪,烦得采萍说她待在家里现世添堵。她伤伤心心走出来,看到弟弟云青,此刻成为她最温暖的依靠。

姐弟俩紧紧拉着手,云青脑瓜里还没转明白:爹的死,和炊烟又有啥关系?母亲每天都让炊烟升起两次,那爹是不是很快又能回来?

天黑了,远处传来老鸹阴恻恻的叫声,钻进了人的耳朵里。

天空再度亮了起来,家家户户的炊烟,飘进了云絮。在门板上躺了一夜的凌永彬,没有跟着炊烟一同起身,他的脸色比昨日落气时更显灰败。这几日气候有些反复,燥热和秋凉,脚跟脚地交替而来,到底是存不住尸体的,周爷看了日子,永彬断气的第二天适宜下葬。秀英信任周爷,同意早点让男人落土为安。

帮忙抬棺的几个男人,来来回回,在永彬的棺木边打了好多个空转转,用无声的方式提醒和催促新寡的秀英:早点送凌永彬上了山,家里还有一摊事等着回去做呢。

凌永彬闭眼这一年,还没到四十岁。村里从祖辈那儿就传下规矩,像他这种英年早逝的,不算是“寿夭”,理应用不了好棺木。但就算凌永彬没活够老天爷赏赐的岁数,没受够人间的苦难,没享过一天儿女孝敬的福分,也不该躺这么薄的一副板子。

凌永彬的棺材,是秀英东拼西凑,找亲戚借钱或借粮食,再到寿材铺换回来的。那“棺材老板”原本翘着一张嘴,说破天也要多加二十斤稻子,才肯卖掉寿材。秀英两手捂住面部,泪珠就滑出指缝,她低头悲恸,露出了圆圆发髻后的一截白脖子。成天风吹日晒的,还能有这样白的脖子,老板替那无福的男人可惜。这一念仁慈,心肠一软,到底饶过了二十斤稻子。

抬棺的人见到狭小的棺材,瞥一眼徐秀英。这个一身缟素的女人,已经哭得两眼浮肿。永彬到底是要送“上山”了,帮忙的到山上挖好一个墓坑,将这副纸壳子厚的棺材放进去。要不了三五年,地下的虫虫蚂蚁,就能将凌永彬的尸骨啃吃个精光。

抬棺的人放软了一颗心,盼着凌家姐妹赶紧找到凌云鸿这个小祖宗。没有长子打引魂幡,怎么出殡呢?

在观龙村里,除了极其稀有的老绝户,谁家“上山”没有引魂幡?祖辈的规矩,就是需要有这样一张幡,才能让死去的人莫再贪缠家人、恋恋不去。

周爷帮凌永彬净了身体,换了老衣,发现凌家只有两床补丁重补丁的烂被子,若遮盖了凌永彬,孩子们就要准备忍寒挨冻。他让妻子上官云萼回家翻箱倒柜,找到一块白布盖住老凌,剩下的还能制作一个引魂幡。

周爷在引魂幡上写字,大家围着观看。人们夸赞周爷的字,比油墨印上去的还要工整漂亮,至于上面到底写了啥,却是“狗熊数星星——两眼一抹黑”。

都是本村乡邻,生死大事,能来送凌永彬一程的都来露了脸。凌家院落小,有人就在院外墙根处蹲着,人多起来,便有了做白事的热闹样子。抬棺人的手臂在半空挥舞一道弧线,一阵叮叮咣咣,钉好了棺材。棺材板子太好下钉了,钉锤敲不了两下,钉子已经深深扎进木板。

大家坐下来歇息,等着云鸿回来。门外响起奔跑的脚步声,几个抬棺的男人一下子弹起来,来人却不是凌云鸿。抬棺的人想向周爷讨个主意:今天到底要不要“上山”?周爷铁青着一张脸,他们到底没敢将话问出,向门槛外的院坝喷出了一口浓痰。

采萍与采芹在坡上地头、房前屋后都找遍了,就是没看到云鸿。身为凌家长子,他要举起引魂幡,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列,才算一场像样的丧礼。这个背时娃娃,放着这么大的事不管,到底干啥去了呢?

没有找到云鸿的采萍回来了,一双含泪的眼睛,提前泄漏了秘密。她对秀英摇摇头,惭愧地低下脑袋,觉得辜负了一院坝乡亲的等待。

秀英张了张嘴巴,也没有出声。她的眼睛下方一片青黑,面色苍白如纸。

“妈,要不我去打幡吧?”

采萍话音刚落,福喜婆婆气得重重一跺拐杖,眼珠圆瞪,仿佛这个女子说了大逆不道的话。福喜婆婆训斥:“你脚底下还有三个弟娃,轮得到你在这儿多嘴揽事?”

