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里选集(中国古典文学名家选集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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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罪己詔時有符離之潰 〔一〕

莫讀“輪臺詔” 〔二〕 ,令人淚點垂 〔三〕 !天乎容此虜 〔四〕 ?帝者渴非羆 〔五〕 。何罪良家子 〔六〕 ?知他大將誰 〔七〕 !願懲“危度口” 〔八〕 ,倘復鴈門踦 〔九〕

亂起吾降日 〔一〇〕 ,吾將强仕年 〔一一〕 。中原仍夢裏 〔一二〕 ,南紀且愁邊 〔一三〕 。陛下非常主 〔一四〕 ,羣公莫自賢 〔一五〕 !“金臺”尚未築 〔一六〕 ,乃至羨强燕 〔一七〕

只道六朝窄 〔一八〕 ,渠猶數百春 〔一九〕 。國家祖宗澤,天地發生仁 〔二〇〕 。歷服端傳遠 〔二一〕 ,君王但側身 〔二二〕 。楚人要能懼,周命正維新 〔二三〕

〔一〕 紹興三十二年(一一六二)夏六月,宋高宗趙構在做了三十六年的卑辱無道的皇帝以後,傳位給他的養子趙眘(慎),是爲孝宗。趙眘在作皇太子時很有志氣,人們對他都寄以極大的希望,以爲恢復可期。即位後,立即起用一些因爲反對秦檜賣國而爲趙構貶謫的老臣宿將,手書召見張浚(時判建康府),張浚力陳“和議”之非,勸他堅意以圖恢復。趙眘於是加張浚以少傅官爵,封魏國公,除江淮宣撫使,節制屯駐軍馬。次年改元隆興,正月,進張浚爲樞密使,都督江淮東西路軍馬,開府於建康(今南京)。四月,召見,二三十年來未曾有的北伐大計由此劃定,決意不通過三省、樞密院(因爲主和派竭力反對),出師渡江。適值李顯忠、邵宏淵二將來獻進取之策,張浚遂遣顯忠出濠州,指靈璧;宏淵出泗州,指虹縣。一月之内,連復靈璧、虹縣、宿州三城,金兵大敗。一時人心振奮已極,義兵、降卒,紛紛來歸。既而金以十萬兵來攻宿州,顯忠、宏淵二將因私憾不合,致宿州復陷,宋兵大敗於符離集(今安徽宿縣以北),金人乘勝斬首四千餘級,獲甲三萬,宋兵赴水死者不可勝計。這一戰役,關係宋朝國運極大。愛國人士無不痛惜至極,而投降主和派則以爲藉口,大肆攻擊張浚。趙眘遂動摇,罷張浚都府,進用秦檜餘黨湯思退作宰相,盡撤邊防,主動割地求和,南宋由此一蹶不復再有重振的希望了。趙眘以爲北伐是自己犯了大“錯誤”,所以下詔責備自己,這種詔書稱爲“罪己詔”。事在當年六月十四日。

〔二〕 “輪臺詔”,用漢武帝的“哀痛詔”來比擬宋孝宗的罪己詔。《漢書·西域傳·贊》略謂:孝武之世,圖制匈奴,乃通西域以斷匈奴右臂(比喻之詞),匈奴果因此遠遁;後經五世,聚養生息,天下殷富,於是開邊通遠,聚珍奇,興土木,種種奢侈、享樂,不可盡述,以此用度不足,遂行一切取財聚斂剥削之道,民力大竭,加以凶年,“寇盜”(人民反抗)並起,“是以末年遂棄輪臺(西域地名)之地,而下哀痛之詔,豈非仁聖之所悔哉!”“輪臺詔”,指此。但漢武帝是後悔開邊擴張,而宋孝宗是欲圖抗仇復國,二者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作者用這個典故,不過是替自己的國家和皇帝趙眘作門面話,只是一種飾詞而已。

〔三〕 “令”字,讀平聲。

〔四〕 “天乎”,呼天,問天,表憤慨。“虜”,古時稱敵人爲虜,往往特指來自北方入侵的敵人。自六朝稱北人爲“虜父”,宋時蜀人猶呼中原官爲“虜官”,中原方言爲“虜語”。

〔五〕 “渴非羆(pí)”,指封建帝王渴望賢者輔佐他來統治全國,《史記·齊世家》:“西伯(周文王在殷時爲西伯)將出獵,卜之,曰:‘所獲非龍非彲,非虎非羆:所獲霸王(去聲)之輔。’”《宋書·符瑞志》:“文王將畋,史徧卜之,曰:‘將大獲,非熊非羆,天遣汝師,以佐昌(周文王名昌)。’……王至於磻溪之水,吕尚(姜太公)釣于涯,王下趨拜曰:‘望公七年,今乃見光景於斯!’”作者此句隱指當時的宰相史浩(尚書右僕射平章事,兼樞密使,操軍政大權者)竭力阻撓北伐,不足以爲“輔佐中興”之材。語式極其婉蓄。

