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泰西阿斯《波斯志》中的东方帝国形象
事实上,如果我们按照东方古代政治文明本身的内在逻辑去看待这一问题的话,那么在西方当代古典学者们所指出的泰西阿斯“东方主义”的两大表征——宦官横行与女性专权中,只有后一项才是值得东方学者认真理会的。就东方文明史本身而论,毋庸讳言,宦官制度是古代东方君主专制下特有的一种宫廷管理模式,具有不人道的一面;但宦官角色毕竟是古代波斯、中国等文明古国中长期延续着的一种客观存在。而在古希腊东方史叙述作品的框架内,泰西阿斯也并非强调波斯帝国境内宦官(ἐυνοῦχοι)突出作用的第一人:希罗多德、色诺芬对波斯帝国体系下宦官角色的描述与泰西阿斯大致吻合;[249]而早在希罗多德《历史》问世之前,对波斯宦官的记载就已经在赫拉尼库斯(Hellanicus of Lesbos)的《波斯志》(Persica)中出现了。[250]因此,本节将集中对泰西阿斯《波斯志》所描写的专权女性与暗弱男性君主形象展开分析。
一 性别倒置与所谓“东方主义”特色
《波斯志》中出现的第一位东方女性统治者是传说中的亚述女王塞米拉米斯。这名女子魅力出众,能使丈夫对自己言听计从。[251]在利用自己的果敢机智帮助亚述国王尼努斯(Ninus)攻占巴克特里亚(Bactria)后,她的美貌吸引了国王的爱慕,从而为自己取得了王后身份,却导致自己的原配夫君惨遭横死。[252]当上女王之后,塞米拉米斯为保住权力而拒绝缔结合法婚姻,并不断替换并杀害可能危及自己地位的面首。[253]与塞米拉米斯的强势与凶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儿子尼努阿斯(Ninyas),[254]后者即位后深居简出、花天酒地、不理国事;[255]其后继者们也纷纷对这位“懒王”的行为予以效法,从而缔造了一段长达1360余年的、无事可记的空白历史。[256]而亚述帝国的末代亡国之君萨尔达纳帕鲁斯(Sardanapallus)则在奢靡与懦弱等方面无出其右,身穿女装、涂脂抹粉,终日针织绣花、宴饮纵欲,最终葬送了亚述国运。[257]
显然,在上面这段两极化的对比模式中确实存在着显著的性别倒置特征:塞米拉米斯被展示成一位充满阳刚之气的铁腕统治者,而她的男性后裔则变成了柔弱女子。而罗马帝国时期的后世作家在引述泰西阿斯相关记载时无疑也对之进行了东方主义式的解读:雅典尼乌斯(Athenaeus)将泰西阿斯的描述对象夸张为“所有亚洲的统治者们(πάντας...τοὺς βασιλεύσαντας τῆςἈσίας)”,认为东方君主全都过着深居简出、不与外界沟通的懒散生活;[258]尼科拉奥斯(Nicolaus of Damascus)同样对泰西阿斯对萨尔达纳帕鲁斯女性化特征的描述进行了添油加醋,声称这位亚述国君拥有画眉和与妻妾一同梳辫子的习惯。[259]教会史家优西比乌斯(Eusebius)在介绍泰西阿斯提供的亚述帝王年表时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口吻:“我有什么理由或兴趣去转抄那些毫无男子汉气概、懦弱娇嫩、纵欲无度的暴君们的饶舌名字呢?”[260]
