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荘十友
明朝初年,高启住在苏州北郭。那时,王行、王彝、徐贲、杨基、宋克、余尧臣、张羽、吕敏、陈则、和尚道衍十人所居相近,称为高启的“北郭十友”。弘治、正德年间,处士邢参有“东庄十友”,并有诗云:
昔贵重北郭,吾辈重东庄。
胥会语难得,同盟讵敢忘?
这“东庄十友”,就是吴爟、文徵明、吴奕、蔡羽、钱同爱、陈淳、汤珍、王守、王宠和张灵。徵明和邢参等人,都是早年就结识的好友。
邢参,字丽文,为人沉静蕴籍。早年丧妻,就没有再娶。他和徵明订交很早,徵明二十三岁时作《赠邢丽文》诗,称赞邢参云:
邢子玉为质,天生粹美人。
襟期看落落,意思入訚訚。
不为穷伤性,还资学养身。
邢参家无恒产。有时友人到得多了,茶杯也不够。有时家里断了火种,就吃些冷粥冷饭。他不肯轻易接受别人帮助,也不肯在好友家吃一顿饭。徵明三十六岁那年的正月初七日,约一些友好来家午餐,朱存理、吴爟、陈淳等都来了,邢参很晚才到,徵明作诗调侃说:“里社与君游最久,头颅如此见何难!”(《邢丽文顾访小斋话旧》)
有一年冬天,下大雪,雪后有一些知友去探望邢参。邢参所住老屋有三面都在漏水,他则安然坐在另一面读书。相见后,只是谈自己新近所作满意的诗句。徵明作《赠邢丽文》诗,末几句云:
常闻先从祖,应是太初民。
蓄德传家隐,为儒再世贫。
知君能后者,投赠故谆谆。
邢参从祖父邢量,是一个隐士,博学不娶,又无僮仆。当时陈公祚、吴宽等已是成名的大老,还登门向他请教,他连待客的茶水也拿不出来。邢参高洁的风调与邢量有些相像。他在正德丁丑到庚辰四年(1517—1520)中,先后做了十八首《怀友诗》,怀想“东庄十友”中九友。大概这时候张灵已经去世,所以对张灵没有诗。
张灵,字梦晋,性聪敏,读书好交游。能画,画的人物很高远。祝允明爱他才能,收为学生。他与唐寅都是轻视礼法、不修边幅的人,后为督学方志所罢斥。徵明年轻时和一些知交谈本地的掌故,在医师沈律家里品评字画,张灵都时常参与。
明末黄周星《补张灵崔莹合传》说:张灵年纪已大,没有娶妻。有一次祝允明与唐寅在虎丘宴集,张灵扮了乞丐去讨酒吃。唐寅因此画了《行乞图》,祝允明题了诗。当时曾任海虞教谕的南昌崔文博携女崔莹乘舟至虎丘,崔文博看见张灵讨酒和唐寅所画图,起了爱才的心念,向唐寅讨了《行乞图》返舟。张灵酒后下山,见崔莹坐在船中,上船长跪,口称“张灵求见”,被书童拉走。崔文博父女都同意与张灵联姻,但因崔文博突发疾病而先回了南昌。那时宁王朱宸濠搜罗了十名美女准备献给正德皇帝,崔莹是十美之首。又请唐寅去江西宁王府里画了《十美图》。宁王不久就失败被擒,遣返十美。崔莹返家时,父亲已死。丧葬完毕,到苏州找张灵,张灵已死。崔莹去祭奠,自缢在张灵坟旁,因而合葬云云。
张灵生卒年代失考。阎秀卿《吴郡二科志》说:“灵与寅俱为郡学生,博古相尚。适鄞人方志来督学,恶古文词。”那么可能和唐寅年龄差不多。方志来苏州督学时,唐寅是二十八岁。宁王朱宸濠举兵失败时,唐寅是四十三岁。另徐祯卿《新倩籍·张灵传》说:“内无童仆,躬操力作,饔飧不继。父母妻子,愁思无聊,偃息弊庐,喟然长嘘……”此书据徐祯卿自叙,是他还没有中举时所做。徐祯卿比唐寅小九岁,他在二十三岁举乡试,做《新倩籍》时年纪还轻,至少张灵早已有过妻子。黄星周所记这段“佳话”,吴中文人如杨循吉、祝允明、唐寅、文徵明、蔡羽、徐祯卿以及稍后如黄省曾、王宠、王世贞、何良俊等的诗文中,都找不到有关记载,似乎可诧。
