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爱琴诸岛
爱琴海[192]属东地中海的一部分,位于希腊半岛与小亚半岛之间,东北经达达尼尔海峡、马尔马拉海、博斯普鲁斯海峡与黑海相通。爱琴海海域南北长610千米,东西宽300千米,海岸线非常曲折,港湾众多,星罗棋布着约2500个大小岛屿,所以又有“多岛海”之称。爱琴海的岛屿可以划分为色雷斯海群岛、东爱琴群岛、北部的斯波拉提群岛、塞克拉德斯群岛、萨罗尼克群岛、多德卡尼斯群岛、克里特岛等7个群岛和岛屿,其中许多岛屿是火山岛。
根据荷马史诗,称爱琴诸岛的居民为爱琴人,这也是“爱琴海”“爱琴文明”等称谓的由来。爱琴诸岛上的爱琴人创造的希腊上古文明——爱琴文明,主要包括克里特文明和迈锡尼文明。克里特文明以克里特岛中北部的克诺索斯王宫为中心。迈锡尼文明以其兴起地迈锡尼城命名。爱琴诸岛与小亚、叙巴地区、埃及乃至两河流域都有着程度不同的物质交往和精神交往。[193]
一 克里特文明
克里特岛是爱琴海最大的岛屿,面积约8300平方千米,东西长260千米,南北最宽处约为55千米,最窄处仅12千米,是爱琴海南部的屏障。北部沿海地区为平原,土地肥沃,有利于农业生产。早在公元前7千纪,这里就有人居住。考古学和人类学研究证明,古代克里特人头型较长、黑发、褐目、中等身材,近似地中海人种。
公元前7千纪,克里特岛已经有人定居。公元前3千纪,克里特岛进入文明时代。公元前2千纪,克里特岛出现王宫建筑,标志着城邦国家已经产生。20世纪初,当英国学者亚瑟·伊文思(Arthur John Evans)在克里特岛发现这个青铜时代文明时,就以希腊神话中的克里特岛的第一位伟大国王米诺斯为其命名,所以克里特文明亦称米诺斯文明。[194]
克里特岛当时划分为北面的克诺索斯、南面的法伊斯托斯、中东部的马里亚、最东部的扎克罗斯等四个政治区域,按照荷马的说法,共有包括克诺索斯在内的90个大小城邦。王宫是克里特文明各邦的政治、经济、宗教和文化中心,建筑形态与叙利亚沿海地区的乌加里特城邦和幼发拉底河上游的马瑞城邦的王宫颇为相近,结构复杂严谨,风格纤秀华丽。[195]其中最著名的非克诺索斯王宫莫属。[196]
克诺索斯王宫位于克里特岛北部距海不远的克法拉山冈之上,总面积达22000平方米,内有厅堂房舍1500余间。整个建筑围绕中心庭院展开,楼宇密布,彼此叠接,错落有致,无数曲折迂回的柱廊和梯阶盘绕其间,无怪乎希腊神话将其称为迷宫。王宫基本上以中心庭院为界分为东西两大部分。西边的建筑主要包括国王办公和祭祀场所以及王室库房。考古学家在王室库房中发现了许多盛放谷物和橄榄油等食物的大陶缸,这些陶缸大且重,要四五人合力才能抬离地面。东边的建筑有四五层之高,主要包括国王会客和生活的场所,以及学校和王室作坊。王宫建筑内采光、通风、供水、排水、洗浴、厕所等设施一应俱全。譬如,在寝宫后面设有一个两室小套间,其中一室为配有陶瓷浴盆的浴房,另一间则是厕所。[197]王宫中最引人注目是广泛分布于厅堂廊房中的琳琅满目的精美壁画。壁画主题丰富多彩,既有反映米诺斯人举行王室典礼、宗教祭祀和公共娱乐场景的,也有描绘陆上和海里的树木、花草、鸟兽、鱼等动植物的。
克里特文明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线形文字的发明与使用。这种线形文字被称为线形文字A[198],为一种尚未破译的非希腊语文字,包括60个表音符号和60个表意符号,通常从左向右刻写在石头上。[199]大部分线形文字A铭文出土于克里特岛南部,主要是行政文献。