采萍原本怯怕说话,她只是太过心疼母亲。她也明白,家中既有传宗接代的“香炉钵钵”,她就没资格说这话。

福喜婆婆忽然想到什么,兀自转过头去。自从她过了六十岁,就不爱剪指甲,手指伸出去,就是苍黄坚硬的一片长甲,她的食指直戳戳地指向云青,云青感觉是一柄利剑指了过来。“既然到处都找不到云鸿,云青,你去打幡。”

云青小脸黝黑,微微露出一排惊讶的白牙。前来帮忙下葬的人,都顺着指甲,将视线转向凌家老四身上。云青像是忽然被推到晒台中央,接受人们检阅的目光。

眼看吉时要过,总不能因为找不到云鸿,又多停一天或几天尸吧。云鸿没在家,次子云青来举引魂幡,也是可以的。

众人的目光谨慎地打量云青,一个四岁的娃娃,他能打幡吗?秀英含泪望了望四周,不敢做主,目光在空中疲惫地转了一圈,又转向周爷。

秀英深信周爷是有真本事的人,这是死去的男人过去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连家里几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永彬请周爷取的。永彬常说,周爷是落在观龙村的文曲星,能结识周爷是他的大福气,旁人肚里装的是草,周爷盛了一肚子乾坤大义。

周爷懂得秀英眼神背后的深深含义,他没有辜负永彬对自己的信任,一瘸一拐走到云青面前。云青实在太矮,周爷受伤的腿脚不方便蹲下,将腰弓成一只大虾。云青眼里原本是大人们来来回回的膝盖和小腿,现在忽然有一颗浑然雪白的头颅伸到他面前,是少见的景象。他用一双清澈的眼,稳稳承接住了周爷探询的目光。

“你去打幡上山好吗?”周爷一脸凝重地询问云青。这种平等的语气,并不当他是四岁孩童。

“好。”云青轻声回答。他并不懂得“打幡”的真实意义,但母亲和众人期待的目光,让他说不出别的话来。

云青举着引魂幡,走在出殡队伍的前面,接下来是徐秀英,采萍背着云白,采芹哭哭啼啼跟在一家人的后面。帮忙的人听从周爷的调度,使用铁锹挖了一个并不深的坑,将棺木搁放进去。

秀英跪在地上,她的嗓子已经嘶哑,喉咙像放进一根烧红的钉子,吞咽口水都难。她伏倒单薄的身体,变成一颗硕大而悲伤的泪,无声地抽搐呼吼。秀英脑门贴在地上,指头插进土中,抓握今生和永彬最后一次的见面。这一次的离别,她再苦再难,也要逼着自己去承认:永彬已与他们天人永隔,不在人世了。

秀英无声的哭泣,让参加丧礼的女人们看了心酸,纷纷落下泪来。

为着年轻时的一点陈年往事,岳红花和秀英的肚皮官司,一打就是十几年。孙铁树原本是想来当“八仙”抬棺木,送永彬最后一程的,但岳红花在家中说了好一通酸话,气得他踢翻了两只板凳,连带摔碎了一个酱油瓶,两口子意见也没达成一致。岳红花心疼家什,看男人真动了火,才肯铁青着脸,闭上喋喋不休的嘴巴。但孙铁树到底还是没来凑这个热闹,岳红花屁股一扭,自己倒来了。昨天她还专门为徐秀英回家,取来清油擦肿包呢,凭啥不能来?

如今见到秀英趴在地上,挤出一把嘶哑声音,岳红花也忍不住隐隐难受了一回:你这个背时婆娘,当年要不是你拒了别人,非要嫁给凌永彬,今天也不会跪在这儿,当一个流干眼泪的寡妇了。

陈金柱和刘翠芳也来了。采萍招呼大伯大妈,刘翠芳装作没有听见,陈金柱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来。这声“大伯”是这么好听的吗?以后不知道有多少麻烦事等着他,他宁愿和这家哭哭啼啼的孤儿寡母就此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

上官云萼今日没有捏着她那把宝贝茶壶上山,这个瘦伶伶的女人,冷冰冰地站在那儿,依旧是那么鹤立鸡群。她眼角没有一丝泪痕,脸上也看不出格外的悲色,可整个观龙村的人加起来,都不敢议论她漠然的举止是否“合适”。上官行事永远有自己一套行事法则,她的冷清,她的疏离,仿佛是给自己罩了一个“结界”,别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休想伤害到她。而她的所作所为,旁人看上去也隔了一层薄薄的迷雾,仿佛是懂的,又仿佛始终不明白。

上官日常表现得虽然有些怪里怪气,并不会造成她家和村民的“绝缘”。周爷的人缘极好,虽是城里来的人,身上找不到一丝酸腐气。刚来观龙村,有不懂事的小孩学着别村人的话,骂瘸周爷是“吃屎分子”,这是“知识分子”的谐音。后来日子长了,众人看周爷做事不惜力,干活时露个光脊背,半晌不抬头,那种狠劲儿,青壮汉子看了都佩服,便管束了小孩的臭嘴,再不敢对周爷不敬。

这两日操持凌永彬的葬仪,周爷言语不多,却是能拿捏主意,说得上决断话的人。

黄土掩埋了棺材,人们有了讲闲话的心,躲着上官那个怪女人的冷漠眼神,有人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云鸿咋不来打引魂幡,让他弟弟来?”