据蔡羽《春夜话别叙》,文徵明十九岁时和吴爟、蔡羽订交。
吴爟,字次明,诗文清越简奥,善于鉴别古代器物和书画。他比徵明大四岁。徵明三十六岁时有《咏次明》诗:
风神凝远玉无瑕,
十载论交似饮茶。
深静不教窥喜愠,
宽闲能自应纷华。
寄情时有樗蒲乐,
博物咸推鉴赏家。
犹自一经淹举子,
年年随伴踏槐花。
他们两人都爱好书画,徵明曾有一信给吴爟,信里说:
铜盆承修整,盛荷。但不知所费几何?未敢率尔奉酬。若足下有去头,仍望留意发脱。端木孝思字是真者,幸以少价收之。
款为“文壁”,可见是早年所写。吴爟与徵明一样,都是屡试不第。他曾贡入太学,可惜没有卒业就去世了。
蔡羽,字九逵,世代住在包山(即洞庭西山),因号林屋山人。父亲早死,由母亲教读。十二岁即能做文章,诗也做得奇丽。他与文、吴订交时还没有进学,对文、吴两人非常敬重。他们与汤珍、王守、王宠相识,已在正德三年(1508),徵明年三十九岁的时候。
汤珍,字子重,住在长洲县碧凤坊。家有双梧堂,所以号双梧。他的父亲汤鉴只比徵明大了三岁。汤珍所读的书很广,工诗文。他是个忠厚长者,徵明叫两个儿子文彭、文嘉都拜他为师。文、汤两人交往也密,酬答的诗也多。徵明有《简汤子重调风入松》,词云:
西斋睡起雨濛濛,双燕语帘栊。平生行乐都成梦,难忘处,碧凤坊中。酒散风生棋局,诗成月在梧桐。
近来多病不相逢,高兴若为同。清樽白苎交新夏,应辜负,绿树阴浓。凭仗柴门莫掩,兴来拟扣墙东。
徵明五十四岁与蔡羽同应贡进京时,汤珍及吴爟、王氏兄弟在双梧堂饯行,并请人画了六个人的像,徵明补景,蔡羽做了《春夜话别序》。
汤珍也是屡试不第,四十多岁贡入太学。当谒选时,有人劝他找找关系,可以得一个美职。汤珍不肯,得了个崇德县丞的小官。他屡次代理知县的工作,审案时不肯用刑,但案件都能审清楚,老百姓都叫他“汤佛子”。而他的上级却不满意,他就回了家。汤珍比徵明死得早,徵明替他做了墓志铭。
王守兄弟住在城外南濠。正德四年(1509)徵明四十岁时,王守兄弟的父亲王贞请徵明替他两个儿子起字。徵明为王守起字履约;王宠起字履仁,后更字履吉,并做了一篇《王氏二子字辞》。徵明比王氏兄弟大了二十多岁,和他们不论辈分,亲密地交往。那时徵明和吴、蔡、汤、二王兄弟等六人,时时相聚。不是考德问业,就是讲艺赋诗,也时常到石湖治平寺游览。后来王氏兄弟又住到包山,从蔡羽读书。这时,徵明和王守兄弟虽然离得较远,可是仍时常有诗倡酬。在包山学习三年,他们的诗文和书法都有更大的进步。
王宠生得长身玉立,姿态秀朗,性静温醇。他的诗比徵明格调略高一些。小楷、行书都得晋唐人笔意,可继徵明之后。他和唐寅友谊也密,他的儿媳妇就是唐寅的女儿。金陵顾璘也很推重他。王宠在科考时总是名列前茅,但乡试时就名落孙山了。与兄长王守和汤珍曾同在石湖治平寺读书,并造了石湖草堂。岁暮时,他独自留在治平寺,徵明有《履仁独留治平,寒夜有怀》二首,其一云:
遥遥治平寺,乃在楞伽麓。
之子神情秀,空山裹云宿。
月冷石床清,孤眠岂能熟?