克里特文明是一种海岛文明,其航海业和商业非常发达。克里特文明各邦商船的活动范围一度覆盖了塞克拉德斯群岛、罗德岛、萨摩斯岛等爱琴海岛屿和希腊大陆,甚至抵达亚平宁半岛和西西里岛。[200]而考古研究显示,正如克里特文明的王宫建筑形态与乌加里特和马瑞王宫建筑形态颇为相像之外,克里特文明各邦与同处东地中海世界的塞浦路斯、小亚、叙巴地区和埃及的交往似乎更多一些。[201]
考古学家在叙巴地区的考古遗址卡布瑞丘和埃及希克索斯王朝首都阿瓦利斯的考古遗址艾尔达巴丘发现了克里特文明风格或与克里特文明风格酷似的壁画等艺术品残片。[202]卡布瑞丘出土的一个石膏棋盘和一幅壁画上,所描绘的人物和建筑、河流等景观,都具有典型的克里特文明特征。艾尔达巴丘出土的一系列壁画,绘有公牛、斗牛者以及其他人物、动物、植物、山水,具有浓郁的克里特文明色彩。[203]
考古研究发现,埃及希克索斯王朝时期,尽管克里特文明风格的壁画在叙巴地区沿海和埃及尼罗河三角洲非常流行,但在这些地区却没有发现克里特文明的建筑遗址和陶器等遗存。这一现象似乎说明,克里特文明诸邦与东地中海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跨文化交流的实现方式是和平交往过程中自然而然发生的。可以推断,在克里特文明各邦出使埃及和叙巴地区的使团成员中,很可能有艺术家,因而也就留下了自己的壁画等艺术作品。另外一个需注意的现象就是,在克里特文明遗址中,除了印章、陶器、壁画外,很少发现当地艺术作品中含有埃及等其他东地中海国家和地区的元素,这可能意味着这一时期的克里特文明各邦与东地中海世界其他各国各地区的物质交往和精神交往是不够平衡的。
然而,公元前16世纪,这样一个璀璨夺目的文明却消失了。对此存在多种假说,有研究者认为毁于来自小亚的蛮族入侵,有研究者认为毁于爱琴文明各邦的内战,有研究者认为毁于一场大地震。而丹麦奥胡斯大学教授弗里德里希根据从克里特岛附近的锡拉岛上发现的一段橄榄枝,提出了一个新的假说,即克里特文明可能毁于一次空前规模的火山喷发及其引发的大海啸。[204]这一学说认为,约3600年前,锡拉岛上一座火山突然猛烈喷发,其喷出的烟柱上升到高空,火山灰甚至随风飘散到格陵兰岛、中国和北美洲。火山喷发同时引发了大海啸,高达12米的巨浪席卷了距离锡拉岛100余千米的克里特岛,摧毁了沿海的港口和渔村。而且火山灰长期飘浮在空中,造成一种类似核战争之后的“核冬天”效应,造成农作物连年歉收。遭受毁灭性打击后,克里特文明迅速走向衰亡。而在上述假说提出之前,一些考古学家通过对比克里特文明的文物与埃及新王国时期的文物,间接推断克里特文明于公元前14世纪20年代的衰亡与来自希腊阿尔戈利斯地区的迈锡尼人的入侵有关。[205]此外,这次考古发现的橄榄树枝帮助考古学家更加准确地确定了火山喷发的时间,即公元前1627—前1600年之间。[206]尽管从表面上看,该研究成果只不过是把克里特文明走向衰落的时间节点向前推了100余年,但实际上对克里特文明研究的意义十分重大。因为此前学术界大都认为克里特文明与埃及新王国交往密切。而最新确定的火山喷发却间接否定了这种判断,因为埃及新王国建立于公元前1550年,而此时克里特文明已经走向衰落,迈锡尼文明正向兴起。所以可以得出一个新结论,那就是克里特文明的鼎盛时期应该与埃及希克索斯王朝时期大致对应,而埃及新王国文献中所载的“爱琴人”,应该主要是指迈锡尼文明各邦的居民。
