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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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四才子

《明史·文苑·徐祯卿》记载:“祯卿少与祝允明、唐寅、文徵明齐名,号‘吴中四才子’。”

唐寅,字伯虎,更字子畏,后号六如,住吴县吴趋坊。他与徵明同庚,早生了八个月。他在三十岁时,给徵明写信说:“仆幸同心于执事者,于兹十五年矣。”可见徵明十六岁从滁州回里,两人就已订交。徵明二十二岁在滁州时,有《答唐子畏梦余见寄之作》诗云:

故人别后千回梦,

想见诗中语笑哗。

自是多情能记忆,

春来何止到君家?

足以说明他们这时候的友谊。

唐寅和同里张灵一样,都是任逸不羁、喜欢纵酒的人。他在送徵明父亲文林上任温州知府的一篇叙文里,自称“寅稚冠之岁,跌放不检约”,说徵明“端懿自持,尚好不同”,两人“外相方圆,而实有埙篪之美”。(《送文温州序》)徵明二十五岁时有《简子畏》诗云:

落魄迂疏不事家,

郎君性气属豪华。

高楼大叫秋觞月,

深幄微酣夜拥花。

坐令端人疑阮籍,

未宜文士目刘叉。

只应郡郭声名在,

门外时停长者车。

同年《月夜登南楼有怀唐子畏》诗云:

曲栏风露夜醒然,

彩月西流万树烟。

人语渐微孤笛起,

玉郎何处拥婵娟?

从这两首诗中也可看到唐寅此时放浪形骸的一斑。

弘治十年(1497),文林起任温州知府,但他不想出山。唐寅上书劝驾,措辞奇伟。文林拿书给苏州知府曹凤看,曹凤也说:“此龙门燃尾之鱼,不久将化去。”那一年监察御史方志来督学。他是主张“先德行而后文艺”的,所以像唐寅、张灵这样不拘礼法的人,当然在科考中会被罢黜。还是曹凤向方志推荐,唐寅才算在榜末挂名。第二年乡试,唐寅居然中了解元。又明年和江阴徐经一同进京会试。

徐经,字衡父,是明代旅行家徐霞客的高祖,江阴“同年十五举子”之一,有才学。徵明的祖父曾在徐家教过书,以后一直有世谊。论唐、徐的才学,会试中进士本来是意料中事。但因为徐经家里富裕,以致闹出了一起大风波。据说,唐寅、徐经向主考程敏政家童行贿,预先疏通了关节。

程敏政是南京工部尚书程信的儿子,曾是著名的神童,才学丰富,看不起一些庸碌的同官,所以被一些人所嫉妒;曾被御史借“雨灾”弹劾,受到勒令致仕的处分。后来起官,升到礼部左侍郎。此时,同时应试的唐寅同乡好友都穆,才学也很好,但气量狭小,对唐寅的高才未免嫉妒。他曾在户科给事中华昶家教过书,就向华昶说了这件风闻的“关节”隐事。华昶就据此参了一本,说徐经贽见过程敏政,唐寅持帛一端求敏政做文章。于是皇帝在阅卷期间就下令把有关人员都下了监狱查究。

唐寅《步溪图》

又传说因有人觊觎程敏政的职位,所以指使华昶借此劾奏,唐寅、徐经被连累,成了牺牲品。大概查无实据,华昶因言事不实,贬南京太仆寺主簿。但事出有因,程敏政又被勒令致仕。敏政出狱后,非常愤怒,患痈疽而卒。唐寅、徐经都被罢黜为吏,原来的功名出身都被革掉了。

唐寅和徐经的才学,徵明是了解的。特别是唐寅,总角相交,更是知根知底。所以当“人不敢出一气,指目其非”的时候,徵明却“笑而斥之”。他对唐寅是非常同情的。

就在这一年六月,文林死在温州任上。唐寅在十一月二十七日的祭文上说:

寅坐罪谤,脱帻废斥。公罹祸殃,行车辍迹。使寅无阶,趋侍坐席。使公尚在,怒眦应裂。念此反覆,涕集心结。

又有《与文徵明书》说:“俯首自分,死丧无日。括囊泣血,群于鸟兽。而吾卿犹以英雄期仆,忘其罪累,殷勤教督,罄竭怀素。”唐寅这封长信,慷慨激昂,当时流传很广。稍后又斥离了他的妻子。徵明有《月下独坐,有怀伯虎》诗云:

经月思君会未能,

空床想见拥青绫。

若非纵酒应成病,

除却梳头即是僧。

友道如斯谁汝念?