文徵明楷书《偶过溪楼帖》
久不至王氏,五月廿三日偶过溪楼,辄题二十韵奉赠履约履仁两学士。
徵明 上
西阊佳丽地,南下足车航。
有客逃空谷,幽人识草堂。
百罹成阻绝,一笑喜相将。
迤逦登芸阁,裴徊拂藓墙。
参差开户牖,颠倒揽衣裳。
未扫苏端迹,重陈孺子床。
纤襟披白苎,幖帙启青缃。
建雪摇春椀,吴歈送缓觞。
饮中赊暂乐,艺苑漱余芳。
啼鴂飞华尽,荒鸡寂漏长。
流云时度影,隙景淡垂光。
雨洗炎歊净,风含笑语凉。
虚檐徐却扇,文鼎静添香。
自眷轩居乐,还遭地主良。
相辉联棣萼,触目总琳琅。
齿叙虽吾老,形骸幸两忘。
鸡坛叨丽泽,兰室久徊翔。
去日悲流逝,先民重弛张。
稍遗身外虑,坐失世途忙。
有约频频到,休教径路荒。
还持一束书,起傍梅花读。
灯昏夜参半,饥鼠鸣古屋。
凄风西北来,吹堕檐间木。
感此霜露繁,坐觉芳华促。
少壮曾几时?岁晏在空谷。
念子隔重城,何能慰幽独?
他因为屡试不第,没有发挥才能的机会,经常吃酒解闷,因病而亡,年仅四十岁。徵明做了《王履吉墓志铭》。
王守在嘉靖五年(1526)中了进士,由宁波府推官擢吏科给事中。此时张璁因议“大礼”很得嘉靖皇帝的宠爱,一些正直的大臣和不肯附和的人都被贬逐。王守与张璁还合得来,官至都御史,而名望不及王宠高。后世还知道有王守这个人,主要是因为有弟弟王宠的缘故。
徵明与蔡羽一起进京时,途中唱和诗很多。徵明因荐,官至待诏,蔡羽也进了太学。这时蔡羽的诗渐趋沉着。有人说他的诗像唐代李长吉,他知道后说:“我做的诗总以为在晋、魏人以上,怎么仅像李贺呢?我惭愧死了。”蔡羽自以为高人一等,不肯屈居人下。但四十年中考了十四次乡试,都未录取。后来他以太学生的资格赴京选调,得了南京翰林院孔目的小官,当然不怎么得意。他有《秋尽思归致文衡山》诗云:
作客金门几岁华,
秋深江上转思家。
去钻甪里青枫石,
一吸吴兴紫笋茶。
傍水看花人在镜,
披云疾草墨如鸦。
碧山与可相邀近,
雨后篮舆步步嘉。
蔡羽做了三年孔目就回了家。死后,徵明替他做了墓志铭,那时徵明年已七十二岁。
后世在石湖治平寺中辟了一室,祀文徵明、唐寅、汤珍、王守、王宠五人,名曰“五贤祠”。其实,与治平寺关系密切的应是蔡羽而不是唐寅。比徵明略后一些的刘凤在《续吴先贤赞·蔡羽》里说,蔡羽鄙陋吝啬,喜欢聚财,所以受到当时人的讥笑。可能后人因蔡羽不及“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的唐寅人品高洁,所以五贤祠里没有蔡羽,却有唐寅。