约公元前1450年,克里特文明各邦的王宫先后遭到毁弃,很可能是内战导致的。公元前1420年前后,克里特岛被迈锡尼人征服。此后,大多数克里特文明城邦走向衰亡,但克诺索斯城邦仍作为区域性行政中心,一直存在至公元前12世纪末。
二 迈锡尼文明
迈锡尼文明是古希腊青铜时代的文明,它由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迈锡尼城而得名,以迈锡尼、泰林斯、皮洛斯为大邦。迈锡尼文明是爱琴文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继承和发展了克里特文明。根据墓穴的形态,迈锡尼文明大致可分为前王朝、竖井墓王朝、圆顶墓王朝三个时期。
迈锡尼文明的前王朝时代可追溯至公元前20世纪,当时一支操印欧语的部族来到伯罗奔尼撒半岛北部定居下来,受克里特文明影响,这些后来被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统称为迈锡尼人的部族逐渐过渡到文明社会。
公元前16世纪前后,迈锡尼文明进入竖井墓王朝时期。迈锡尼文明各邦的王陵和贵族墓中出现数量巨大、工艺精湛的金银酒具、青铜短剑等陪葬物品,其中多数产自克里特岛,亦有相当数量来自埃及、小亚、叙利亚等地。这一方面说明迈锡尼文明各邦王室和贵族有可能曾以雇佣兵头领的身份服务于克里特、埃及等地,另一方面也显示迈锡尼文明各邦与东地中海世界其他各文明单元的交往比较密切。
从公元前15世纪开始,迈锡尼文明进入鼎盛时期,也即圆顶墓王朝时期。作为国王陵寝的圆顶墓不再像早前的竖井墓那样只在地下建构简单的竖穴墓室,而是在地面凿岩和砌石筑成圆形墓室,前有墓道,上覆高冢,室内以叠涩法砌成圆锥状屋顶,形如蜂巢,故又名蜂巢墓。构筑这类墓陵需较复杂的石砌工艺,其形制虽源自克里特文明,但规模日益宏大。现存最大一座圆顶墓内高13.2米,墓门高10米,门内过道覆以一块重达120吨的巨石,工程的浩大和艰难可见一斑。
圆顶墓王朝时期,迈锡尼文明各邦的国家形态更趋完善。在忒拜、迈锡尼、皮洛斯等地出土的线形文字B[207]泥板文献显示,当时的最高统治者为国王,下有文臣武将等各级官吏和祭司等神职人员,国家机构有民众大会和贵族会议,基层组织有由长老主持的公社。圆顶墓室中饰以狩猎和战争主题的壁画,以及大盾、长矛、头盔、匕首、战车、投石器等随葬品,反映了以国王和贵族为代表的当时社会的尚武精神。迈锡尼人的足迹遍及东至叙巴地区和两河流域,西至意大利南部和附近岛屿,南至埃及和利比亚的广大地区。
从公元前13世纪下半叶开始,迈锡尼文明各邦生产萎缩,商业衰落,战乱频仍,政争不断。为了缓解内部经济和政治危机,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联合迈锡尼文明其他各邦发动了对富庶的小亚城邦特洛伊的掠夺战争。战争持续长达10年之久[208],联军虽最终采用木马计而获得惨胜,但各邦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及至公元前11世纪,在震动整个东地中海世界的海上民族以及来自希腊半岛北部的多利亚人的或和平渗透或武装移民的连续冲击下,迈锡尼文明主要城邦纷纷瓦解。在接下来的三个多世纪里,迈锡尼文明核心地区陷入没有城市、没有商业、没有文字、没有国家的“黑暗时代”[209]。
