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世界:新与旧
《凤凰涅槃》体现的五四精神最突出的一点,即是反传统主义。诗的起首部分,借用天方国的神话传说,言及凤凰是一种神鸟,它的特征是“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而更生后的凤凰“鲜美异常,不再死”。诗人借助这样的神话传说,把凤凰涅槃从死到生的过程隐喻为新中国从衰败到复兴的过程,凤凰涅槃前后生存的背景由此成为新旧中国的缩影。
在序曲中,诗人把凤凰自焚的时间背景放在“除夕”这一传统中国人所看重的辞旧迎新的特定时刻,有种仪式化的意义。凤凰自焚的氛围是“哀哀”的,悲壮、低沉。因为它们所处的环境太恶劣:梧桐已经枯槁,醴泉已经消歇,整个天地是一幅浩茫茫、阴森森的色调,是寒风凛冽的冰天,呈现出一派死气沉沉、没有生机与活力的图景,而这正是现实旧社会、旧世界的隐喻。诗人以除夕为界,将凤凰涅槃、死而复生的时间段,分为新旧两个世界,涅槃之前的世界属于旧中国、旧世界,涅槃之后的世界,便是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新世界。
序曲中所出现的梧桐醴泉的意象,出自《庄子·秋水·惠子相梁篇》,文中如此描绘凤凰这种神鸟:“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即是说凤凰这种鸟的特征是:不是梧桐树不栖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吃,不是甜美甘甜的泉水不喝,从而展现出凤凰高洁、高贵的人格节操。有关梧桐的意象,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有许多意蕴,其中之一即是高洁人格的象征。先秦典籍奠定了梧桐作为“嘉木”“柔木”的基本属性,而凤凰是吉祥的神鸟瑞兽,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即展现了凤凰的高洁品性。然而,序曲中凤凰所生存的这个世界已无良木,亦无甘泉,处处是蝇营狗苟的凡俗之辈——即是“序曲”结尾出现的一群“自天外飞来观葬”的“凡鸟”。诗人借此隐喻日趋腐朽和衰败的古老的中华民族,只有经过一场革命烈火的洗礼,才能重现光辉。所以凤凰要自焚,以获得重生。接下来的凤歌、凰歌,即是凤凰发出的对旧世界的控诉。
序曲中的丹穴山,来自《山海经》的记载:“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鹤,五采而文,名曰凤。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背文曰义,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大安宁。”即是表明,凤凰是一种祥瑞之鸟,有德有义有信,它的出现,是平安瑞祥的吉兆。序曲中采用的凤凰、梧桐的这些典故,皆来自古典典籍,暗示着凤凰和传统文明的某种关联。
“凤歌”“凰歌”和“凤凰同歌”是长诗的第二章,也是全诗的主曲。其主旨即是对旧社会、旧世界的控诉。
“凤歌”采用屈原《天问》的表达方式控诉了旧世界,体现了五四时期质疑一切的创造精神。凤凰自焚不仅是对旧世界的革命性推翻,同时也是重构人文价值体系的过程。诗人对宇宙起源的追问,也是对旧世界存在的价值、意义的追问,以及对终极真理的追求。正是因为具有这样的追问及质疑精神,才能清醒地意识到现实的腐败与无可救药。这样的世界“冷酷如铁”“黑暗如漆”“腥秽如血”,处处是“屠场”“囚牢”“坟墓”“地狱”,没有一块净土。这样的世界为什么存在?有存在的必要吗?更可怕的是,这个世界腐蚀力量的强大:“生在这样个阴秽的世界当中,就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这个旧世界就是大染缸,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被它染成漆黑一团。如同鲁迅在《狂人日记》里所指出的,四千年来的文化皆是“吃人”的文化,传统的礼教无不导致人格的弱化、奴化,而这样吃人的文化体制已形成了天罗地网,长久地影响着人们的行为选择及人格意识,从而消解掉中国人作为鲜明个性主体的独特性、自主性。诗人把旧世界比喻为“屠场”,即是展现了旧体制的“吃人”本性,而“囚牢”的比喻无疑表明,旧社会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逃脱被吃的命运。就是这样的文化体制把正常的人变成了鬼,变成了魔,使现实的人间成为“坟墓”及“地狱”。
如果说凤歌从空间角度展现了旧世界已经没有一片净土,那么“凰歌”即是历时性的,从时间的角度回顾中华民族从年轻时的“新鲜、甘美、光华、欢爱”走向“悲哀、烦恼、寂寞、衰败”的历程,并感慨中华民族一直以来的生存状态是“流不尽的眼泪,洗不净的污浊,浇不熄的清炎,荡不去的羞辱”,那么,“我们这缥缈的浮生,到底要向哪儿安宿”,即是曰,中国的出路在哪里呢?
