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士人的家学、婚姻与诗文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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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家族与家学的历史属性

所谓家学,或指家族之学校,如《宋会要辑稿·刑法》二之一五所谓“访闻虔、吉等州,专有家学,教习词诉”[3]者是也。《困学纪闻》曰:“古者世臣必有家学,内有师保氏之教,外有外庶子之训。国子之贤者,命之导训诸侯,若鲁孝公是也。使惇惠者教之,文敏者道之,果敢者谂之,镇静者修之,若晋公族大夫是也,教行而俗美,然后托以安危存亡之寄,而国有与立矣。”[4]《癸辛杂识》云:“章文庄参政与其兄宗卿,虽世家五马,而清贫自若。少依乡校,沈丞相该之家学相连,章日过其门。”[5]不过,学界对家学概念的理解,更侧重于家族成员世代传承的某种学问,以及与之相关联的治学理念、方法及成就等。宋人家学所涉及的领域极为广泛,从天文历法、制度名物到经学、史学和文学,不一而足。有学者仅仅着眼于家庭教育,谓宋人家学乃是指某一家族的教育学术传统[6],此说虽有新意,但概括似不够周延。也有人主张将家学的外延适当放宽,经学之外,还应涵盖家传之史学、文学乃至技艺等[7],愚以为家传技艺固可瞩目,但不宜与富含人文理性精神的“家传学问”相提并论。

两宋士人时有门楣之旌,却绝无“士族”荣宠,其家学则不同于李唐以前高门大姓世代相传之学业。要准确把握宋人家学的内涵与特点,还须通过史料梳理,探求其源流本末。

家学初兴盖与宗族有关,胡士行所谓:“禹之家学见于《甘誓》,周公之家学见于《费誓》。伯禽初就封,骤当徐夷之变,一旦誓师,曲折详尽,若老于行阵者,盖圣贤之学,本末并举而无遗故也。”[8]即其证。上古先民既重宗族血缘亲情,理应有世代相传之学业礼法。不过,真正将家学传承与家族兴衰联系起来,应是两汉以后才有的事,正如陈寅恪先生所云:“盖自汉代学校制度废弛,博士传授之风气止息以后,学术中心移于家族。”[9]经学之外,史学与文学亦然;前汉“景、武之际,司马谈,谈子迁,以世黎氏之后,为太史令,迁著《史记》,作《天官书》”[10],即为显证。司马谈临终嘱迁云:“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常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颂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11]司马迁遵乃父遗嘱,恪守太史本职,撰成《史记》与《天官书》,遂为司马氏家学之大成者。

魏晋南北朝时期,家学的重要性更加凸显,陈寅恪先生曾说:“中原经五胡之乱,而学术文化尚能保持不坠者,固有地方大族之力,而汉族学术文化变为地方化与家族化矣。故论学术,只有家学可言,而学术文化与大族盛门常不可分离也。”[12]复云: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高门士族“实以家学及礼法等标异于其他诸姓”;“夫士族之特点既在其门风之优美,不同于凡庶,而优美之门风实基于学业之因袭。故士族家世相传之学业乃与当时之政治社会有极重要之影响”。[13]当日名族如陈郡谢氏、谯郡桓氏、颍川庾氏等,莫不浸心于玄学,独琅琊王氏,累世以儒学自奋。汉、魏之际,王朗、王肃父子以经学获誉,“肃善贾、马学,而不好郑氏,采会同异,为《尚书》《诗》《论语》《三礼》《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传》,皆列于学官”[14]。魏、晋之间,王祥、王览兄弟俱以儒学称,“天子幸太学,命祥为三老。祥南面几杖,以师道自居。天子北面乞言,祥陈明王圣帝君臣政化之要以训之,闻者莫不砥砺”[15]。南北朝时又有王筠、王承、王俭等经学大家。王筠“幼年读《五经》,皆七八十遍。爱《左氏春秋》,吟讽常为口实,广略去取,凡三过五抄。余经及《周官》《仪礼》《国语》《尔雅》《山海经》《本草》并再抄。子史诸集皆一遍”[16],其深厚渊博的经学造诣足以令门楣增辉。王承“七岁通《周易》”,梁时“累迁中书黄门侍郎,兼国子博士。时膏腴贵游,咸以文学相尚,罕以经术为业,惟承独好之。发言吐论,造次儒者。在学训诸生,述《礼》《易》义。中大通五年,迁长兼侍中,俄转国子祭酒。承祖俭及父暕尝为此职,三世为国师,前代未之有也,当世以为荣”[17]。王俭“幼有神彩,专心笃学,手不释卷”。及入仕,遂依《七略》撰《七志》四十卷,撰《元徽四部书目》,另著《古今丧服集记》[18]。王氏家学,真可谓源远而流长。

