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一 研究缘起及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现状
本书所指媒介转型指文学作品突破原有载体向其他媒介传播和延伸的过程。网络改变了人们对媒介与文学关系的认识,作为文学在新媒介中的表现形式,网络文学的出现一方面将媒介问题引入文学视域,将文学的本质、样式、审美形态、接受过程等传统文艺理论问题再度推到台前;另一方面,它为文学、影视、动漫游戏等不同文化娱乐形式跨越媒介边界、相互融合做出多次有价值的探索。这里,我们将分析网络文学在媒介转型中的表现和作用,探索文学理论在跨媒介背景下的新动向。
(一)本书研究缘起
互联网的兴起分流了大量传统媒体如书刊、电视、广播等的受众,特别是印刷读物更受到不可避免的冲击。“文学”观念的普及基本与印刷媒体的普及同步。因此,印刷品作为主要传播媒介时,借助文字表达的文学与印刷品的联系被看作“天然”。印刷技术、编排样式、刊刻版本等媒介特性未受重视,而当屏幕和网络成为印刷媒介的替代品后,“网络文学”概念的诞生却唤醒了人们对媒介本身的关注。作为印刷媒介向网络媒介转型的产物,网络文学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为突破媒介自身限制而进行的种种转型尝试显示出价值。本书拟从“网络文学”这个文学与媒介结合的概念入手,分析其在媒介转型这一特殊过程中的表现,探索媒介转型背景下文学研究的新思路。
说起文学,人们往往从形式、题材、审美特质、文学性等角度出发,想到的是“文学作品”。传统文学理论从多个角度探讨文学,却很少涉及媒体。仿佛文学是想象的精灵,媒介则是精灵迫不得已的栖身之所。如果不是为了传播,这一精灵便与媒介毫不相干。对于强调想象、修辞、审美等精神维度特质的文学来说,媒介是一个被动的可有可无的因素。然而,果真如此吗?近年来,跨学科研究手段越来越多地介入文学,文学被放在历史学、社会学、传播学的交叉视野中予以观照,媒介对文学的影响也逐渐凸显出来。如果我们将文学看作语言文字的艺术,这一简单的概括本身就包含了“语言”和“文字”两种媒介形式。钱存训《书于竹帛》对汉字的发展演变进行了详细的溯源,从甲骨到青铜,从竹简到缣帛,从书法艺术到印刷推广,汉字的形态、构造极大地受到媒体影响[1]。文字是文学的主要表达方式,当文字书于竹帛,文学也自然带上了“竹”或“帛”的属性。刻在青铜器上只能是简短的铭文,记录在竹简上的则是记述国家事务的应用文“策”;而瑰丽又昂贵的缣帛与“赋”的华丽辞章辉映。印刷文学的发展同样经历了几个与刊刻技术和媒介传播手段紧密相关的阶段。随着大众传媒飞速发展,新媒体的需求更推动新文学样式的诞生和流行。如《申报》和《沪报》开辟我国日报刊载长篇小说的先声,《野叟曝言》《七侠五义》等都随近代报业的兴起为大众所识。为应付每日更新的副刊版面,吸引普通市民读者持续兴趣,增加可读性和吸引力,报上会出现“长篇小说连载”以填充内容。当办报者发现“小说与报纸的销路大有关系”后,报载小说便开始成为普遍现象。然而,由于当时作者有限,供稿不时出现问题,不仅常见断档、暂停等现象,有时甚至在连载中断后再也不见下文乃至影响报纸销路。这种不稳定性又促使报刊大力推动短篇小说的创作和阅读。《时报》在短篇小说兴起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由于其长篇待刊稿遗失,他们不得不刊载短篇救急,还特地发广告向习惯阅读长篇的读者解释,“短篇小说本为近时东西各报流行之作”,篇幅虽短却同样“立意深远,用笔宛曲,读之甚有趣味”。《时报》《笑林报》等进而开启向社会征集短篇小说的序幕[2]。
除了载体介质本身,编辑、文选的收录也影响文学作品的传播范围。被称为批评史上第一部文学专论的《典论·论文》在我国传统文学理论中拥有奠基性的地位,作者也出身显赫。但如果没有《昭明文选》的有意识选择和留存,恐怕这篇文章终将与《典论》里其他篇章一起佚失,无法继续“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即便是工业时代的通俗读物,是刊登在每天更新的报纸上随日期渐远而丢弃,还是由出版社再次结集印刷成单行本,其形态、命运也都有所不同。以金庸作品为例,有学者对比早期《明报》创刊时的连载专栏和后来的多个编校、修订版本,发现最初报纸连载中为迎合大众口味的流行趣味被弱化,逻辑线索、人物形象等都在后期修订中获得完善,能看出通俗文学向严肃文学靠拢的痕迹。如今金庸的“经典”地位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个根据不同媒体特色,在其间转换、整合、自我完善的过程[3]。以上文学与媒介之间的牵连,都将多少反映在网络文学中,并于下文论述涉及。