文徵明与钱同爱是儿女亲家。同爱,字孔周,号野亭。他的前几代都是有名的小儿科医生。同爱有才华,且有侠气。他和唐寅、徐祯卿相交,几个人都是县学生,时时会文饮酒。同爱喜欢交朋友,稍后又与汤珍、王守兄弟往来。徵明在他的墓志铭中说:“自少至老,未尝一日忘学,亦未尝一日忘取友以自助也。”他又喜欢蓄书,常出高价收购。同爱六次去南京乡试,没有考中。晚年家里逐渐穷了,加上他家承担了官府的征徭工作,所以家境更加困窘。但是他的意气还和少年时一样。
徵明和吴奕订交,大概在跟从吴宽读书的时候。吴奕是吴宽的侄子,字嗣业,能诗。他的字很像吴宽,也善于写篆字。讲究煮茶焚香,有些与他相交的和尚称他为“茶香公子”。吴宽做礼部尚书时,一些趋炎附势的人因为吴奕是吴宽的爱侄而去趋奉他。吴奕只是不即不离地敷衍他们。吴宽死后,这些人也绝迹了。只有布素的老朋友照旧往来着。正德八年(1513)五月,徵明与蔡羽、吴爟、钱同爱、汤珍、王守、王宠和东禅寺的天玑和尚一同去吴氏东庄访问吴奕,徵明画了幅画并题《过吴文定公东庄》诗:
相君不见岁频更,
落日平泉自怆情。
径草都迷新辙迹,
园翁能识老门生。
空余列榭依流水,
独上寒原眺古城。
匝地绿阴三十亩,
游人归去乱禽鸣。
不久,吴奕就病死了,蔡羽撰有《落魄公子传》。
徵明的学生很多,从学最早而又最著名的是陈淳。陈淳,字道复,后以字行,更字复甫,号白阳山人。他的祖父御史陈璚是文林的好友,他的父亲陈鑰字以可,与徵明通家往来极密。陈鑰为人慷慨磊落,年轻时曾做过阴阳正术的小官吏。因为家里富有,生活奢华,在城里造了高厅大厦,“妙舞娟,绮筵狼籍”,完全是贵介那样的生活。到四十五岁左右,他忽然改变了这种生活方式,专心在陈湖老家经营农业,徵明说他“回视曩昔,如出二人”。这时,两人之间倡酬诗极多。徵明寄给陈鑰的诗有:“元龙稍已厌时名,却住江乡不入城。”(《简陈以可》)又在《秋晚田家乐事》十诗中留下了“散步蒲为履,端居衲御风。观傩逐邻里,筑圃课儿童。谁识佳公子,真成田舍翁。只因吟兴在,时复走诗筒”的诗句,从中可知陈鑰此时生活情况。他比徵明大六岁,在五十四岁就死了,徵明做了《陈以可墓志铭》。
徵明在父亲死后,有一段时间家境很困难,陈鑰曾接济过他。徵明家里修房子时,陈淳也出资帮助他。
陈淳初从徵明学做举业文章,在耳濡目染之下,绘画也深得师门心法。他非但工于词翰,而且善写草书。他的画从元人进,而学二米,淡墨淋漓,风致高远;尤善于花鸟树木的写生,生动有韵。
徵明比陈淳大十四岁,对这个学生很推重,有《西斋对酒示陈淳》诗曰:
客情方眷眷,我意亦绸缪。
绸缪何所为?薄言气相投。
顾兹一日长,屈置门生俦。
浅薄晚无闻,奚以应子求?