总体来看,希腊青铜时代的爱琴文明与后世的希腊古典文明明显不同,反倒是与东地中海世界的小亚、叙巴地区、埃及、两河流域有更多相似之处,物质交往和精神交往也更为频繁和密切。迈锡尼文明地区的橄榄油、香料等产品出口到叙巴地区,特别是美轮美奂的陶器遍布东地中海世界其他各国各地区,如在埃及的底比斯、瑞弗、古罗布、阿玛纳等遗址以及叙巴地区的卡开迈什、阿拉拉赫、乌加里特、卡特纳、卡代什、巴比罗斯、西顿、哈托尔、米格都、阿什克龙等58个遗址都出土了来自迈锡尼文明地区的陶器,从而成为鉴定东地中海世界考古年代的标尺之一。[210]而满载铜器、陶器、芝麻、黄金、颜料的叙巴地区商船和满载谷物的埃及商船频繁往来穿梭叙巴地区、埃及与迈锡尼文明各邦之间,其中大多以塞浦路斯,也即阿拉西亚[211]为中转站。由于迈锡尼城邦国王在东地中海世界国际贸易上举足轻重的地位,赫梯人将迈锡尼国王瓦纳克斯视为当时已知世界的最伟大的五位国王之一。
在埃及第十八王朝和第十九王朝时期的埃及文献中,反复提到爱琴文明各邦的居民,称他们为“kftiw”“iww hryw-ib”“Tnj”[212]。“Kftiw”一词,意为“克里特人和米诺斯人”,曾在公元前15世纪的埃及文献中出现了16次,在公元前14世纪的文献中出现两次,在公元前13世纪的文献中出现一次,在公元前12世纪的文献中出现一次。词组“iww hryw-ib”,直译为“大海中的小岛”,意译为“迈锡尼人”[213],在埃及文献中共出现7次,其中在埃赫那吞统治时期出现2次。“Tnj”一词,有可能指“Danaoi”,意为希腊本土,出现于阿蒙霍特普三世位于科姆·艾尔何坦享殿中的爱琴文明地名册和其刻于卡尔纳克阿蒙·拉神庙中的《外国地名册》中,也出现在有关埃赫那吞的埃及文献中。上述这些词或词组出现的频率,既反映了公元前16世纪以后迈锡尼文明逐渐取代克里特文明成为爱琴文明主体的进程,也揭示了公元前12世纪末迈锡尼文明走向衰亡的趋势。
埃及人对爱琴诸岛居民,也即爱琴人形象记载和刻画的准确程度,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埃及与爱琴诸岛交往情况的演变趋势。在埃及第十八王朝时期,大约50座陵墓的墓室壁画和雕塑中出现外国人形象,而其中只有10座出现携带着标志性器物的爱琴人形象。哈特舍普苏特女王和国王图特摩斯三世统治时期是爱琴人形象在埃及墓室壁画和浮雕中出现最多的时期,而在国王阿蒙霍特普二世、图特摩斯四世、阿蒙霍特普三世、埃赫那吞统治时期,尽管爱琴人的形象在埃及墓室壁画和雕塑中也偶有出现,但已经明显失真,提示随着埃及与爱琴诸岛交往的日渐式微甚至完全停止,爱琴人可能已经基本绝迹于埃及社会,埃及艺术家对爱琴人形象的描绘只能依靠传说和想象了。而随着东地中海世界阿玛纳时代进入尾声,即使这类明显失真的爱琴人形象也从埃及艺术作品中彻底消失了,因为爱琴诸岛的文明之光正不可逆转地急剧暗淡下来。
爱琴诸岛与两河流域的关系没有更多的文献证据。但是 1981年在迈锡尼王宫的考古发掘中发现了36个天青石印章。印章是由两河流域人发明并广泛地传播到周边地区的。而天青石制品是两河流域各国王室非常珍视的宝物,通常只限于王室使用或作为国礼赠予友邦统治者。上述数量不菲的天青石印章在希腊发现,提示两地应曾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官方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