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遠十二首（選十） [1]

其一

三鳥别王母，銜書來見過 [2] 。腸斷若剪絃，其如愁思何 [3] ！遥知玉窗裏，纖手弄雲和 [4] 。奏曲有深意，青松交女蘿 [5] 。寫水落井中，同泉豈殊波 [6] ！秦心與楚恨，皎皎為誰多 [7] ？

【注釋】

[1] 此組詩非一時一地之作。寄贈對象亦不一，以寄内及自代内贈為多。當為宋人編集時將詩人此類作品彙集而成組詩。胡本在“五古”中收録此組詩中九首，“七言長短句”中收録三首。

[2] “三鳥”二句：意謂西王母使者帶着書信來訪我。楊齊賢注：“三青鳥，王母使也。”見，咸本作“相”。

[3] “腸斷”二句：腸斷，郭本作“斷腸”。二句意謂相思腸斷如琴絃被剪斷一樣痛苦，無可奈何。

[4] 雲和：琴瑟的代稱。語出《周禮·春官·大司樂》“雲和之琴瑟”。庾信《周祀圜丘歌·昭夏》：“孤竹之管雲和絃，神光未下風肅然。”

[5] 女蘿：又名松蘿，地衣門松蘿科植物，攀援於松柏樹上。《詩·小雅·頍弁》：“蔦與女蘿，施於松柏。”此句以女蘿繞於松樹以喻男女之情。

[6] “寫水”二句：寫，通“瀉”。落，一作“山”。落井中，郭本作“山中井”。二句意謂兩人的感情如泉水瀉入同一口井中，已融為一體，豈能有不同的波瀾？

[7] “秦心”二句：謂二人分處秦、楚兩地，相思之恨皎然，哪一個多？秦，指詩人自己在長安，古屬秦地；楚，指李白妻子許氏在安陸，古屬楚地。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二一：“秦心”二句，秦楚分署得好，“皎皎”字如見。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七：寫水，即瀉水也。本鮑明遠“瀉水置平地”。“寫水”四句，謂彼此兩地同一相思，未知情恨孰多耳。

按：此詩當是開元十九年（七三一）詩人在秦地思念在安陸的妻子而作。

其二

青樓何所在？乃在碧雲中 [8] 。寶鏡挂秋水，羅衣輕春風 [9] 。新妝坐落日，悵望金屏空 [10] 。念此送短書，願因雙飛鴻 [11] 。

【注釋】

[8] “青樓”二句：青樓，豪華的樓房。曹植《美女篇》：“青樓臨大路，高門結重關。”碧雲中，比喻高遠的天邊，用以表達離情别緒。

[9] “寶鏡”二句：謂珍貴的鏡子明如秋水，羅衣輕柔於春風。水，宋本校：“一作月。”

[10] “新妝”二句：金屏，華麗的屏風。金，宋本校：“一作錦。”二句謂打扮一新坐在落日中，悵然望着屏風，不見所懷之人。

[11] “念此”二句：念此，宋本校：“一作剪綵。”短書，短信。《文選》卷三一江淹《雜體詩三十首·李都尉陵從軍》：“袖中有短書，願寄雙飛燕。”李周翰注：“短書，小書也。”因，宋本校：“一作同。”飛鴻，飛雁。古有鴻雁傳書的傳説。

按：此詩當與前首同一時期之作。詩中描寫思念妻子之情。

其三 [12]

本作一行書 [13] ，殷勤道相憶 [14] 。一行復一行，滿紙情何極 [15] ！瑶臺有黄鶴，為報青樓人 [16] 。朱顔凋落盡，白髮一何新 [17] ！自知未應還，離居經三春 [18] 。桃李今若為 [19] ，當窗發光彩。莫使香風飄，留與紅芳待 [20] 。

【注釋】

[12] 咸本將“遠憶巫山陽”一首置於此首之前。

[13] 一行書：指很短的書信。何遜《從主移西州寓直齋内霖雨不晴懷郡中游聚》詩：“欲寄一行書，何解三秋意。”

[14] 道相憶：道，咸本作“坐”。憶，宋本作“億”，據他本改。

[15] “滿紙”句：謂寫滿了紙仍然未盡相思之情。

[16] “瑶臺”二句：瑶臺，形容華麗的樓臺。黄鶴，古有黄鶴報信之説。江淹《去故鄉賦》：“願使黄鶴兮報佳人。”青樓人，華美高樓中之人，指妻子。

[17] “朱顔”二句：謂因相思而紅顔凋落，新生白髮。

[18] “自知”二句：還，宋本校：“一作老。”居，宋本校：“一作君。”《古詩十九首》：“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三春，三年。

[19] “桃李”句：謂家園的桃李今春如何。若為，猶如何。

[20] 留與：與，胡本作“取”。紅芳，紅花。喻青春年華。江淹《銅爵妓》詩：“瑶色行應罷，紅芳幾為樂。”