虽然我们谈论文学时强调它的想象力和精神特质,但它并不能完全脱离媒体,甚至可以说,文学和媒介的关系特别紧密,只是此前没有被发觉。麦克卢汉的“媒介即信息”理论如今成为传播学的经典理论之一,但麦克卢汉本人却是文学教授。对虚构的想象性文学的研究,使其能够以预言般的想象力对真实社会文化的发展做出判断。在印刷文化一统天下的时代,知识储备、教育传承主要依靠文字,大量印刷出版物成为文学的主流形态,而那些以语言为表达介质、强烈依赖于艺人表现能力的口头文学则逐渐沦为边缘形式。到了网络文化兴起并日渐强势的时代,屏幕阅读开始抢夺纸媒体的主导地位,在适合视觉形象、动态传递的屏幕上,文字阅读不再是主流。当前最为流行的电脑、手机社交媒体如微信朋友圈、微博,国外的Facebook、Instagram等,主体形式为图片、视频加简短文字标题说明,在这类媒体上,讲究有理有据的长篇学术论文也被提炼为简明的段落概要。这种趋势体现在文学作品中,是散文式微,短小机智的警语、笑话流行;小说则呈现分化:一方面篇幅短小的“微小说”被广泛张贴转发,赢得了超高的知名度和眼球效应;另一方面,驻扎于文学网站的明星作者则以超长篇幅和持续更新建立了稳固的粉丝团队,从而找到开发后续产品的可能性。
媒介发展如何影响人类文化已不乏专论,这里仅做简单概述。本书从网络文学这一“媒介·文学”形式入手,考察在网络文化兴起之际,形成于印刷文化中的“文学”概念存续、变形、演化的过程。这里讨论的“网络文学”主要指中国大陆文化现象,部分章节涉及中国台港和海外情况。
(二)中国网络文学研究要点
新鲜活跃的网络文学现象,在国内研究界获得众多关注。研究者不仅各有侧重,还不断引导新鲜力量加入。与国外研究偏重于媒介不同,国内网络文学研究比较重视其“文学”特质,例如什么是网络文学,网络与文学两概念孰轻孰重,印刷与网络文学的关系、区别,网络文学对印刷文学特点的继承与改变等,总体来说,是在与印刷文学的比较中开展的。
1.介入文艺学和文学史范畴的网络文学
国内最为主流的网络文学研究模式是从媒介环境的转变入手,依托文艺学、媒介学理论关注新技术、新文化对文学的影响,多数是从文艺学视野下的跨媒体文学理论展开。学者黄鸣奋在21世纪之初即涉足网络文学、数码艺术等领域,在集中发表于1998—2003年间的一系列文章中,对当时尚属新鲜的多媒体文学进行了介绍,认为网络文本的技术表现力将为文学带来巨大变革。他初步搭建起了网络文学研究的理论框架,重视网络媒体带给文学的新美学特征,尤其强调超文本性。欧阳友权一方面关注数字媒介下的文艺学和文艺转型,一方面针对以网络为载体的文学形式进行专门研究,在《网络文学本体论》[4]中,认为网络文学通过迥异于纸介印刷作品的电子化多媒体文本,创造出新的文学范式。谭华孚[5]关注网络媒介带来的表达解放,他认为网络上已建立起一个比现实社会更加自由的文学场,但同时解构了传统文学所追求的超越性意义和隽永价值。单小曦[6]试图建构网络文学的批评体系,认为应当参照西方数字美学、数字文学研究成果,关注技术特色、突出文本分析。
在理论探讨的同时,一些研究者开始对网络文学这一新兴文学现象进行文学史意义上的记录、留存和评价工作,梳理网络文学发展史、评论重点作家作品及其影响等。
本书作者自1999年起关注网络文学研究。在出版于2004年的《性别视野下的网络文学》[7]一书中,记录了网络文学诞生、发展中的相关论争,对网络文学的作者、读者、作品类型进行分类梳理,并在后续研究中,坚持对重点事件、发展趋势等追踪记录、点评,分析了网络文学发展变化各阶段的不同特征、重点人物和热点问题。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委员会委员马季有多年长篇小说编辑经验,他长期坚持对类型化之后的网络文学作品进行细读、点评,其《读屏时代的写作——网络文学十年史》[8]和《网络文学透视与备忘》[9]及此后一系列追踪评论,以文学史的细致态度对网络文学的发展进行细致入微的记录与分析,尊重作品、细读并实践的研究方式更是赢得了众多网络作者的信服。周志雄《网络空间的文学风景》[10]则从文学媒体势力转换的角度关注,指出当前已形成网络、传统文学期刊、出版社三分文坛的格局,网络媒介促进了文学的多元化发展。