无独有偶,在《波斯志》的结尾部分也出现了一位与塞米拉米斯相似的铁腕宫廷女性——泰西阿斯在担任波斯宫廷御医时亲自为之诊疗过的帕吕萨提斯。大流士二世(Darius Ⅱ)对自己的这位皇后同样言听计从。[261]帕吕萨提斯处死了阴谋推翻国王的宦官阿尔托克萨瑞斯(Artoxares),[262]残酷镇压了谋刺先王薛西斯的贵族团体,[263]毒害了特里图克莫斯(Terutouchmes)之子;[264]库纳克萨(Cunaxa)战役结束后,帕吕萨提斯为了替小居鲁士复仇而大开杀戒;[265]身为太后的她还设计陷害了马萨巴特斯(Masabates)等大批忠于国王的宦官,而君主阿塔薛西斯(Artaxerxes)竟无力营救他们。[266]最后,丧心病狂的帕吕萨提斯甚至毒杀了自己的儿媳、王后斯塔泰拉(Stateira)。[267]这一系列疯狂行径终于为她招来了应得的惩罚。[268]
除上述两个极端例子之外,类似的性别倒置现象和对波斯帝国形象的负面描述在《波斯志》中还有很多。波斯王后阿麦斯特里斯(Amestris)和公主阿米提斯(Amytis)母女均淫乱不堪,终至酿成丑闻;[269]阿麦斯特里斯曾为泄私愤而一次杀死50名希腊人;[270]波斯王后阿米提斯(Amytis)为报杀父之仇,不顾国王居鲁士劝阻而大开杀戒;[271]米底国王任命的行省长官纳那鲁斯(Nanarus)穿戴妇女的衣饰,宴饮无度;[272]侍妾内特提斯(Neitetis)唆使波斯国王冈比西斯(Cambyses)发动了对埃及的远征。[273]如果德尔图良(Tertullian)提供的晚出史料可信的话,那么泰西阿斯甚至在《波斯志》中记载过波斯男子与生母乱伦的骇人习俗。[274]
如果我们仅仅参考上述史料的话,那么桑奇希—魏登伯格等学者提出的“东方主义渊源说”似乎确实是适用于泰西阿斯的《波斯志》的。这部作品中反复出现了性别倒置的情境,将波斯王权展示为一种由女性操纵的、非理性的残酷权力;泰西阿斯笔下的不少波斯男性统治者懦弱无能、骄奢淫逸,唯妻子、母亲马首是瞻,反映了波斯社会与阳刚健康的希腊世界截然对立的扭曲特征;《波斯志》中还存在着一些敌视、丑化波斯帝国形象的内容,树立了波斯作为希腊文明“他者”的文化形象。然而,《波斯志》中记载的另一部分内容却呈现出了“东方主义渊源说”似乎无法解释的思想特征。
二 贤明宽仁的伟大东方帝王形象
如果我们通读《波斯志》的全部现存残篇,就会发现,泰西阿斯对各东方帝国缔造者普遍持肯定、赞许的态度。在他的笔下,亚述帝国的开国君主尼努斯是位赏罚分明、具备雄才大略的伟大英雄。对于同自己斗争到底的米底君主法努斯(Pharnus),尼努斯会毫不留情地将仇敌赶尽杀绝;[275]而对于主动请降的亚美尼亚帝王巴尔扎尼斯(Barzanes),尼努斯又能以礼相待,给予对方慷慨的馈赠与充分信任。[276]尼努斯的一生完成了许多伟大业绩(μεγάλας πράξειςἐπετελέσατο);他天性勇武、追求美德(γενόμενος γὰρ φύσει πολεμικὸς καὶζηλωτὴς τῆςἀρετῆς),[277]并建立了一座人世间气度最为恢宏、令后人叹为观止的伟大城市尼尼微。[278]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泰西阿斯或其引用的传说版本显然是按照传统希腊英雄传说中对“命名英雄(ἥρωςἐπώνυμος)”的描述模式[279]去记载和赞美这位虚构的尼尼微城建造者的;[280]泰西阿斯对尼努斯的态度不但并无贬损之意,而且也不存在十分明确的、将这位亚述君主视为希腊英雄对立面的观念。在泰西阿斯心目中,二者的道德品质与功业成就在很多方面都是相通的和近似的,尼努斯身处的东方并非同希腊社会在方方面面都处于截然对立状态的异质世界。倘若如德鲁兹等人所言,尼努斯的传说确实来自泰西阿斯的想象与虚构的话,那么《波斯志》建构出来的东方帝国开国君主的正面形象却同针对泰西阿斯的东方主义论调并不一致。