〔六〕 “良家子”,指戰士們。《漢書·趙充國傳》:“始爲騎士,以六郡良家子善騎射補羽林(漢代禁軍名稱)。”同書《地理志》如淳注“良家子”,云:“醫、商、賈、百工,不得豫(參預)也。”封建時代竟把技藝、商賈、工匠等人都劃在“良家”之外;“良家子”,猶言“家世清白”的人。參看杜甫《悲陳陶》:“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地名)澤中水。”作者説,此一戰役之潰敗,於士兵何罪?意即不是戰士們不用力,没打好,而是怨將官李、邵二人。

〔七〕 《漢書·高帝紀》二年八月:漢王(劉邦)至滎陽,命酈食其(yì jī)去遊説魏王豹,豹不聽。漢王以韓信爲左丞相,與曹參、灌嬰共同攻打魏王豹。及酈食其回來,漢王問:“魏大將誰也?”酈答云:“柏直。”漢王説:“是口尚乳臭(言其猶如小孩子),不能當韓信。……吾無患矣!”九月,果將魏王豹虜獲,遂定魏地。杜甫《後出塞》:“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此大將指安禄山)。”作者此處説,以雙方大將來比,張浚可當宋朝的韓信,完全不弱於金國,乃竟取敗,所以尤堪痛憤。此役金方爲左副元帥赫舍里志寧和大將孛撒。

〔八〕 “危度口”,作者有原注,説:“見《光武紀》二年注。”按《後漢書·光武帝紀》,更始元年故趙繆王子林詐以卜者王郎爲成帝子子輿,並立之爲皇帝,都于邯鄲。二年正月,光武(劉秀)北至薊縣,而故廣陽王子劉接起兵薊中以響應王郎,薊城内紛擾驚恐,傳言鄲邯使者方到;於是光武趕緊坐車南逃,晨夜不敢入城邑,在道旁野宿進食,至饒陽,又乏食,乃自稱鄲邯使者入驛舍以騙飲食,幾乎被識破受捕。後逃出南門,“晨夜兼行,蒙犯霜雪,天時寒,面皆破裂。至呼沱河,無船,——適遇冰合,得過,未畢數車而陷。”這是漢朝破王莽而“中興”的新皇帝在“即位”以前的一段艱危狼狽的經歷。“呼沱河”下注云:“在今代州繁畤縣,東流經定州深澤縣東南,即光武所度處,今俗猶謂之‘危度口’。”作者此處引這個典故,是以後漢光武來影射南宋“中興”的高宗趙構。建炎三年二月趙構南逃途中,金兵攻至長江北岸的瓜洲,於是倉皇渡江繼續南遁,狼狽萬狀,所以相比於“危度口”。“懲”,戒鑒於往事前例的意思。

〔九〕 “雁門踦”,見《漢書·段會宗傳》:段會宗爲西域都護,西域服其威信。及三年官滿,還爲沛郡太守,又徙爲雁門(郡名,有今山西西北部分地)太守,數年,坐法免官。西域諸國上書皆願仍得會宗以爲官,陽朔(漢成帝年號,始公元二四年)中,乃復爲都護。其爲人好大節,矜功名,谷永憐其年老,以書戒告他,略云:“方今漢德隆盛,遠人賓服……願吾子因循舊貫,毋求奇功,終更(官限滿了)亟還,亦足以復雁門之踦(jī)。萬里之外,以身爲本,願詳思愚言。”本是勸他不要貪功、晚節保身的意思。但段會宗没有聽他,晚年又建過一次功。踦,指“命運”不佳,遭遇挫折。此處用此以望張浚,不要氣餒,將來成功,以挽回這次的失敗。參看宋陳師道詩:“得无魚口厄,聊復鴈門踦。”

〔一〇〕 “吾降”,原注降“音烘”,係用《離騷》:“唯庚寅吾以降”的話,指出生、降生。作者生於高宗建炎元年(一一二七),是年金人立張邦昌爲“楚”帝,擄徽宗、欽宗北行,北宋亡。故云。

〔一一〕 “强仕年”,用《禮·曲禮》“四十曰强而仕”的話,指四十歲。强仕,意謂士大夫到四十歲志氣已堅强,不爲利害禍福所動,可以出仕了。作者作此詩時年已三十七歲,故云。

〔一二〕 “中原”,指淪陷於金的河南故土。“仍夢裏”,仍舊是在夢中才能一到之地,言四十年尚未恢復。

〔一三〕 “南紀”,用《詩經·小雅·正月》:“滔滔江漢,南國之紀。”《箋》謂以江漢喻吴楚之君。南宋以淮水與金爲界,偏安於南方,所以用此爲喻。“且愁邊”,且,上聲,方在如何,距完結尚遠的表進行語意的詞;愁邊,猶言愁裏。這説,不要講中原故國,連南紀半壁江山也日在岌岌不保之中!