在文学领域,像彭城刘氏那样的甲姓高门也值得瞩目。史载“孝绰辞藻为后进所宗,世重其文,每作一篇,朝成暮遍,好事者咸讽诵传写,流闻绝域”;“孝绰兄弟及群从诸子侄,当时有七十人,并能属文,近古未之有也”[19]。是知所谓“优美之门风实基于学业之因袭”者,非虚语也。

不过,随着隋唐科举制度的建立和完善,自六朝以来世袭已久的士族特权逐步受到削弱,唐代许多“科第自进,居三省台阁”的朝廷新贵与那些“门胄高华”的传统贵族并肩而立,同为“缙绅之士”[20],品级和地位完全一致。不仅如此,《唐六典》规定:“凡出身非清流者,不注清资之官。”原注:“谓从流外及视品出身者。”[21]王定保尝曰:“卢汪门族,甲于天下,因官,家于荆南之塔桥。举进士二十余上不第,满朝称屈。尝赋一绝,颇为前达所推,曰:‘惆怅兴亡系绮罗,世人犹自选青娥。越王解破夫差国,一个西施已太多。’晚年失意,因赋《酒胡子长歌》一篇甚著。”[22]是知高门子弟若屡试不第,亦难免落魄。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贞元以后宰相多以翰林学士为之,而翰林学士复出自进士词科之高选,山东旧族苟欲致身通显,自宜趋赴进士之科,此山东旧族所以多由进士出身,与新兴阶级同化,而新兴阶级复已累代贵仕,转成乔木世臣之家矣。”[23]

科举考试对天下士人的普遍约束力,面对“贴经”“墨义”等考试,试子只能撇开“家世相传之学业”,转而精读《五经正义》。相对而言,进士科所试诗赋倒有自觉精进的空间,故而以此名家者层出不穷,其如胡应麟所云:“唐诗赋程士,故父子兄弟文学并称者甚众,而不能如汉、魏之烜赫。至祖孙相望,则襄阳之杜,亦古今所无也。世所公知二贾、二苏、三王、五窦外,他或以爵位勋名掩之。”[24]胡氏列举的文学家族多至数十家,名公巨擘,历历在焉。其中既有段文昌、段成式那样的庶族人家,也不乏博陵崔氏那样的世袭显族。崔氏一族诗人接踵,初唐有崔信民、崔融等十二位,盛唐有崔颢、崔巨等九位,中唐有崔峒、崔琮等二十二位,晚唐有崔鲁、崔涂等十一位,还有崔莺等三位女性诗人。“初唐之融,盛唐之颢,中唐之峒,晚唐之鲁,皆矫矫足当旗鼓。以唐诗人总之,占籍几十之一,可谓盛矣。”[25]唐人对诗歌的兴趣远远超过了经学和史学,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26],缘由盖在于此。当然,经史之学并未彻底告衰,像彭城刘氏那样的史学世家也盛极一时。胡应麟称:“刘知几兄弟八人俱有文学,而父藏器,从父廷祐,并显名。唐史知几父子咸富著述,二孙滋、浃,又能世其家。一门之盛,终唐世未有也。”[27]只不过与那么多的文学家族相比,类似的经史世家显然要少很多。

唐末五代近一个世纪的战乱分裂,致使门阀世族走向最终衰亡,同时也从根本上改变了汉魏至隋唐以来社会精英文化的发展模式。而这两方面的深层变革,则关乎“宋型文化”及宋人家学的建立,是故不能不详加瞩目。

