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千里江山(六)
说实话,武震是不大喜欢山的。历年来行军作战,他不知爬过多少大山,于今翻过山头,到了平地,从来没闲心游山逛水。常见一些城里人春秋两季特意跑多远去逛山,他会笑着说:“让他们打两天游击,管保过够山瘾了。”
但对朝鲜的山水,武震也不能不看两眼。他随那人民军战士往联队部去,半路立在高处一望,远远近近都是山。远山灰蒙蒙的,一重比一重远,一重比一重淡。近处山岭长满密丛丛的赤松,霜雪一洗,碧绿鲜亮,透出股淡淡的青气。松树又爱招风,光听见四面山头呼呼好响,不知风有多大,山洼的栗子树、苹果树,却只轻轻摇摆着。大沟里高高低低净稻田,稻子收割了,还没运走,乱堆在野地里,一个一个尖顶小窝棚似的,数不清数。这使人想起战争。敌人到过这带,没站稳脚就被中国人民志愿军轰跑了,处处留下了敌人焚烧的惨象。
那人民军战士指给武震看他们的城市。在北朝鲜,你还能找到一座好城?这座城也不例外。烧得焦黑一片,横在山脚下,好几处还渺渺茫茫冒着青烟,影得背后的山岭和落叶松微微发颤。
逃难的人还没回来,到处显着很荒凉。武震跟着人走进条深山沟去。漫山坡是栗子树,树叶黄了,风一吹,成团成团飞舞。栗子早熟透了,也没人打,落得满山都是,带刺的外壳裂开了,一堆一堆的,像是无数小刺猬。一只锦毛大野鸡正啄栗子吃,听见人声,咯咯咯叫着飞进赤松林去。
山脚有几间小草房,屋脊爬着葫芦,蔓子干黄干黄的,挂着几个好大的葫芦。房檐底下晒着烟叶,金黄的苞米,还有整棵整棵的红辣椒。
小屋正面的隔扇门哗地拉开,一个校官探出身,左胸闪耀着金晃晃的国旗勋章,蹬上短统皮靴,隔老远笑着伸出手,迎着武震跑上来,一把握住武震的手说:“你来啦!想不到在这儿又见到你们了!”便拉着武震的手往屋里让。
不用说,这是联队长安奎元。人有三十左右,高身量,细腰,眉毛像漆的一样黑,穿着身笔挺的绿哔叽军装,领子、袖子、马裤的外缝,到处缘着火红的丝绦子。言谈举止,显得又洒脱、又精悍。在握手时,武震觉出他掌心有块镜疤。
进了屋,先前那人民军战士亲自从厨房端进一铜盆热水,放到炕角上,请武震洗脸。武震想学朝鲜人那样跪着洗,无奈硌得骨头痛,只得蹲着擦了两把。
安奎元把个黑布描金圆垫子往炕头一推,笑着拍了拍,请武震坐下。他们是初会,但在安奎元的态度上,武震觉出有点特别东西。不是客气,不是尊敬,却像多年的老朋友久别重逢,又亲热,又靠近,一点都不拘束。武震想问问朝鲜的情形,没等开口,安奎元盘着腿坐到他紧对面,先问起中国来。
武震不知他愿意了解哪方面事。安奎元很热切道:“随你说吧。你有多少说多少,我什么都想知道。”
武震犯了难。那么大一个国家,千头万绪,一下子哪说得完。刚一犹豫,安奎元就发了问。他问毛主席,问朱总司令,问解放军那些著名将领的近况。东北的工业建设,华北老根据地人民土地改革后的生活情形,都是他关心的问题。他更关心的是延安。
武震歪着头盯住他问:“你到过延安?”