才名自古得人憎。

夜斋对月无由共,

欲赋幽怀思不胜。

正德七年(1512),宁王朱宸濠想谋夺皇位,派人到苏州礼聘一些名人到南昌去,徵明辞病未去。唐寅去后,才觉察到宸濠有异志,就假装疯狂,脱身回家。他在给姜梦宾的信中说:

仆自去岁游庐山,欲泝江西上,悉览诸名胜,不意留顿在豫章。三月中旬,得回吴中矣。所谓兴罢而返也。

他在朱宸濠处近一年,归吴后,更觉得文徵明比自己高明,便写了一封长信给徵明:

寅与文先生徵仲交三十年,其始也,丱而儒衣。先太仆爱寅之俊雅,谓必有成,每每良燕,必呼共之。尔后太仆奄谢,徵仲与寅同在场屋,遭乡御史之谤。徵仲周旋其间,寅得领解。比至京师,朋友有相忌名盛者,排而陷之。人不敢出一气,指目其非,徵仲笑而斥之。家弟与寅,异炊者久矣。寅视徵仲之自处家也,今为良兄弟,人不可得而间。寅每以口过忤贵介,每以好饮遭鸠罚,每以声色花鸟触罪戾。徵仲遇贵介也,饮酒也,声色也,花鸟也,泊乎其无心,而有断在其中。虽万变于前,而有不可动者。昔项橐七岁而为孔子师,颜路长孔子十岁,寅长徵仲十阅月,愿例孔子以徵仲为师,非词伏也,盖心伏也。诗与画,寅得与徵仲争衡;至其学行,寅将捧面而走矣。寅师徵仲,惟求一隅共坐,以消镕其渣滓之心耳,非矫矫以为异也。虽然,亦使后生小子,钦仰前辈之规矩丰度,徵仲不可辞也。

此时他们都是四十六岁。

都穆,字玄敬,号南濠。弘治十二年进士,官至太仆少卿。他比徵明大十二岁,相识很早,交谊也厚。徵明早年诗里就提到过他,后来为他作了《南濠居士诗话序》。唐寅科场被累,实际发难的却是都穆,所以当都穆致仕回家后,徵明和祝允明等就很少与他往来。都穆后来也很悔恨。他死后,墓志铭也没有敢请吴中如杨循吉、祝允明和徵明等撰文。

祝允明,字希哲,号枝山。文章古奥,尤工书法,草书被评为明代第一。他比徵明大十岁,为人落拓不羁,口多戏谑,而且喜欢酒色赌博,与徵明性行不同。两人相交很早。他是李应祯的女婿,当徵明向应祯请教书法时,应祯就谈到“祝婿书法严整,而少姿态”的话。有人问祝允明关于文徵明的为人时,他说:“文君乃真秀才也。”他在弘治五年,年三十三岁举乡试,后屡次会试未中。

文、祝两人的诗文倡酬极少。在徵明集中仅有《秋日会于城南,祝希哲有诗,次韵二首》和《次韵希哲见怀,兼乞草书》共三首七律,但在祝允明《怀星堂集》中未收录原诗,题徵明画的有四五首。

徵明三十七岁时曾和祝允明等一起参与编修《姑苏志》。后七年,允明任兴宁县知县,继迁应天府通判,所至均有政声。正德十六年致仕归,徵明已五十二岁了。此时文、祝两人之交往,可从他人文字中看到。黄姬水跋祝允明行草《乐词》说:“余髫髦时,得侍文夫子玉兰堂。每见枝翁,则豪兴满筵,醉后信笔大书,与素师无分高下。”玉兰堂是徵明家里一座厅堂的名字。黄姬水出生于正德四年,他讲的正是此时情景。嘉靖二年(1523),徵明应贡入京时,祝允明有《送徵明计偕御试》诗。

祝允明草书杜甫《秋兴八首》(其七)