诗人在这里,把现今的中华民族比喻成破船、孤舟:“帆已破,樯已断,楫已飘流,柁已腐烂”,在茫茫大海中“前不见灯台、后不见海岸”,前路何在?亦即中华民族如何才能生存?展现了诗人强烈的忧患意识。所以诗人将我们“缥缈的浮生”比作“黑夜里的酣梦”,如飘风,如轻烟。只是昏睡的生活。沿袭旧传统、旧观念的一切,都只是“环绕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贯串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从这种书写中可以看到诗人对旧世界强烈的控诉之情:旧的生活如同睡梦,秉承旧式价值观念生活的人如同行尸走肉,人在这样无生机活力的世界中已失去了应有价值。所以,砸碎旧世界、旧中国、旧我,创造新世界、新中国、新我,才是出路,才是希望所在。
“凤歌”和“凰歌”讴歌的主题是一致的,即对光明的寻求,对美好世界的憧憬,以及对黑暗现实的控诉。“群鸟歌”是对这个旧世界的补充。群鸟,是庸俗的众人,是鲁迅笔下自以为聪明而实际愚昧麻木的看客,是旧世界充斥着的形形色色的丑陋人群。这一章一共六节,每一节都是四行;而前三行诗句完全相同,展示了庸众共同的卑劣特性。这些群鸟只知道追逐一己私利,而全无国家、民族情怀,更谈不上有人格节操:岩鹰令人想起张扬黩武精神的军阀,孔雀隐喻专横霸道的政客,鴟枭代表一切以满足自己贪欲为主的专制者,家鸽即是人云亦云、奴性十足的庸众的代表。鹦鹉不言而喻是那些夸夸其谈、毫无创见、拾人牙慧的所谓雄辩家,而白鹤即是任凭国家危难被置于水火之中依然不闻不问却自命清高的无耻文人。诗人通过“群鸟歌”重复的依然是新与旧的话题,旧世界旧中国不仅环境恶劣,人也因为受传统文化及礼教的教化而丑陋不堪,砸碎旧世界中的一切,用新文化新思想启蒙中国人,这才是中国的希望所在。
新的世界即是凤凰更生歌中所展现的世界。“鸡鸣”即是曙光初现、新的世界即将开始的征兆,宇宙间的生机开始复苏,“一唱雄鸡天下白”。“昕潮涨了”“春潮涨了”“生潮涨了”,预示着鲜活的生命的诞生,于是,“死了的光明更生了”“死了的宇宙更生了”“死了的凤凰更生了”。在这新生的环境中,新生的凤凰开始和鸣,尽情地“翱翔”“欢唱”,唱起欢乐的歌,歌颂新的世界。“凤凰和鸣”中的每一节诗开始时采用短句子,运用排比重叠,回环复沓的手法,表达欢快的情绪,如同鼓点,也如同欢乐的圆舞曲。诗人饱含激情地赞扬了烈火中更生的“凤凰”——也即是经历过浴血革命后建立的新中国的华美异常。这个新世界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和谐安乐,诗人以百余行的篇幅分别礼赞了“光明”“新鲜”“华美”“芬芳”“和谐”“欢乐”“热诚”“雄浑”“生动”“自由”“恍惚”“神秘”“悠久”等新中国的特质。
不仅是新中国具有这样的美好品质,而且新中国中的每一个人都获得了浴火重生,所以郭沫若在“凤凰更生歌”中反复地咏唱:“一切的一,更生了。”“一的一切,更生了。”这里,“一切的一”是指中华民族群体到个体,“一的一切”即是指个体生命遍及众生,而这一切即是和谐的整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我便是你,你便是我”,诗人由此指出,新的世界是一个众生平等如同手足的美好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我和你、他,都融为一体,每个生命个体都布满了新鲜、净朗、华美、芬芳、热诚、挚爱、欢乐、和谐、生动、自由、雄浑、悠久的美好情怀。全新的人诞生了。
可以看出,对新中国的这种设想有“泛神论”思想的痕迹。泛神论是以反对封建专制和神权统治为特征的,是欧洲十七八世纪反对中世纪神权思想的集中体现。泛神论认为,“本体即神,神即自然”,即是说,“神”存在于自然界的一切事物中,存在于自然界的山山水水中,存在于每一个生命个体中。整个宇宙或自然是同一的,都是神的体现,而神并不凌驾于世界之上。由此,郭沫若认为:“泛神便是无神,一切的自然只是神的表现,自我也只是神的表现。我即是神,一切的自然都是自我的表现。”[3]“我即是神”,一切的自然也是“神”,是自我的表现。由此,诗句中“一切的一”中的“一”亦可以理解为是指大自然普泛的本体(神),“一的一切”中的“一切”指由“一”的本体衍生出的自然万物。既然一切都由本体而来,都具有本体的属性,那么,“一切的一”与“一的一切”相融和,你就是我,我就是他,自然万物都是我们的同胞。在这样的哲学基础上,建立那个亲密无间、平等自由的生命与万物的大和谐世界,体现了郭沫若对乌托邦式的理想国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