〔一四〕 “陛下”,封建專制時代,臣僚們稱指皇帝之詞,陛,堦。陛下,指皇帝殿堦下侍衛之臣等,意謂皇帝地位太“高”,不敢直指,只能向其堦下諸人告語,求其轉達。這句是頌揚宋孝宗的話頭;當時都認爲孝宗不同於高宗投降賣國,有意恢復,寄以很大的期望。

〔一五〕 “羣公”,指“政府諸公”,執政大臣們。這個詞往往帶有諷刺意味。“自賢”,猶言“身謀”,只爲個人利益打主意,置國家人民於不顧。當時自高宗朝以來的大官僚,除少數錚錚者,大多是“自賢”之輩。孝宗下罪己詔後,奸臣尹稷,依附湯思退,立即劾張浚。賢者相繼引去。不但真正的投降派,即如陳康伯、周葵、洪遵等,亦誤信金人的要索詭計,以爲當和。羣公,指湯思退黨及誤信金人的臣僚們。

〔一六〕 “金臺”,指黄金臺,戰國時燕昭王在易水東南建臺,置千金,招延天下士,號黄金臺。昭王是燕王噲的兒子,名平。燕爲齊國所破,所以昭王厚禮以求賢士,後來樂毅、鄒衍等都來投他。乃以樂毅爲上將軍,伐齊,齊地幾盡爲所得,燕國自此復强。

〔一七〕 這句並不是説南宋尚未能如昭王厚禮求賢興國、哪裏有羨慕燕國復强的資格;而是説:金人尚未能如燕國築臺求賢那樣懂得治國,可以成大事;以南宋之力,何至於竟羨慕起它來——畏而求和乎?“乃至”,寧至,哪裏至於。燕,凡作國名、地名時,都讀陰平聲如“烟”。

〔一八〕 “六朝”,吴、東晉、宋、齊、梁、陳,六個朝代,都在江南建國,爲“偏安”之局,故云“窄”。約略同時,北方則爲鮮卑族的北魏、北周等國家。

〔一九〕 自吴孫權稱帝(吴大帝)計起,至隋統一,約得三百六十年(二二九——五八九),故云“數百春”;春,年。“渠”,他,統指六朝。

〔二〇〕 這兩句一聯,要一氣連讀,即本是一句話,中間不過一逗,和把兩個整句併列爲一聯的不同,叫作“流水對”。意思説,宋朝歷代皇帝的“恩澤”,可擬於春天的生養萬物。“祖宗”,古代祀法以廟號不遷、最尊者爲祖,其次有“德”而宗之者爲宗,祖只一個,宗可無數,皆指帝王廟號而言,如宋代皇帝,始宋太祖,其下太宗、真宗、仁宗……等相繼,即其例。“發生”,春天的别號。《爾雅·釋天》:“春爲發生。”據《禮·鄉飲酒·疏》説:“五行,春爲仁。”春天能使萬物發生,故爲仁。《禮》經文又云:“天地温厚之氣,始於東北,而盛於東南,此天地之盛德氣也,此天地之仁氣也。”仁統指春夏而言,故下文又以春爲聖,夏爲仁云云。把宋朝歷代皇帝説成有很大的“恩澤”,乃至比爲“春仁”,是作者身爲封建士大夫的看法,但也由於這是出於愛國之心,所以説宋朝對人民有“好處”,尚有一定的人民基礎,人心向宋,不會亡國。

〔二一〕 “歷服”,見《尚書·大誥》:“弗弔,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洪惟我幼沖人,嗣無疆大歷服。”《正義》云:“嗣,訓繼也。言子孫承繼祖疆境界,則是無窮大數長遠。卜世三十,卜年七百,是長遠也。”這本是周武王死後,管、蔡、武庚、淮夷等皆叛,周公相周成王(幼沖人)的話。作者用來以比喻宋朝“運數”一定會傳之久遠,不會滅亡。“端”,端的,真個,果然。

〔二二〕 “側身”,《詩經·大雅·雲漢·序》:“宣王承厲王之烈,内有撥亂之志,遇烖(災)而懼,側身修行,欲銷去之。天下喜於王化復行,百姓見憂,故作是詩也。”《疏》云:側爲“反側”義,“憂不自安,故處身反側,欲行善政,以消去此災也。”所以作者用此語義來規諫孝宗,别無他途,只有側身修行,以行善政,外患才能銷彌。

〔二三〕 東周時自莊王歷僖王、惠王,至襄王初年,齊國諸侯爲桓公,任用管仲爲相,成霸業,倡“尊王(周室)攘夷”的政策,以“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著稱,爲當時尊奉周朝天子的諸侯盟主。其間唯楚國三年不貢,不尊王室,齊率諸侯伐之,盟於召陵。《詩經·大雅·文王》:“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周在殷代時早自(公元前一三二七)古公亶父徙於岐(陝西岐山),即號周,所以是“舊邦”。“維”,乃。言此舊國,至周文王時乃一“新”其“國命”。後來以“維新”指皇帝行改良新政。這裏以楚指金人,以周比宋朝。其意則在説,只有幡然改變以前的屈辱求和的投降政策,力圖自强,才能使敵人畏懼,不敢來侵犯;動摇這一信念,反而下詔罪己,改用湯思退黨以代張浚,是不能挽救國難的。一説,“楚人”句不指金國,係用《左傳》宣十二年“欒武子曰:‘楚自克庸以來,其君無日不討(治)國人而訓之,于民生之不易,禍至之無日,戒懼之不可以怠,……’”仍是指宋朝自己,要時刻警惕戒懼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