昆明池水汉时功,
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
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
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唯鸟道,
江湖满地一渔翁。

祝允明草书《古诗十九首》(局部,《停云馆帖》卷十一,周道振藏)

祝允明为人不问生产,手中一有银钱,就请亲友一起豪饮,或者分给别人,用完为止。他每一次出门,讨债人跟了一大群,他反而因此得意。文徵明的儿子文彭、文嘉也是与他往来的小友,文嘉曾从他学过字。有一次,他向文嘉借钱,文嘉答应到外面去转借,请允明在书室里等待。书案上,砚池里已磨好墨,旁边铺着上好的茧纸,允明就写了《古诗十九首》。写完后文嘉还未回,他又继续写了《榜枻歌》和《秋风辞》。

这件事,大概是文嘉的“诡计”,当时传为佳话。这一卷书法,后来被文徵明刻入《停云馆帖》。

徵明对祝允明的书法,非常钦佩,自谦以为不及。他题祝允明草书《赤壁赋》说:

余往与希哲论书颇合,每相推让,而余实不及其万一也。自希哲亡,吴人乃以余为能书,过矣。昔赵文敏题鲜于太常临《鹅群帖》,所谓“无佛处称尊”者,盖谦言也。若余则何敢望吾希哲哉?

祝允明草书《赤壁赋》(局部)

文徵明楷书《跋祝允明草书赤壁赋册》

在八十八岁时,又跋祝允明手书古文四篇云:

枝山先生文章名世,尤工书法。此四文,成化丁未岁作,于时专法晋唐,无一俗笔,非若晚年大草烂熳,人可学也。呜呼!先生已矣!吴中乃以予为善书,正所谓“无佛处称尊”也。

此时,祝允明已死了三十多年了。

徐祯卿,在“吴中四才子”中年纪最小,比文、唐小了九岁,但死得却是最早,因而名声不如他们大。徐祯卿,字昌国,更字昌穀。工诗歌,初喜工丽。其诗“文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扬州树树花”(《文章烟月》),时争相传诵。中进士后,与李梦阳、何大复等交往,渐臻老成。

徐祯卿在十七八岁时就与徵明订交,且得到徵明父亲的勉励与赞扬。所以祯卿在《瞻文温州画像》诗中有“典刑归此老,江海寄余思。有忝吹嘘力,无忘沃酹辞”等句。杨循吉于虎丘饯文林赴温州任时,徐祯卿就与唐寅在座作陪。文、徐两人诗集中互相酬倡的诗也多,祯卿有《迂癖呈徵明》诗云:

心事凉凉任物嗤,

自知迂癖久违时。

校官共笑文章野,

术士多言骨相奇。

黄叶秋风看蝶化,

清灯寒絮感妻羸。

劳歌兀兀谁矜我?

赖有徵之数慰诗。

他们两人还把游洞庭东西两山的诗合刻为《太湖新录》,吕有题诗。

徐祯卿二十三岁就举了乡试,二十七岁中进士。当他离吴时,做了《与文子叙别》,与徵明告别:

徐子昌国与雁门文君徵明友善。昌国将去国,再拜而别之,且告曰:“於戏!知己道丧久矣!子不我弃,知我者子。我试论之:大雅特介,吾孰与子?议论英发,吾孰与子?诗藻工绝,吾孰与子?书画精丽,吾孰与子?闻见博洽,吾孰与子?五者皆弗如也。然又少于君九岁,君先吾学十年,乃与君齐荣誉于乡曲,又先君捷于有司。事故翻覆,岂不大谬也哉!……”

徐祯卿因面麻貌不扬,而没有选进翰林院,授了大理寺左寺副的官职。又因失囚,降国子博士,三十三岁就死了。徵明有《祭徐昌穀文》,末云:

呜呼昌穀!在昔家食,不妄交游。惟吾二人,心孚分投。出入偕遨,有无通假。期惟暮终,有允弗舍。云泥异趣,差池岁年。身世乖隔,心则弗迁。畴昔之时,惠言缱绻。谓当南还,展笑非远。曾未几时,讣音来驰。丹旌在目,遽哭君帷。呜呼昌穀!百年悠悠,君归何遽?岂无他人,孰如君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