安奎元的黑眉毛一扬,笑起来:“怎么没到过?我在延安整过风,挖过窑洞,听过毛主席的报告。有时我真想回去,看看我亲手挖的那些窑洞。”
武震一下子明白了安奎元,明白了他的感情。这个人原是朝鲜义勇队的一员,参加过中国的抗日战争,参加过中国的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如今回到他的祖国朝鲜,怎能不留恋他的第二故乡呢。
安奎元最留恋的是延安那段生活。这是他历史上的光荣。一九四五年秋天,他怀着怎样的心情离了延安啊!他兴奋地背上行李,离开了培养他的那块土地,走向更阔大的天地。但当他踏着滚滚黄尘,将要离开那一刻,他几乎不想走了。他舍不得走。他几步一回头,望望延安城,望望宝塔山,望望宝塔山上的宝塔,心里好凄楚啊!望望吧!再望望吧!谁知这一去哪年哪月再回来呢。也许从此永远不能再回来了。别了,延安!人们将永远记着你。
安奎元记着中国共产党,记着中国共产党多年给他的教育。他骄傲自己曾经是毛泽东的战士。他在联队里常常谈起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革命传统,常常谈起中国人民解放军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故事。他的联队作战十分勇敢。在人民军里,保卫祖国就意味着勇敢,意味着顽强,意味着胜利。自从一九五〇年六月二十五日起,安奎元的联队从北到南,从南到北,他亲眼看见多少好同志为朝鲜人民尽了忠,英勇地倒下去了。
最难忘记的是汉江桥。在这座桥上,安奎元亲自带着联队冒着敌人的狂轰滥炸,从六月到九月,一直保持住这条咽喉,让人民军的步兵、炮兵,有名的白虎坦克队,源源滚滚涌过汉江。
可是美军从仁川登陆了,铁道联队参加了汉城保卫战。敌人白天攻进城,黑夜铁道联队冲下山,又把敌人赶出城去。杀出杀进,足足打了八天八夜,直待南线人民军撤到汉江北岸,安奎元才带着队伍离开汉城。
他们撤出汉城,撤出开城,撤出沙里院,撤出平壤。……在平壤牡丹峰顶竖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从日本的奴役下解放朝鲜人民并确保朝鲜的自由与独立的伟大苏军万古流芳!”这是朝鲜人民解放的纪念碑——从奴隶到主人、从痛苦到欢乐的纪念碑。过去的日子不能再重复,死就死,谁也不愿再当亡国奴了!
烈性子的人叫:“往哪儿撤呢?死就死在这儿,活就活在这儿,我不走了!”
也有人大声地说:“不,我们不能死!我们没到绝路!”
这是个十月的夜晚,月色很新,满天飞着霜。遍地草都黄了,西风一吹,萧萧索索的,好凄凉啊!安奎元领着队伍退到清川江北,踏着满地黄草往北走。他的心也是苦的。他明白战争的胜利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但是闭着眼一想,有多少土地落到他的脚后,有多少生长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民落到敌人手里,死活不知,他的胸口就透不出气,闷得要死。敌人的炮火隐隐约约逼在背后,往北一望,不远就是鸭绿江。退路绝了,再退往哪儿退呢!
这时,月亮地里,迎面开来一支队伍。这是支奇怪的队伍。每人背着一支枪、一把镐,披着一条白布单,穿着像人民军一样的服装,不说不笑,不噪不闹,只听见脚步嚓嚓嚓嚓,擦着安奎元的肩膀往南扑去。这是哪来的队伍呢?
有人破着嗓子叫了声:“中国同志呀!”眼泪唰地掉了,话也说不出,大家上去抱着哭起来。说啥好呢?在这种最痛苦又是最欢乐的片刻,人类的全部语言也不足以表达感情。眼泪就是最深刻的语言。让每个人好好哭一哭吧。
安奎元也哭了,一面流泪一面说:“我知道你们不会忘记我们的。”
联队里每人的心坎都点起盏灯,亮堂堂的。一些新战士互相叹气说:“哎呀,民主阵营有这样大力量呀!”
这力量表现在中国人民志愿军身上,也表现在许许多多日常生活上。墙上挂着件安奎元的黄呢子大衣,是匈牙利人民的慰劳品。门口摆的皮靴子,应该感谢捷克人民的好意。就连安奎元拿出来敬客的香烟,也含着东欧人民海样深的情意。……
武震看着烟卷上印的牌子,叹息着说:“全世界人民都支持你们啊!你们拿命挡住头吃人的野兽,不让它去祸害人,谁不真心援助你们?中国有句老古语说: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将来有一天,人类谈论起今天保卫和平的事业,一定要念念不忘你们的。”
安奎元一把抓住武震的手说:“哪里的话!倒是我们朝鲜人民应该记着你们。没有你们,我们早就完了。”
武震又觉出安奎元掌心那块疤,扳着他的手问:“你负过伤吗?”
安奎元擎起手笑笑说:“可不,我早领教过美国子弹的滋味了。”
武震又问:“几时负的伤?在汉城?”
安奎元摇摇头说:“不,还要早呢。一九四八年在张家口。”
武震睁大眼问:“怎么,你打过张家口?”
安奎元说:“打过呀。怎么的?”
武震照着安奎元的胸脯一拳:“好家伙,我也打过呢!东北一解放,我们就盼着东北解放军进关了。你们一进关,把国民党反动派像碾蚂蚁一样,碾得稀烂,仗打得可痛快啦。”
人在谈话里无意中提到个共同认识的人,说起件共同知道的事,特别是谈论起共同参加过的有意义的大事,感情一下子会加深几十年,不亲的人也会变得十二分亲。
安奎元是个热情人,一听武震的话,眉毛飞起来,双手拉着武震的手说:“哎呀,真想不到,我们还在一起打过仗呢!”