从僖宗朝“内府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28]的黄巢之乱,到五代十国武夫称雄的血腥岁月,门阀士族始终承受着灭顶之灾。《资治通鉴》载:“自唐末丧乱,缙绅之家或以告赤鬻于族姻,遂乱昭穆,至有舅、叔拜甥、侄者,选人伪滥者众。郭崇韬欲革其弊,请令铨司精加考核。时南郊行事官千二百人,注官者才数十人,涂毁告身者十之九。选人或号哭道路,或馁死逆旅。”[29]顾炎武进一步检讨说:“氏族之乱,莫甚于五代之时。当日承唐余风,犹重门荫,故史言唐梁之际,仕宦遭乱奔亡,而吏部铨文书不完,因缘以为奸利,至有私鬻告敕,乱易昭穆,而季父母舅反拜侄甥者。(原注:《豆卢革传》)《册府元龟》:长兴初,鸿胪卿柳膺将斋郎文书两件卖与同姓人柳居则,大理寺断罪当大辟,以遇恩赦减死,夺见任官,罚铜,终身不齿。敕曰:‘一人告身,三代名讳,传于同姓,利以私财。上则欺罔人君,下则货鬻先祖,罪莫大焉。自今以后,如有此弊,传者受者,并当极法。’”[30]其《裴村记》复云:“自唐之亡,而谱牒与之俱尽。然而裴枢辈六七人犹为全忠所忌,必待杀之白马驿而后篡唐,氏族之有关于人国也如此。至于五代之季,天位几如奕(弈)棋,而大族高门降为皂隶。”[31]至此,自汉魏以来主导政治、经济和文化发展的士族门阀势力不复存在,而与之相关联的贵族家学也宣告终结。

赵宋建国之初,各地官学尚未建立,教育之事还得依靠隐逸人群。汪藻尝云:“五季干戈纷扰之时,衣冠散处诸邑之大川长谷间,率皆即深而潜,依险而居。迨宋兴百年,无不安土乐生,于是豪杰始相与出耕而各长雄其地,以力田课僮仆,以诗书训子弟,以孝谨保坟墓,以信义服乡闾,室庐相望,为闻家。子孙取高科、登显仕者,无世无之。”[32]所谓“豪杰”,首推河南种放,他“与母俱隐终南豹林谷之东明峰,结草为庐,仅庇风雨。以讲习为业,从学者众,得束脩以养母”[33]。另据《玉壶清话》载:“戚同文,宋都之真儒,虽古之纯德者,殆亦罕得。其徒不远千里而至,教诲无倦,登科者题名于舍,凡孙何而下,七榜五十六人。不善沽矫,乡里之饥寒及婚葬失其所者,皆力赈之。好为诗,有《孟诸集》。杨侍读徽之守南都,召至郡斋,礼遇益厚,唱和不绝。杨谓君曰:‘陶隐居昔号坚白先生,以足下纯白可侔,仆辄不揆,已表于朝,奏乞坚素之号,未知报否。’后果从请。及设旧学百余楹,遇如庠序之盛。州郡惜其废,奏乞赐额为本府书院。”[34]按:戚同文自后晋时已高隐不仕,以聚徒讲学为事。《宋史》本传载同文少时“闻邑人杨悫教授生徒,日过其学舍,因授《礼记》,随即成诵,日讽一卷,悫异而留之。不终岁毕诵《五经》,悫即妻以女弟。自是弥益勤励读书,累年不解带。时晋末丧乱,绝意禄仕,且思见混一,遂以‘同文’为名字”。后“筑室聚徒,请益之人不远千里而至。登第者五六十人,宗度、许骧、陈象舆、高象先、郭成范、王砺、滕涉皆践台阁”[35]。戚同文讲学之所,后经修葺,遂为应天府书院。

类似的遁世隐君还有不少。嵩阳田诰“好著述,聚学徒数百人,举进士至显达者接踵,以故闻名于朝,宋惟翰、许衮皆其弟子也”[36];周启明“四举进士皆第一。景德中举贤良方正科,既召,会东封泰山,言者谓此科本因灾异访直言,非太平事,遂报罢。于是归,教弟子百余人,不复有仕进意,里人称为处士”[37]。导江代渊,年四十“举进士甲科,得清水主簿,叹曰:‘禄不及亲,何所为耶!’还家教授,坐席常满”;“著《周易旨要》、《老佛杂说》数十篇”[38]。孙复“举进士不第,退居泰山”[39],以著书讲学为务。王辟之尝云:“孙明复先生退居太山之阳,枯槁憔悴,鬓发皓白,著《春秋尊王发微》十五篇,为《春秋》学者,未有过之者也。”[40]程颢曾回忆孙复聚徒讲学的盛况说:“孙殿丞复说《春秋》,初讲旬日间,来者莫知其数,堂上不容,然后谢之,立听户外者甚众。当时《春秋》之学为之一盛。至今数十年,传为美事。”[41]此外,像王昭素、李觏等亦莫不如此。仁宗庆历以后,即便州县学及太学得以重建,那种由隐君讲学蜕变而来的家学教育依然延续,此后两百年间更是愈演愈烈。