当然,我们必须看到,由于泰西阿斯对尼努斯传说的记载是通过可能掺有其他史料来源的狄奥多鲁斯转述的,仅凭这一个例子去论证泰西阿斯对东方君主的正面评价尚不够充分。然而,主要由福提乌斯保存下来的、完全从泰西阿斯《波斯志》中摘抄[281]的居鲁士(Cyrus)大帝生平记载也呈现出了相似的特征。在泰西阿斯的叙述版本中,居鲁士尽管出身低微[其生父甚至由于贫苦而被迫以偷窃为业(ὅστιςἐλῄστευενὑπὸπενίας)],[282]却生性高贵仁慈,将俘获的死敌阿斯图亚格斯(Astyages,泰西阿斯在文本中写成Ἀστυΐγας)视作长辈而加以尊重(ὡς πατέρα τιμηθῆναι)。[283]出于对神意的敬畏与自身的恻隐之心,居鲁士同样宽恕了战场上的对手克洛伊索斯(Croesus),并对后者委以重任。[284]而他在临终前对家人和臣子们的告诫同样能够体现这位东方君主平易近人、光明磊落、注重美德的高贵品质:居鲁士要求自己的孩子们尊重母亲的意旨,赞美精诚合作的团结精神,诅咒世间的一切不义之举。[285]即便在福提乌斯这些场景的扼要摘录中,泰西阿斯对居鲁士大帝的景仰之情仍旧跃然纸上,他几乎是将这位君主作为美德的化身和帝王的楷模而加以塑造的。而居鲁士大帝的临终遗训显然也完全合乎公元前4世纪初古希腊知识界普遍奉行的伦理观念。这种英雄形象的塑造方式恐怕是不能用“东方主义”去加以形容的。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对于两位部分西方学者所举出的、作为《波斯志》中“邪恶”东方女性政治家代表的塞米拉米斯和帕吕萨提斯,泰西阿斯原作的评价也不是完全负面的。在由狄奥多鲁斯转述的、内容最为详尽的《波斯志》叙述版本中,塞米拉米斯的形象总体上是正面的。她是一位出身低微、但凭借多种才能与品质出人头地的传奇英雄。[286]除超凡绝伦的美貌外,她还具备与之匹配的种种优秀品质(ἐχούσης καὶτἄλλαἀκόλουθα τῇπερὶτὴνὄψιν εὐπρεπείᾳ)。[287]塞米拉米斯在攻打巴克特里亚的战役中展示了自己的智勇双全;[288]又在晚年挫败儿子夺权阴谋后对他予以宽恕,慷慨大度地让出了手中的权力。[289]根据泰西阿斯的说法,塞米拉米斯建造了不朽的巴比伦城,其宽大的城墙上足可供6辆马车并行;[290]她还在亚洲境内许多地方留下了令后人印象深刻的建筑工程。[291]只是到了阿特纳格拉斯(Athenagoras)很可能掺杂着个人主观偏见的著作中,塞米拉米斯的形象才真正完全变成了一个“淫荡堕落、嗜血成性(λάγνος γυνὴκαὶμιαιφóνος)”的邪恶女子,并间接通过圭尔奇诺(Guercino)的名作[292]成为西方世界中深入人心的邪恶女王形象。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无名氏古代作家的《论妇女》(De mulieribus)[293]和优西比乌斯的《年表》(Chronographia)[294]分别为我们保留了两份内容大体一致的、源自泰西阿斯《波斯志》原著的塞米拉米斯生平节要。在这两段文本中,对塞米拉米斯功绩的记载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而对其恶行的叙述其实只占节要的极小一部分。据此,笔者认为,泰西阿斯对塞米拉米斯的评价其实是褒贬结合且总体上高度肯定的。现代读者之所以对塞米拉米斯的残酷、淫荡等性格污点印象深刻,主要是由泰西阿斯《波斯志》问世后真正持有东方主义或性别偏见的希腊、罗马作家们及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家们对相关内容的选择性摘抄、评论与主观解读造成的;[295]确立塞米拉米斯负面形象的并不是泰西阿斯本人。