【評箋】

陸時雍《唐詩鏡》卷一七：托意之妙，宛有風人之致。

按：此詩當是緊接前首之作。

其四

玉筯落春鏡，坐愁湖陽水 [21] 。聞與陰麗華，風烟接鄰里 [22] 。青春已復過 [23] ，白日忽相催。但恐荷花晚 [24] ，令人意已摧。相思不惜夢，日夜向陽臺 [25] 。

【注釋】

[21] “玉筯”二句：玉筯，形容眼淚。劉孝威《獨不見》：“誰憐雙玉筯，流面復流襟。”春，宋本校：“一作清。”湖陽，縣名。唐代湖陽縣屬唐州，故址在今河南唐河縣南湖陽鎮，二句謂女子憂愁地坐在湖陽水邊，眼淚不斷掉落在明鏡般的春水中。

[22] “聞與”二句：聞，宋本校：“一作且。”陰麗華，漢光武帝皇后，南陽新野人。湖陽與新野相距不遠，故云風烟接鄰。《後漢書·皇后紀·光烈陰皇后》：“光烈陰皇后諱麗華，南陽新野人。初，光武適新野，聞后美，心悦之。後至長安，見執金吾車騎甚盛，因歎曰：‘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鄰里，鄉里近鄰。唐代湖陽縣屬唐州，新野縣屬鄧州，兩縣邊界相接為鄰。故云“風烟接鄰里”。

[23] 青春：指春天，喻青年時代。《楚辞·大招》：“青春受謝，白日昭只。”王逸注：“青，东方春位，其色青也。”

[24] 荷花：荷，胡本作“飛”。

[25] 陽臺：指宋玉《高唐賦》中巫山地名。神女語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岨，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此處指夫妻歡聚之地。

【評箋】

［日］近藤元粹《李太白詩醇》卷八：“不惜夢”字最奇警可喜。

按：此詩以自代内贈的口吻，遥想妻子對出門遠游的丈夫思念之情。全詩意境含蓄，情意深長。

其五 [26]

遠憶巫山陽 [27] ，花明渌江暖。躊躇未得往 [28] ，淚向南雲滿 [29] 。春風復無情，吹我夢魂斷 [30] 。不見眼中人，天長音信短 [31] 。

【注釋】

[26] 此詩與李白《大堤曲》多同。唯前三句異。前三句《大堤曲》作“漢水臨襄陽，花開大堤暖。佳期大堤下”。六句“夢魂斷”之“斷”，《大堤曲》作“散”。末句“音信短”之“短”，《大堤曲》作“斷”。餘全同。當是一詩之兩傳者。

[27] 巫山：在今重慶、湖北兩省市邊境。北與大巴山相連，形如“巫”字，故名。長江穿流其中，形成三峽。宋玉《高唐賦》中神女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岨，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後遂以“巫山陽”用為男女幽會的典實。此處借指詩人妻子的所在地。

[28] 躊躇：猶豫，徘徊。

[29] 南雲：南飛之雲。常用以寄托思親、懷鄉之情。陸機《思親賦》：“指南雲以寄款，望歸風而效誠。”

[30] “春風”二句：古樂府《子夜春歌》：“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此處反用其意。

[31] “不見”二句：何遜《從主移西州寓直齋内霖雨不晴懷郡中游聚》詩：“不見眼中人，空想南山寺。”

按：此詩思念在遠方的情人，希望在夢中相見。樂景哀情，更深一層。

其六

陽臺隔楚水，春草生黄河 [32] 。相思無日夜，浩蕩若流波。流波向海去，欲見終無因 [33] 。遥將一點淚 [34] ，遠寄如花人。

【注釋】

[32] “陽臺”二句：宋本校：“一作陰雲隔楚水，轉蓬落渭河。”陽臺，用宋玉《高唐賦》巫山神女故事，此處喻指思念之人的居住之處。楚水，指楚地江水。春草，用《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意。二句意謂所思之人在陽臺遠隔楚水，自己相思之情如黄河邊所生的春草無窮無盡。楚水、黄河，泛言相隔遥遠。

[33] “流波”二句：意謂河水向海流去就一去不返，想要再見就没有辦法了。無因，無由。無機緣。欲見終無因，宋本校：“一作定繞珠江濱。”

[34] 將：咸本校：“一作持。”

【評箋】

《唐宋詩醇》卷八：三詩（指此詩及其九、其十）皆與古為化，不以摹擬為工，而寄托自遠。

按：此詩似亦為寄内詩。詩中運用民歌的頂真勾連句，表現出清新流暢、意趣天真的藝術境界。

其七

妾在舂陵東 [35] ，君居漢江島 [36] 。百里望花光，往來成白道 [37] 。一為雲雨别 [38] ，此地生秋草。秋草秋蛾飛 [39] ，相思愁落輝 [40] 。何由一相見 [41] ，滅燭解羅衣 [42] ？

【注釋】

[35] “妾在”句：妾，宋本作“昔”，據他本改。舂陵，宋本作“春陵”，據他本改。按此處“舂陵東”當即指詩人妻許氏所居地安陸。漢舂陵故城在今湖北棗陽市東南，安陸更在其東南。見《贈從兄襄陽少府皓》注。

