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頭吟 [1]
錦水東北流 [2] ,波蕩雙鴛鴦 [3] 。雄巢漢宫樹,雌弄秦草芳 [4] 。寧同萬死碎綺翼,不忍雲間兩分張 [5] 。
【注釋】
[1] 白頭吟:樂府舊題。《樂府詩集》卷四一列於《相和歌辭·楚調曲》。《西京雜記》卷三云:“司馬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絶,相如乃止。”南朝宋鮑照、陳張正見以及唐代劉希夷,均有《白頭吟》之作。李白集此題有二首,此其一。另一首内容與此首相同,語句略異。《千一録》謂“蓋初本也”。近是。
[2] “錦水”句:錦水即錦江;又名流江、汶江,在今四川省成都平原。為岷江分支之一,自郫縣西岷江分出,到成都市南與岷江分支郫江合流。據《華陽國志》記載,蜀人織錦,於此水中濯則錦鮮明,故名錦江。北,《文苑英華》作“碧”。
[3] 鴛鴦:偶居不離的水禽,故古稱匹鳥,常喻夫婦。
[4] “雄巢”二句:漢宫、秦草,互文見義,均指長安(今陝西西安)地區。二句以一對鴛鴦棲居在長安一帶,隱襯下文相如與卓文君。樹,《文苑英華》作“月”;秦,《文苑英華》作“春”。
[5] “寧同”二句:綺翼,錦翼,猶言美麗的翅膀。分張:分離。《顔氏家訓·風操》:“梁武帝弟出為東郡,與武帝别,帝曰:‘我年已老,與汝分張,甚以惻愴。’”二句意謂寧願砸碎美麗的翅膀而同死,不願在天空中兩相分離。
以上六句為第一段,托物起興。
此時阿嬌正嬌妒,獨坐長門愁日暮。但願君恩顧妾深,豈惜黄金買詞賦 [6] ?相如作賦得黄金,丈夫好新多異心 [7] 。一朝將聘茂陵女 [8] ,文君因贈《白頭吟》 [9] 。東流不作西歸水,落花辭條羞故林 [10] 。
【注釋】
[6] “此時”四句:阿嬌,漢武帝皇后陳氏小字。相傳陳皇后原甚得漢武帝寵幸,頗嬌妒。後失寵,居長門宫。聞説司馬相如善作賦,深得武帝賞識,故以黄金百斤請相如作《長門賦》,武帝讀後很感動,於是陳皇后又得到寵幸(見《文選》卷一六司馬相如《長門賦序》)。詞賦,同“辭賦”,辭賦同體,屈原楚辭亦可稱“楚賦”或“屈賦”,漢賦亦由楚辭發展而來,故可並稱。惜,《文苑英華》作“憚”。買詞賦,咸本作“將買賦”。
[7] 丈夫:古時對成年男子的通稱。傅玄《苦相篇》“玉顔隨年變,丈夫皆好新。”
[8] 茂陵:古縣名、陵墓名。漢武帝建元二年(前一三九),在槐里縣(今陝西興平東南)茂鄉築茂陵,漢武帝死後葬此。並因此置茂陵縣,治所在今興平東北。
[9] 贈:宋本校:“一作賦。”
[10] “東流”二句:南朝民歌《子夜歌》:“不見東流水,何時復西歸。”故,蕭本、郭本、胡本、咸本作“固”。此以流水不再西歸、落花羞返故林喻夫妻分離後難以重合。
以上為第二段,叙司馬相如富貴後喜新厭舊。
兔絲故無情,隨風任傾倒。誰使女蘿枝,而來強縈抱?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 [11] 。莫卷龍鬚席,從他生網絲。且留琥珀枕,或有夢來時 [12] 。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 [13] 。古時得意不相負,秖今惟見青陵臺 [14] 。
【注釋】
[11] “兔絲”六句:兔絲,即菟絲。《詩·小雅·頍弁》:“蔦(niáo)與女蘿。”毛傳:“女蘿,菟絲也。”《爾雅·釋草》:“唐蒙,女蘿;女蘿,菟絲。”郭璞注:“别四名。”毛傳、郭璞注都以女蘿與菟絲為一物。而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則認為:“菟絲蔓連草上生,黄赤如金,今合藥菟絲子是也,非松蘿。松蘿自蔓松上生,枝正青,與菟絲殊異。”《爾雅翼》卷二亦曰:“女蘿、菟絲,其實二物也。然皆附木上。”明李時珍《本草綱目》認為女蘿即松蘿。按今植物學家認為菟絲乃旋花科植物,松蘿為地衣門松蘿科植物,兩者絶不相類。由於菟絲蔓有時纏繞在女蘿上,所以古人常用菟絲、女蘿比喻男女愛情。如古樂府:“南山冪(mì)冪菟絲花,北陵青青女蘿樹。由來花葉同一根,今日枝條分兩處。”此處以兔絲、女蘿兩草的“一心”、“縈抱”,反襯男子對愛情不堅貞,“人心不如草”。傾,《樂府詩集》、《全唐詩》作“顛”。