旁边两个妇女,忍不住在丧礼上悄悄谈论凌家事。上官瞥一眼过去,她们讪讪地住口,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云鸿有别的事要忙,天蒙蒙亮他就从床上翻下来,忙着要去揍富贵。

富贵应该喊云鸿一声“堂哥”,不过富贵自幼受到父母的影响,从没认下凌家这门亲,也没有将凌家的孩子当成什么堂哥堂弟,只当是个狗屁。陈富贵这么傲娇,凌云鸿自然不会对他客气。

凌云鸿昨天没打到陈富贵,心里一直愤愤的。陈富贵胆敢在他二叔刚咽气闭眼时,就将同龄的云青推到水坑里,真是忘记了凌家还有他这个男人。对别人来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凌云鸿的原则却是:“君子报仇,今天不打明天也要补起。”清晨他将孝帽扔到桌上,跑出家门,就为了早点给陈富贵一点颜色看看。

采萍采芹姐妹俩寻不着云鸿,是因为他那时正在将陈富贵拖进枝叶茂密的黄荆坡,左一巴掌右一脚地教训陈富贵。

“云青又没惹你,你就那么坏,往泥水沟里推他!”云鸿又一脚踢到富贵屁股上,富贵发出了惊惶恐惧的哭声,云鸿嫌他吵得心烦意乱,捡起一坨泥巴,打中富贵的腮帮子。

陈富贵心里感觉理亏,现在打不赢又逃不脱,连声求饶。

“你现在晓得哭,欺负云青的时候咋那么得意?”

“不敢了,再不敢了……”

在云鸿的拳头威吓下,富贵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天发誓,答应绝不将今天的事告诉父母,如果泄露被打的事,云鸿以后见他一次,就打他一次。

一番折腾,云鸿错过了给爹打引魂幡的时间。

云鸿“报仇成功”,昂着下巴回家,母亲已经面朝墙壁睡下。她瘦得像刀脊的后背,露在洗得发灰的被子外,安静得像和墙壁融为了一体。云鸿忽然感到几分踌躇,有些莫名的畏怯,仿若躺在床上的那个沉默背影,不是母亲,而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他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犹豫着到底该不该进时,采萍握住他的胳膊,拉到院子里严词质问:“你晓不晓得今天是啥日子?”

云鸿怎么没看到呢,停在院子的棺木不见了,爹不见了,引魂幡也不见了。

采萍眼泪淌下来,抓住二弟肩膀,使劲晃了两下。云鸿刚刚教训了陈富贵,费了不少力气,现在被猛然摇晃,他有点恶心想吐的感觉。他怎么会记不得引魂幡嘛。昨晚,周爷特意叮嘱他,今早起来记得把脸和脖子洗得干净一点,清清爽爽地送爹上路,这是他当长子该尽的义务。

云鸿没办法解释,自己忽然闹出的失踪,只是为了给陈富贵一点教训,帮他兄弟云青伸张正义。云鸿一言不发,直到屋里母亲发出一声嘶哑的叹息,采萍才松开手,向后甩动辫子,辫子梢扫过云鸿木然的脸面。

秀英陷入了极为短暂的睡眠,就在那一掠而过的清浅短眠中,她见到了十几年前初遇的凌永彬。他有一对粗黑的眉毛,一双清亮的眼睛,秀英看了他一眼,心就怦怦跳起来,她觉得这个人好生熟悉,像和他在哪里见过面。

结婚当晚,秀英羞答答地表达了媒人领他俩相看时,她奇怪的感觉。永彬竟一把握住她的手,略带口吃地说:“我也是啊,总觉得我们是见过的,就是记不起具体在哪儿了。”他的手又大又厚,手掌烫得像一块炭,烧热了她,沸腾了她,红晕瞬间爬上了她的脸颊。

在这个温馨的睡梦中,永彬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温和地笑着,带着一丝羞赧和抱歉。这令醒来的秀英愈发痛彻心扉,因为她明白: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感受到这样的温度、这样的老茧,这样的厚和大,烫和热,熟稔与安定了。

秀英这声叹息后,感觉压在心口的石块轻了几分。她翻身下床,虽然步履还有些飘忽,但神情已镇定许多,她拢了拢头发,扶着墙走到门口,朝着采萍和云鸿招招手。两个孩子来到母亲面前,秀英沙着喉咙告诉他们:“你们要大一些,以后家里……过活不容易,要帮家里分担一点了。”

采萍心疼地喊了一声:“妈。”秀英伸手将女儿一绺乱发规规整整地别到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