媒介变革环境下传统文学艺术的转型也是研究重点:陈定家在《比特之境:网络时代的文学生产研究》[11]中,从文学生产与消费过程入手,对包括手机终端在内的各种新文学载体都进行了考察,认为网络时代的媒介变迁带来文学生产的网络化问题,文学艺术的生产、消费面临新形势,文学经典也需要适应新媒介。因此,媒介变革与文学转型是当前文学理论研究的重要问题。何志钧在《媒介文化生态的剧变与文艺美学的重构》一文中,认为如今“全媒体”格局和文艺跨媒体运营的实践经验为当代文艺、审美研究提供了新的视域,文艺理论和文艺美学范式当前面临“数字媒介转向”。
以上研究者多依托文艺学学科背景,并抓住媒介转型时机,着重探讨媒介变化在文艺创作生产中的能动性,关注网络社会对文学、文艺学可能产生的影响,从理论上对网络文学在文学和文化中的地位进行探讨,探讨其源头、变化、潜力和发展依据。
2.网络文学媒介转型研究成果
随着网络媒介影响的扩大和传播学理论向文学领域的跨界,学者对网络文学的关注也越来越多地涉及媒介转型这一话题。与本书相关的直接研究主要从如下两方面展开。
首先是错综复杂的网络文学现象与印刷文学的关系。由于早期网络文学只是一个新文学现象,在网上写作者也多是传统意义上的文学爱好者。他们为规避文学期刊、出版社烦琐的审核过程,转而投向网络。因此,他们对印刷媒体多抱有一份敬畏,在网络写作中带着玩票精神,有些人甚至把网络作为跻身印刷文学队伍的敲门砖。这一时期,对网络文学是否具备文学资格、是否成功的评判标准,是作品能否被文学期刊收录、能否出版纸质图书、能否受到成名作家的认可。因此,研究者的讨论焦点在于网络文学向印刷媒介转型的必要性和得失方面。“网络文学”概念刚刚提出时,就在文学领域内引起争论。一些知名作家、批评家——如陈村、王干、张柠、王宏图、葛红兵等——结合自身文学创作、批评经验发表了言论。陈村对于开放的网络大加赞赏,认为网络将为文学提供更大的自由空间,激活文学创作的生命力。而张柠(2001)则在阅读网络文学作品后,认为网络应与文学保持距离,网络作者应具有自由表达的独创性,不应抱有学生心态,放弃自身优势去模仿印刷媒介作家。到了网络文学声势渐长、类型化小说在文学网站中找到一席之地时,网络作家的名号又成为通俗出版物招揽人气的广告,形成网络与印刷捆绑之势。针对网络小说走上通俗化、类型化道路的现象,许苗苗(2004)指出网络文学是与网相生的鲜活文体,其魅力来源于网络特色,应警惕网络文学作者为迎合市场进行的纸媒化、印刷化努力。庄庸(2012)认为网络文学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是阅读、体验、表达一体化的“新语体”,这种语体在脱离网络的媒介转换中可能失去特色。
其次是围绕全媒体运营(近统一称为IP[12])的跨学科讨论。由于网络媒体日渐成为为大众媒体热点,越来越多的网络作品、网络话题、网络热词变成流行文化的主要来源,它们不仅占据通俗阅读市场、电视剧屏幕,也频繁获得电影和戏剧舞台的改编机会。因此,网络文学的多媒体转型、产业化、全媒体运营以及IP开发等研究成为新热点,这展示出文学研究在面对新媒介的过程中向文化研究的拓展。面对新媒介文化现象,传统学科分野和研究方法都显得不够贴切,必须借助文化产业、传播、经济、法律等专业相关知识。要想关注网络文学这样一个多重技术和跨界知识的综合体,研究者也必须相应拓宽视野,广泛借鉴各个专业的知识。夏烈在参与《甄嬛传》转型改编之后,数次撰文探讨网络文学IP的转型。王祥的《网络文学创作原理》[13]出版时间较晚,但其多年来参与网络作家培训,从创作实践角度对比印刷作者和网络作者的异同,著作具备后发优势,对网络创作的实践规律进行总结。
3.网络文学研究团队及其成果
除此之外,网络文学研究团队力量也不容忽视。如中南大学网络文学研究基地团队,成立以来承担“我国网络文学评价体系的理论与实践研究”等多项国家社科基金、教育部课题,出版网络文学研究理论专著及“网络文学教授论丛”和“网络文学新视野丛书”等系列丛书[14],在网络文学研究领域积累了丰硕的成果,其中:《网络文学发展史》(2008)对网络文学的兴起和发展中的大事件进行时序梳理,《网络文学概论》(2008)着重于向初涉此领域的研究者进行介绍,《网络文学产业论》分析网络文学脱离网络载体,转向影视剧的产业化趋势。另外,《网络文学论纲》(2003)、《网络文学本体论》(2004)、《网络文学的学理形态》(2007)等著作对网络文学进行总括性的论述,也打响网络文学研究的旗号。这些成果为网络文学重点案例留存、作品分析、数据库建设等方面做出切实的贡献。