三年守残经,一举不能谋。
岂曰属时命,要是业未优。
业至名自成,德渊心日休。
勋猷贵乘时,少壮靡迟留。
德荒学不讲,吾与子同忧。
陈淳 花卉扇面
有时陈淳没来,徵明就挂念他,有《期陈淳不至》诗可证:
美人期不至,寂寞绕阶行。
短架闲书帙,幽窗听履声。
空令开竹径,深负洗茶铛。
春草暮云含,梅花初月明。
蹉跎残诺在,次第小诗成。
未敢轻知己,终然愧后生。
新年池上梦,旧雨酒边情。
眼底非无客,相看意独倾。
正德十一年(1516),徵明四十七岁时,还有《立春日迟道复不至》诗。这年陈鑰患病在城,病重时返回姚城,到九月就病故了。
在陈淳诗集里,也有多首诗咏及在老师家看竹子、看书画的情景,如《湖上初扣停云馆,值王氏兄弟漫赋》诗云:
湖上弥旬雨,乘波看竹来。
短篱分樾荫,幽径锁莓苔。
脱屐窥清秘,虚襟辟草莱。
风流逢俊逸,词翰愧高才。
一笑慈心赏,相看古道回。
墨浮玄玉砚,茶覆碧磁杯。
昼永真成岁,天阴正熟梅。
明将返归棹,临别重徘徊。
可知他们平时生活情况和师生情谊。
王世贞记下一件事,说他弟弟王世懋问徵明:“陈淳曾向您学过书画吗?”徵明回答说:“我只是教他做做举业文章,他的书画自有门径,不是我的学生。”认为这是徵明对陈淳不满意的话。
王世懋十七岁初次谒见文徵明时,徵明已八十三岁,陈淳也已死了近九年。照徵明对任何人都谦逊,口不谈人过失,又喜欢奖励后进,对这个“奕世通家叨父行,十年知己愧门生”的陈淳,决不会有什么不满意。而且陈淳的书画,在他入门后的确不是亦步亦趋学习文徵明,而是另有心得体会。所以徵明对王世懋讲的是实话,也有一些谦虚的意思在内。
清光绪间,长沙杨恩寿在《眼福编》里说:“白阳为徵仲受业弟子,中道乖隔,各有违言。”但没有讲出“乖隔”事实,也没有说明有些什么“违言”。
从张寰《白阳先生墓志铭》可知,陈淳自父亲死后,意尚玄虚,性厌尘俗。曾援例至北京进太学。后来一径住在姚城,不大入城。家业完全交付仆人管理。官府徭役繁重,加上门客和僮奴的侵蚀,田亩大减,而税赋却照旧缴纳着。嘉靖三年到七年(1524—1528)间,胡瓒宗、陈文沛先后来做苏州知府,替他清查田地、豁免税赋时,已到倾家的光景了。剩存江田数顷,藉以维持生活。他长住在略有花木之胜的“五湖田庄”。进城时间少,师生间会面没有早年多,是可以理解的。陈淳在嘉靖五年跋文嘉所得祝允明草书《古诗十九首》文中,对徵明推崇备至。嘉靖十九年,徵明为陈淳跋所藏杨凝式《神仙起居法》,明年摹刻进《停云馆帖》,并在帖里刻进了陈淳二方图章,表明此帖的原藏者。这说明他们晚年也在交往,看不出“乖隔”的蛛丝马迹。在明清人笔记中,也没有看到类似杨恩寿所说的情况。杨氏所跋,每多失实,此语恐亦属子虚。
嘉靖二十三年(1544)十月,陈淳游宜兴后,得病而死,年六十二岁。
杨凝式《神仙起居法》(《停云馆帖》卷四,周道振藏)
杨凝式《神仙起居法》留梦炎跋,左下角上二方为陈淳印章
(《停云馆帖》卷四,周道振藏)
杨凝式《神仙起居法》文徵明跋
(《停云馆帖》卷四,周道振藏)