[36] 漢江島：泛指漢水一帶。

[37] “百里”二句：胡本作“日日采蘼蕪，上山成白道”。百里，一作“一日”。白道，大路。蘼蕪，草名，葉有香氣。《古詩五首》其一：“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

[38] 雲雨别：如雲散雨消般離别。《文選》卷二三王粲《贈蔡子篤》詩：“悠悠世路，亂離多阻。……風流雲散，一别如雨。”吕延濟注：“言此别離各恨時亂，如風流雲散，無所定止，如雨之降，不還雲中也。”

[39] 秋蛾飛：江淹《扇上綵畫賦》：“促織兮始鳴，秋蛾兮載飛。”

[40] 落輝：輝，一作“暉”。相思愁落輝，宋本校：“一本此句下添昔時攜手去，今時流淚歸，遥知不得意。玉筯點羅衣。”

[41] 何由：由，胡本作“時”。

[42] “滅燭”句：古樂府《子夜四時歌》：“開窗秋月光，滅燭解羅衣。”

按：此詩亦當是詩人自代内贈。

其八

憶昨東園桃李紅碧枝 [43] ，與君此時初别離。金瓶落井無消息 [44] ，令人行歎復坐思。坐思行歎成楚越 [45] ，春風玉顔畏銷歇 [46] 。碧窗紛紛下落花，青樓寂寂空明月。兩不見，但相思。空留錦字表心素 [47] ，至今緘愁不忍窺。

【注釋】

[43] “憶昨”句：阮籍《詠懷詩》其三：“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紅，咸本作“花”。

[44] 金瓶落井：猶言石沉大海。語本釋寶月《估客樂》其二：“莫作瓶落井，一去無消息。”

[45] “坐思”句：咸本校：“一本無坐思二字。”楚越，楚國和越國。比喻相距遥遠。《莊子·德充符》：“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成玄英疏：“楚越迢遞，相去數千。”

[46] “春風”句：咸本校：“一本云楚越春風畏銷歇。”銷歇，消失，衰敗。鮑照《行藥至城東橋》詩：“容華坐銷歇，端為誰苦辛。”

[47] “空留”句：錦字，指錦字書。前秦蘇蕙寄給丈夫的織錦迴文詩。《晉書·列女傳·竇滔妻蘇氏》：“名蕙，字若蘭。善屬文。滔，苻堅時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蘇氏思之，織錦為迴文旋圖詩以贈滔。宛轉循環以讀之，詞甚悽惋。”此處指妻子給丈夫表達思念之情的書信。

按：此詩亦是自代内贈。詩以春花爛漫寫别離時情景，以樂襯哀；以金甁落井喻杳無音信；以落花紛紛喻别時久遠，意境含蓄。句式參差，音情頓挫，有一唱三歎之餘味。

其九

長短春草緑，緣階如有情 [48] 。卷葹心獨苦，抽却死還生 [49] 。睹物知妾意，希君種後庭。閑時當采掇 [50] ，念此莫相輕。

【注釋】

[48] “長短”二句：謂長短不齊的春草沿階而生，碧緑一片似有慰藉之情。階，宋本作“門”，據他本改。

[49] “卷葹”二句：卷葹，草名，江淮間謂之宿莽。其草堅苦，拔心不死，詩以此喻女子愛情的堅貞和相思的痛苦。《爾雅·釋草》：“卷葹草，拔心不死。”郭璞注：“宿莽也。”二句比喻女子的相思之苦及對愛情的堅貞。

[50] 采掇：料理；采摘。

按：此詩亦為自代内贈。

其十一 [51]

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後餘空牀 [52] 。牀中繡被卷不寢 [53] ，至今三載聞餘香 [54] 。香亦竟不滅，人亦竟不來。相思黄葉盡 [55] ，白露濕青苔 [56] 。

【注釋】

[51] 宋本校：“此首一作《贈遠》。”胡本列此首為《長相思三首》其三。《又玄集》、《樂府詩集》收此詩題作《長相思》。《唐文粹》收此詩題作《寄遠》。《全唐詩》收《寄遠十一首》，缺此詩。

[52] 餘空牀：餘空，一作“空餘”、“花餘”。

[53] 卷不寢：胡本作“更不卷”。《又玄集》作“竟不掩”。

[54] 聞餘香：《又玄集》、《樂府詩集》、《全唐詩》作“猶聞香”。

[55] 黄葉盡：盡，一作“落”。

[56] 濕，一作“點”。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二一：評“相思”二句：只須言景之淒涼。

按：此詩當是詩人初入長安時之作，以自代内贈口吻，描寫别後妻子的相思之情。用排疊、頂真的流暢句式，表達對相聚時的留戀與今日獨處的傷懷。最後以景結情，寫秋日蕭瑟，意味深長。

按：以上所選十首多為開元年間初入長安時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