即便对于现当代读者眼中的杀人恶魔帕吕萨提斯,泰西阿斯的原始记载同样耐人寻味。在《波斯志》对库纳克萨战役后续事件的报道中,帕吕萨提斯一直是作为被俘的克勒亚库斯(Clearchus)等希腊雇佣军将领的同情者与保护人身份出现的。她曾恳请泰西阿斯帮助自己同狱中的克勒亚库斯建立联系,为后者提供必要的帮助,并强迫国王阿塔薛西斯起誓保护希腊将领们的人身安全。[296]而当阿塔薛西斯食言杀害了除买侬(Menon)外的全体被俘希腊将领后,太后帕吕萨提斯又安排宦官秘密安葬了克勒亚库斯的遗体,[297]甚至筹划为克勒亚库斯的冤屈向王后斯塔泰拉进行报复。[298]如果说帕吕萨提斯的恐怖形象是通过泰西阿斯的东方主义观念建构起来的话,那么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女性政治家成为缧绁中的希腊将领们庇护者的情节叙述未免显得有悖逻辑和滑稽可笑。因此,笔者认为,泰西阿斯原著中所塑造的帕吕萨提斯形象固然是负面的,但作者本人并非在借此刻意制造作为希腊文明他者与仇敌的东方世界。
此外,散见于《波斯志》现存残篇中的、对其他东方统治者与东方世界的正面叙述与赞美性评价也并不罕见。米底帝国的开国君主阿尔巴克斯(Arbaces)对背叛自己的功臣贝勒苏斯(Belesys)网开一面、以德报怨。[299]而米底帝国的亡国之君阿斯图亚格斯则被泰西阿斯称为阿尔巴克斯身后“最高贵的人物(γενναιότατος)”。[300]波斯君主冈比西斯在付出高昂代价才征服埃及后仍旧表现出了宽宏大量的精神;[301]国王阿塔薛西斯对反叛自己的伊纳鲁斯(Inarus)、麦伽布祖斯(Megabyzus)既往不咎的气度[302]和对恶贯满盈的生母帕吕萨提斯的温和处置方式[303]同样令人钦佩。即便生性懦弱的萨尔达纳帕鲁斯也在国破家亡之际展示出了英雄气概,以一种“最高贵的方式(ὡς…γενναίως)”结束了自己的生命。[304]泰西阿斯坦率地承认,亚述的历史要比希腊人的历史悠久得多;[305]他还对波斯国王所豢养牛群的神奇智慧表示赞叹。[306]泰西阿斯将波斯帝国一度统治过的印度西北部地区居民称为“极其正直的人(δικαιότατοι)”,[307]并对那里的地大物博进行过由衷的赞美。[308]他还曾援引波斯宫廷禁用陶杯的“先进”习俗来纠正希腊人的“陋习”。[309]笔者认为,上述这些往往被桑奇希—魏登伯格等人完全忽视的残篇内容是他们为泰西阿斯贴上的东方主义标签难以圆满解释的。
要之,在《波斯志》现存残篇中,泰西阿斯仅在叙述薛西斯入侵希腊本土期间劫掠阿波罗神庙与德尔斐圣所的段落中站在敌对角度对波斯军队的渎神行径进行过态度鲜明的谴责。[310]而在其他部分里,他对波斯帝国的政治家、统治模式与风土人情的评价都是褒贬结合、相对公允的。《波斯志》对帕吕萨提斯等个别女性政治家的抨击固然带有渲染和夸张成分,但这种贬低与一些当代西方古典学者提出的东方主义动机并无直接联系。笔者认为,这些学者们所指出的性别倒置现象和对色情暴力场景的修辞性描写的确在《波斯志》中广泛存在;但这些要素并不产生于泰西阿斯本身的东方主义创作动机,而是古风、古典时代希腊史诗、抒情诗与史学传统共同确立的波斯史叙述模式在散文体波斯志中进一步发展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