[12] “莫卷”四句:龍鬚席,以龍鬚草編織的席子。南朝《吴聲歌曲·長樂佳》:“玉枕龍鬚席,郎眠何處牀。”琥珀枕,用琥珀(名貴的樹脂化石)製成的枕頭。《西京雜記》卷一謂漢成帝皇后趙飛燕曾接受她妹妹送的琥珀枕。又南朝宋武帝時,寧州曾獻琥珀枕,光色很美,價值百金。徐陵《雜曲》:“只應私將琥珀枕,暝暝來上珊瑚牀。”詩中所寫龍鬚席和琥珀枕,往往指愛情生活而言。此四句表示女子對以往愛情生活的追念和留戀。時,一作“來”。
[13] “覆水”二句:傳説姜太公吕望初娶馬氏,馬氏厭其不事産業,因離而去之。後太公輔佐周武王取得天下,封侯齊國,馬氏要求再合。太公取水傾覆於地,令馬氏收水,結果只取得泥土。太公因謂覆水不能收,人離難再合。見胡侍《真珠船》卷一。按:此乃小説家語,未必可據。《後漢書·何進傳》:“國家之事,亦何容易!覆水不可收,宜深思之。”後以“覆水難收”比喻事成定局,難以挽回。
[14] 青陵臺:戰國時宋康王所築,故址在今河南商丘縣。《搜神記》卷一一載戰國時宋康王見韓憑(一作朋)妻何氏很美,奪為己有,並將韓憑囚禁,處以“城旦”之刑(輸邊築長城的勞役)。後夫婦相約自殺。宋康王大怒,使分葬兩墓。不久便有梓樹從墓旁長出,樹根在地下交錯,樹枝在空中交錯。又有一對鴛鴦在樹上交頸悲鳴,宋人因名此樹為相思樹,謂鴛鴦是韓憑夫婦的精魂所化。這一傳説後來在唐代《嶺表録異》、《法苑珠林》,以及宋代《太平御覽》中均有記載。敦煌石窟遺書中亦有唐寫本《韓朋賦》發現。然各書記載内容不盡相同。
以上為第三段,抒發人心不如草的感歎。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三:“此時阿嬌正嬌妒”:妒有不嬌,嬌未有不妒者。又評“相如”二句:駡武帝,並相如亦駡,甚快。又評“東流”二句:與“寧同”、“不忍”句呼應。歡則願死聚,怨則願生離:皆鍾情語。又評“莫卷”四句:四句可摘作《子夜歌》,妙絶。又評末四句:此四句為贅。詩人好盡,往往病此。
蕭士贇《分類補注李太白詩》:此詩其為明皇寵武妃廢王后而作乎!……唐詩人多引《春秋》作魯諱之義,以漢武比明皇,中間比義引事,讀者自見。
胡震亨《李詩通》:舊説卓文君為相如將聘茂陵女為妾作。然本辭自疾相知者以新間舊,不能至白首,故以為名。六朝人擬作皆然。而白詩自用文君本事。
沈德潛《唐詩别裁》:太白詩固多寄托,然必欲事事牽合,謂此詩指廢王皇后事,殊支離也。
延君壽《老生常談》:《白頭吟》云:“此時阿嬌正嬌妒”,接法有形無迹,有一落千丈之勢,其妙不可思議。“莫卷龍鬚席”四句,尚作迴護之筆,至“覆水再收”句,方下決絶語,用筆如晴絲嫋空,深静中自能一一領會。
潘德輿《養一齋李杜詩話》:方氏宏静曰:太白《白頭吟》,頗有優劣,其一蓋初本也。天才不廢討潤,今人落筆便刊布,縱云“揮珠”,無怪多纇。
按:詹鍈《李白詩文繫年》據首句“錦水東北流”,謂此詩乃開元八年(七二〇)游成都時有感於卓文君事而擬作。其實首六句乃樂府詩常用之托物起興,未必實指寫作地點。日本學者松浦友久(早稻田大學教授)認為此詩首句只是作為引出司馬相如和卓文君故事的一種修辭手段,不能作為此詩寫於成都的根據(《李白的蜀中生活》,見早稻田大學中國文學會編《中國文學研究》一九七九年第五期)。但目前尚未能考定寫作年代。而托物起興亦不排除由眼前所見景物引起聯想,故仍編於此。李白此詩主題與古辭最相近:表現被棄女子的悲哀及其對負心男子的譴責。李白另有《怨情》詩,主題亦為譴責喜新棄舊之人,可參讀。蕭士贇以為此詩“為明皇寵武妃廢王后而作”,即含有“君恩以薄”之意,而沈德潛《唐詩别裁》又以“支離”駁之。古題樂府主題的寓意往往難解,於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