徵明早年就与订交的苏州友人,除上述十人和唐、祝、徐之外,彭昉(字寅之)、钱贵(字元抑)、袁翼(字飞卿)、杜璠(字允胜)、顾兰(字荣甫)、朱良育(字叔英)等,也是时常往来的少年同学。其中彭昉、朱良育两人,在徵明诗里可知交谊之深,不亚于上述诸人。徵明在三十六岁时,有六首诗分咏吴爟、钱同爱、彭昉、邢参、朱良育、吴奕六人。
彭昉和徵明同岁,为人刚方,徵明与他时相唱和。彭昉在赠徵明诗中多有推重。徵明《答彭寅之见赠》序曰:“寅之与余尝同笔研,交游最旧。辱诗有相如之目,推与过矣。”其诗曰:
弱冠追随渐老成,
中间多故各深更。
扁舟憔悴横江梦,
短榻淹留共砚情。
论学平生愧知己,
定盟当日是同庚。
赠诗珍重知君意,
贫病年来类长卿。
彭昉中了进士,做过公安、新会两县知县。他赴任时,单车就道,很想做个好官。他不肯昧了良心遵照上司的意志做损害老百姓的事,因此忤了上官而被劾。子彭年,从徵明读书。
朱良育是吴县诸生,卓雅通古,而屡试不第。他对徵明说:“禄不能代养,荣不能庇身,时逝日暮,愁厄不胜。”徵明劝他“人生实难,不勤何获”?后来他的儿子中了进士,做了主事,貤封父母时,良育不受,仍穿着诸生服装直到老死。
顾兰,初号春庵,后改春潜。做过淄川、乐安两县知县。性格介洁。在淄川任满时,空手进京。照例知县入觐,一般都要准备钱财礼物去孝敬上司,来博取美誉。所以淄川老百姓凑了数十缗钱献给他,他赋诗说:
笑舒双手去朝天,
荣辱升沉总自然。
珍重淄人莫相赠,
近来刘宠不收钱。
当顾兰弃官归里时,先世遗留的田地房屋大部分已卖去,仅在临顿里还存有一所小圃。徵明有《顾荣夫园池》诗曰:
临顿东来十亩庄,
门无车马有垂杨。
风流吾爱陶元亮,
水竹人推顾辟疆。
早岁论交常接席,
暮年投社忝同乡。
寄言莫把山扉掩,
时拟看花到草堂。
文徵明《吉祥庵图》
文、顾两人常在这里赋诗倡酬。徵明七十三岁时写了《顾春潜先生传》。顾兰的儿子德育、孙祖辰人品都好,与徵明的子孙往来不绝。
此外又有刘嘉(字协中)、阎起山(字秀卿)二人也早相往来。徵明和刘嘉曾同访附近吉祥庵的和尚权鹤峰,两人都做了诗,徵明因此画有著名的《吉祥庵图》。画上题云:
徵明舍西有吉祥庵。往岁尝与亡友刘协中访僧权鹤峰,过之。协中赋诗云:“城里幽栖古寺闲,相依半日便思还。汗衣未了奔驰债,便是逢僧怕问山。”徵明和云:“殿堂深寂竹床闲,坐恋棕阴忘却还。水竹悠然有遐想,会心何必在深山。”越数年过之,则协中已亡,因读旧题,追次其韵:“尘踪俗状强追闲,惭愧空门数往还。不见故人空约在,黄梅雨暗郭西山。”时弘治十四年辛酉也。抵今正德庚辰,又二十年矣。庵既毁于火,而权师化去,今复数年。追感昔游,不觉怆失。因再叠前韵:“当日空门共燕闲,伤心今送夕阳还。劫余谁悟邢和璞,老去空悲庾子山。”他日偶与协中之子穉孙谈及,因写此诗,并追图其事,付穉孙藏为里中故实云。时十六年辛巳□□八日也。
刘嘉早死,杨循吉和唐寅都做了墓志。阎起山以教小学生维持生活。他和徵明的家离得很近,所以时相往来,撰有《吴郡二科志》,二十四岁就死了。徵明根据他的遗志,写了《阎起山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