宋人家学的兴盛还与族产的积累方式有关。随着士、庶差别的消失,所有士人都有了相同的起点,所谓“显人魁士,皆出寒畯”[42]或许稍嫌夸张,但“略观贵途,良鲜旧族”[43]已是不争的事实。宋室“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财取于万民者,不留其有余”[44],故在常人看来,“好官亦不过多得钱耳”[45]。有了足够的钱财,要想获得土地即非难事,所谓“富者有赀可以买田,贵者有力可以占田,而耕田之夫率属役于富贵者也”[46],即谓此也。当日有许多世家大姓聚族而居,几世不异爨,土地与物产的保障首当其冲。宋朝政府明确保护“永业田”,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十一月五日诏曰:“诸太中大夫、观察使以上,每员许占永业田十五顷,余官及民庶,愿以田宅充祖宗飨祀之费者,亦听。官给公据,改正税籍,不许子孙分割典卖,止供祭祀,有余,均赡本族。”[47]这种规定,既是对已有财富的重新认定,同时也鼓励富贵之家以合法名义广占田产。范仲淹“方贵显时,于其里中买负郭常稔之田千亩,号曰义田,以养济群族”[48],即为显例。南宋潭州衡山县赵葵在创办“义庄”时声称:“文正家在颍昌,族在吴,吴田为赡族设,家不预也。吾家与族皆居于潭,皆食于庄,非五千亩不可。”[49]江阴葛氏自真宗朝以来代有闻人,“高祖密至邲,五世登科第。大父胜仲至邲,三世掌词命”,宋理宗宝庆二年三月建昭勋崇德阁,葛邲与赵普、曹彬、薛居正、石熙载等二十四人“皆图形其上”[50]。《江阴葛氏宗谱》序称:“方其鼎盛之时,户籍凡占九乡”,“南北岁收租米五万余石”。类似的情形还有很多,文烦不赘。随着土地买卖的合法化和常态化,所谓“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有钱则买,无钱则卖”[51]是也。世家望族因子孙不肖而致田产荡析者亦非个案。

有宋三百年间,“锦衣白日还家乐,鹤发高堂献寿荣”[52]的美好场景始终令广大士人梦绕魂牵,为此他们普遍致力于“诗书传家”。吴兴人沈立登天圣进士第,累官至右谏议大夫,“生平乐经史,手不释卷,自奉甚约,其稍廪之余皆供纸札之费,故藏书埒于内府”,“尝曰‘吾起家寒素,仕宦至两省,藏书三万卷以遗子孙,年余七十而支体康宁,是无一不如意也”,“治家有法度,教子有义方,故内外雍肃,诸子笃学,所至有能声,皆其善教之致也”。[53]宋神宗曾问宰相苏颂学问何以能渊博,苏颂回答说:“吾收书已数万卷,自小官时得之甚艰。又皆亲校手题,使门阀不坠。则此文当益广,不然,耗散可待,可不戒哉!”[54]此可谓两宋士人之楷模。当日那些起家寒微的望族缔造者,都能严训子孙,使之亲诗书、谋科举,以光耀门庭。余靖撰《故萧府君墓志铭》,称墓主萧陟终身不第,然“博通古今,好读书”,“临终之夕,呼二子,嘱之曰:‘吾昔为狱官,有阴德于人,吾闻有阴德者,其后必大,汝等当力学图富贵,以大吾门。’二子果皆擢进士第”。[55]萧陟的临终嘱托所体现的乃是一种寻常心态。事实上,显贵之家要想“长保富贵”,也须勤奋向学,唯有确保世代有人进士及第,不断出现能吏显宦,才能“使门阀不坠”。而在向学过程中,不仅家族成员的知识结构能得到丰富和提高,有关“修、齐、治、平”的价值理念也将深入人心,而雍容大方的贵族气质也会在潜移默化中逐渐成熟起来。

有宋一代,确有无数饱受诗书熏陶的高门贵胄步入朝堂,走向社会,承担起政治、文化及文学建设的使命。他们一方面创造出崇尚学识、追求雅逸的时代风气,同时也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诗文创作的整体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