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性
意象性是诗歌艺术最本质的规定性之一。诗句的构成往往是意象的连缀和并置。这一特征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最突出,诗句往往是名词性的意象的连缀,甚至省略了动词和连词。如温庭筠的《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马致远的《天净沙》:“枯藤 老树 昏鸦,小桥 流水 人家,古道 西风 瘦马。”这种纯粹的名词性意象连缀,省略了动词、连词的诗句在西方诗中是不可想象的。可以对照一下唐诗的汉英对译,比如王维的诗“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它翻译成英语是这样的:“As the sun sets,river and lake turn white.”“白”在杜甫诗中可以是一种状态,在汉语中有恒常的意思,“白”不一定与“日落”有因果关系,但是在英语翻译中,就必须加上表示变化和过程及结果的动词turn,以表示过程的因果关系,而且必须有关联词As。又如杜甫的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译成英语则是这样的:As spring comes to the city,grass and leaves grow thick.”其中表示时间性的关联词As、动词comes、grow都得加以补足。从中可以看出,意象性尤其是汉语诗歌艺术最本质的规定性之一。
现代派诗歌的突出特征就是意象性。《我的记忆》具有鲜明的意象性特征: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
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
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
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用实用性语言来说,这一大段诗一句话就够了:我的记忆生存在一切东西上。但戴望舒却罗列了一系列意象,诗人用这些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意象,把人的抽象的感情——记忆最大限度地具象化了。记忆由此有了感情。可以想见,“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的记忆会是多么清新而美好,而“破旧的粉盒上”的记忆,承载着诗人多少或心酸或凄美的心境。“颓垣的木莓”应该是对于世事的“荒原”感觉吧,而何种情境才会引发这种“荒原”感呢?这样的记忆就暗藏着许多故事——只有作者才知晓的那些故事,从而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同样,“喝了一半的酒瓶”“撕碎的往日的诗稿”“压干的花片”,乃至“凄暗的灯”“平静的水”,每个意象里都有不同的故事,不仅是意象构筑的画面故事,同时也富含情调、情境,有丰富的感情因子在里面,有着诗人曾经的生命体验。这样,由于不同的意象的存在,记忆有了灵魂,有了纷繁丰富的生命形态,这正是诗歌语言区别于日常语言的本质之处,所以这首诗是意象性的典范之作。另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废名的《十二月十九夜》:
深夜一支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夜的声音。
香港文学史家司马长风说这首诗“不但没有韵,而且不分节,诗句白得不能再白,淡得不能再淡,可是却流放着浓浓的诗情”。它堪称是“意象的集大成”,诗人的联想由“一支灯”的意象延展开去,“灯”在深夜中给诗人一种知音般的亲切感,由此联想到“高山流水”的典故。继而触发了一系列比喻,既以具象的意象解释具象的意象,又以具象的意象解释抽象的意象(“思想”)。这首诗的另一个值得关注之处在于,它几乎所有的意象都是具象的,是在现实世界里可以找到对应的美好事物,然而被诗人连缀在一起,总体上却给人一种非现实化的虚幻感,似乎成为废名参禅悟道的世界,具体的意象最终指向的却并非实在界,而是想象界,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缥缈感,所以司马长风说它洋溢着凄清夺魂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