北京大学邵燕君团队在中文系开设网络文学研究课程,在作品细读的同时,带领学生团队进行网络文学创作实践。青年学子以参与者身份做评论和研究,对网络文学产业中的打赏机制、粉丝文化、热门作品、明星作家以及热点词汇等都有了基于真实数据和切身体会的新鲜论调。这一团队数年来收获了丰富的研究成果,不仅持续更新微信公众号“媒后台”,还与漓江出版社长期合作推出“年度中国网络文学”系列书籍,并有对话集《网络时代的文学引渡》、基于网络类型小说的评论集《网络文学经典解读》[15]以及解读网络文化关键词现象及文化基础的《破壁书》。
2017年底在杭州成立的中国作协网络文学研究院是一个网络文学进行跨学科、跨组织的研究团队。该院研究人员来自不同单位,其中:马季、肖惊鸿、王祥等来自作协系统,黄鸣奋、欧阳友权、邵燕君、夏烈来自高校,陈定家、许苗苗分别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和北京社会科学院,庄庸来自出版行业。不拘一格的组织方式标志着网络文学多元、包容的特色引起研究领域的突破。此团队在网络文学下一步行业发展的指导、作品评论与质量提升以及相关跨学科研究方面发挥着日益重要的作用。
以上研究团队有的将网络文学看作文艺学的新对象,对其文本的媒介特点、创作、传播、阅读过程进行史论或理论性探讨;有的将网络文学看作当代文学现象,进行作家、作品评论、资料整理的成果;有的围绕网络文学作者、作品进行访谈、批评、记述,分别从不同角度切入这一领域。由于网络文学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专注于此的研究人员还不多,但以上几个立场不同却特色鲜明的研究团队已经开始发挥各自的作用。这是网络文学研究力量在组织方式上不同于以往文学研究的特色,也可以说是文学研究在新媒体语境和跨学科学术环境中的新发展。网络文学作品众多、对象不固定,涉及新媒体、文学、动漫、影视以及多个青年亚文化领域,需要详细的调查、广泛的阅读和宽广的知识面。横向联合的专题团队研究能够很好地组织力量,可以说非常适合网络时代的文学生产节奏,是一种很好的探索。
网络文学杂糅异质、瞬息万变且涉及不同学科领域,对其研究已经不是单一学者、单一学科能够概括穷尽的。面对这一活跃的新文学现象,研究者各自从不同学科视野入手,带领不同团队迅速搭建起了中国当代网络文学研究的框架。虽无分工,却形成了实际的协作效果,研究的多样化也最大限度呈现出了网络文学现象和内容的多样可能。
(三)推进网络文学媒介转型研究的空间、方法和价值
国内外研究界并未忽略网络文学的媒介转型问题,也已经积累下一定的研究成果,但对于发展如此迅速的文化现象,研究永远无法跟上其生动迅速的脚步。
网络文学已在媒介转型方面进行过不少探索,并积累下值得研究的丰富现象。本书以时间为线索,以专题为节点,讨论网络文学媒介转型的过程、其背后的驱动因素,辨析经济力量入侵和媒体技术发展对网络文学整体变革的影响。本书认为,网络文学的媒介转型昭示出文学发展的必然趋势。当前网络文学作品以通俗小说为主体,说明网络媒介为民众提供了介入文学的开放渠道,而与民众最相关的文学形式就是通俗文学。通俗文学领域是文学中最开放和大众化的部分,也必然是文学转变的起点。网络文学作品的生成、转变与媒介传播方式有很大的相关性。成功的媒介转型有规律可循,研究现有作品能够总结出相关规律,为文艺作品应对新媒体环境的挑战提供借鉴。
由于媒介转型是当前文学艺术面临的普遍性问题,本书从网络文学的探索实践切入,能够为看待这一问题提供新的视角。目前网络文学研究一般沿用文艺学或当代文学方法,以纸媒介文学规范要求网络文学。本书将文学研究与媒介研究相结合,参考传播学、文化产业的方法和成果,试图探索新的研究方法。由于网络文学本身是新媒介产物,研究者多半将其挣脱网络媒介的种种尝试视作倒退或归顺。本书认为在新媒介蓬勃崛起、传统媒介势力依然强大的环境下,文学应当在不同媒介中探索发展、变化和新生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