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 〔一〕
望斷平時翠輦過,空聞《子夜》鬼悲歌 〔二〕 。金輿不返傾城色,玉殿猶分下苑波 〔三〕 。死憶華亭聞唳鶴,老憂王室泣銅駝 〔四〕 。天荒地變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 〔五〕 。
〔一〕 曲江:見《病中早訪李十將軍》詩注〔一〕。《舊唐書·文宗紀》:太和九年十月,“時鄭注言秦中有災,宜興土功厭之,乃浚昆明、曲江二池。上好爲詩,每誦杜甫曲江行(《哀江頭》)云:‘江頭宫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爲誰緑?’乃知天寶以前,曲江四面皆有行宫臺殿、百司廨署,思復升平故事,故爲樓殿以壯之。”十一月有甘露之變,流血塗地,京師大駭。十二月甲申,勅罷修曲江亭館。
〔二〕 望斷:望極而不見。翠輦(niǎn):皇帝的車,用翠羽飾車蓋。子夜:《晉書·樂志》:“《子夜歌》者,女子名子夜,造此聲。孝武太元中,琅邪王軻之家有鬼歌《子夜》,則子夜是此時人也。”
〔三〕 傾城色:漢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絶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此句指后妃一去不返。下苑波:曲江水。指曲江水與御溝相通,引入宫中。
〔四〕 《晉書·陸機傳》:“(宦人孟玖)遂譖(陸)機於(成都王)穎,言其有異志。穎大怒,使(牽)秀密收機。(機)既而歎曰:‘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遂遇害。”華亭在今上海市松江區,是陸機家鄉。《晉書·索靖傳》:“靖有先識遠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宫門銅駝,嘆曰:‘會見汝在荆棘中耳。’”
〔五〕 天荒地變:指大變亂。李賀《致酒行》:“天荒地老無人識。”折:摧傷。傷春:借指悲唐王朝的没落。
這首詩有四種解釋:一,張采田根據“金輿不返傾城色”,在《會箋》裏認爲:“此詩專詠明皇貴妃事。首二句言曲江久廢巡幸,只有‘夜鬼悲歌’,亟寫荒涼滿目之景。‘金輿’一聯,言‘苑波’猶分‘玉殿’,而‘傾城’已不返‘金輿’矣,所謂‘傷春’也。”按詩意認爲傷春比天荒地老更爲可悲,安史之亂屬于天荒地老,那末楊貴妃的死,只是安史之亂中的悲劇,不屬于傷春的範圍,把傷春説成悼念貴妃,顯然不確。二,也根據“金輿不返”句,馮浩《箋注》認爲:“此蓋傷文宗崩後,楊賢妃賜死而作也。楊賢妃有寵于文宗,陰請以安王爲嗣。帝謀于宰相李鈺,鈺非之,乃立陳王成美。及仇士良立武宗,遂摘此事,譖而殺之。五六則以甘露之變作襯,而謂傷春之痛較甚于此。”他把傷春解作傷楊賢妃之死,看得比甘露之變更嚴重,跟詩意不合。三,朱鶴齡注稱:“此詩前四句追感玄宗與貴妃臨幸時事,後四句則言王涯等被禍,憂在王室,而不勝天荒地變之悲也。”那是説寫天荒地變之悲,同詩裏講的傷春更勝于天荒地變不合。四,程夢星《箋注》:此詩專言文宗。起句言自從勅罷工役,無復臨幸可望。次句言自從王涯等被禍,空有寃鬼之聲。三句謂召取李孝本二女入宫,因魏謩諫而出之。下句謂初罷紫雲樓彩雲亭,但有水色波聲而已。五句謂王涯、賈餗等被禍于宦官,下句謂鄭覃、李石憂國之孤忠。八句言甘露之變固可傷,下句言開成元年正月賜百官宴于曲江,尤可傷也。把傷春説成宴百官于曲江,比甘露之變更可傷,顯然不合。
這首詩的主旨是説傷春比天荒地變更可悲,傷春是悲春天的消逝,指唐王朝的没落,比大變亂更可悲。因爲大變亂還可以平定,而唐王朝的没落却無法挽救。天荒地變的大變亂指安史之亂,安史之亂使金輿不返,楊貴妃被縊死在馬嵬坡,但曲江的水還分流入宫庭,唐王朝還有振興之望。到了甘露之變,宰相駢戮,太監專權,唐王朝趨向没落,比安史之亂更爲可悲。商隱的卓識深心,從中透露出來。《輯評》引何焯批看到了這詩的用意:“發端言修曲江宫室,本昇平故事,今則望斷矣。第三言當時僅妃子不返,天子猶復歸南内。若今之椓人(宦官)制命,宰相駢首孥戮,王室將傾;豈止天寶之亂,蕃將外叛,平盪猶易乎?故落句反覆嗟惜,有倍于天荒地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