武震说:“不但一起打过仗,还一起流过血呢!我也是那回挂了花,才脱离部队。”
安奎元说:“让我们再在一起打一回仗吧!那次是为中国人民的解放,这次是为朝鲜。”
武震笑着说:“别分什么你呀我的吧。我们这两个民族是一条藤上结的瓜,苦都苦,甜都甜。过去一块吃过苦,现在中国人民胜利了,朝鲜人民一定也要胜利的。”
由于一个冲动,安奎元一把搂住武震的脖子,武震也抱住他,互相拍着后脊梁笑起来。
门拉开。门外零零碎碎掉着几点小雪花,一股冷气扑到屋里。先前那个年轻轻的人民军战士立在门口,拿着张纸,想进来,又拿不定主意,红脸蛋上飞舞着一片光彩。
安奎元闹得怪不好意思。要照八路军的老习惯,同志们见了面亲热起来,打闹一阵,抱着滚几个滚,也不稀奇。人民军里可更讲究礼貌。安奎元对武震调皮地挤了挤眼,戴正帽子,略一点头,那人民军战士满脸是笑走进来,递上那张纸。
安奎元挺着细腰,脸色很矜持,眼光在纸上扫了扫,忽然露出遏止不住的喜色,勉强用平静的声调说:“这是前线来的消息,我念一念。”便很严肃地念起来:
中国人民志愿军进入朝鲜,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自一九五〇年十月二十五日开始到十一月五日结束,在云山、温井地区对美国侵略军进行了第一次大规模的胜利战役,粉碎了麦克阿瑟所谓“感恩节前结束朝鲜战争”的攻势,把迫近中国东北边境的侵略军打退到清川江南。
安奎元念完了,仰起脸望着武震。
武震听出了神,还等他往下念呢。安奎元把纸一抛,再也忍不住,从心底爆发出一阵欢笑,回过头叫:“饭好了没有?”
那人民军战士笑着应道:“好了。”
“有酒没有?”
“有一点。”
安奎元嚷道:“见你的鬼!你好意思当着远来的客人说这样话。有一点!你得给我们酒喝呀!让我们喝个足,喝个饱,喝个痛快!”
酒是足够喝的。据说是一种矿石做的化学酒,味道不醇,倒很尽兴。他们面对面坐在黄油纸糊的热炕头上,每人眼前摆着张黑漆小茶几,上面是一铜碗白饭,一铜碗干鱼萝卜汤,一铜碗辣椒泡白菜,还有铜勺子、铜壶……黄澄澄的,净铜器。饭是朝鲜农家的平常饭,武震却认为是他有生以来所吃的顶贵重的一次饭。下酒的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是两个民族最深厚的生死交情,却是两个民族共同赢得的巨大胜利。
饭吃完,工作也谈好。目前朝鲜铁路只通到宣川。援朝大队决定当晚分散下去,配合朝鲜战士和工人抢修铁路,架设电线。武震带着部队暂时留在宣川,掌握全盘情况。
这天傍黑,全大队人在铁道联队吃了顿饱饱的热饭,分头走了。白天,你望望吧,四处荒荒凉凉的,人芽也不见。一到天黑,地面就像滚了锅,闹腾起来了。不管是甲级公路,乙级公路,到处拥挤着人马车辆,压面一样往前涌。这里有朝鲜农民赶的大轱辘牛车,有东北来的四套马胶皮大车,有汽车,有炮车,还有——这是什么东西震得地面轰隆轰隆响?原来是大队坦克往前线开。
志愿军的战士一律轻装快步,正路让给车辆,顺着公路两边走。迎面的汽车有时亮一亮灯,晃得他们眯缝着眼,背过脸去。只这一霎,你可以从那些结实朴素的黑脸上看出多么高贵的中国人民的品质。他们正往炮火里走,他们的脸色却那么浑厚,那么善良,那么坚定而又英武。
他们可又那么天真,那么会笑。
一辆大卡车压到运辎重的老牛车后头,插不过去,只得慢慢跟着走。只听见一条铜锣嗓子叫:“哎呀,牛拉汽车!”
那卡车上涂着白五星,显然是敌人送的礼。司机紧催牛车让路,按着喇叭呜呜直响。又一副脆生生的嗓子叫:“吓,好大的嗓门儿!”
那条铜锣嗓子应声说:“这是麦克阿瑟的嗓门儿,专会吹牛!”
那卡车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嘟一声,嘟一声,嘟到最后不动弹了。司机走下来,把车门砰地一摔骂:“操他祖宗,油又冻了!美国卡车就是怕冷,跟美国兵是一流货!”
铜锣嗓子笑起来:“我说呢,冻歪了嘴,怪不得牛都吹不动啦!”
忽然有个战士喊道:“正月十五挂灯了!”只见正南敌人打起几颗照明弹,上头拖着股白烟,晃晃悠悠挂在半空,贼亮贼亮,地面一时都照白了。正愁黑路不好走呢。战士们叫:“借光!借光!”于是人马车辆,赶路赶得更顺溜。
援朝大队的工人插在当间,见了照明弹,有人想趴下。战士说:“没关系,没关系,你们快走!”工人们便顺着人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