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千里江山(五)
后半夜三点多钟,前头出现盏红灯,慢慢摇晃着。火车到了宣川,闹腾半天,钻进大山洞去。
朝鲜是个山国,到处有山洞,可以藏车、藏人、藏弹药物资等,敌人明知也没办法,气得干瞪眼,因此朝鲜人都叫山洞是“救国洞”。用机车乘务员的“行话”说,却叫山洞是“客店”。夜夜行车,先要计算好天明前落哪家“客店”,只要一落店,敌人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咒念了。
洞子里黑得不透半点缝,气也变重了,喘得怪不顺溜。
只听小朱又焦又恼叫:“哎呀!这是谁呀?乱闹一气!”
姚志兰的声音说:“老实点吧,谁和你闹啦?”
小朱用要哭的声音说:“还说没闹呢!这是什么冷冰冰的,往人家脖子里头塞!”
武震用电筒一照,只见小朱从脖子里摸出根凌锥,气得摔到车底下。原来洞子高头结着挺厚的冰,挂满凌锥,车一震,有的裂了纹,可巧掉到小朱后领子里。
大乱不知什么工夫溜下去,从下边摸着武震的脚说:“前头有间小屋,你下来歇歇吧。”接着武震跳下车来。
这孩子机灵得出奇。脸蛋红红的,带着股稚气,专好嬉皮笑脸跟人斗嘴。又好摆弄枪,三日两头掏出来擦,说是怕锈了。那枪也怪,只要他的手一痒痒,准出毛病,非上山试两枪不能好。要论做事,办法是真活。到一处生地方,不出半天,周围环境就摸得不大离。人家笑他的鼻子是吸铁石,能闻见铁味,从前每次打扫战场,敌人埋在土里的子弹,他也挖得出来。
洞子不算宽,火车一停,两边剩点小夹缝。地面挺潮湿,一迈步溜滑。火车头热得烤人,又漏气,刺刺直响。大乱打了个大喷嚏,捂着嘴说:“好大的烟,真呛人!”领着武震钻到车头前面。
就地坐着两个朝鲜人,拢起堆松树枝,火苗通旺,正烧苞米花吃,巴咯巴咯好响。再过去就是间小木头屋,里头对面钉着两条铺,当中安着洋铁炉子,炉盖上搁着盏瓦斯灯。大约是看山洞子人住的,可不见人。
大乱的红脸蛋抹得浑儿花的,像个小花脸,伸手摸摸烟囱,是凉的,便拿火钩子通灰,想要生火。
武震拍拍他的后脑瓜子说:“别忘了纪律!不动朝鲜人民一草一木、一针一线——你怎么好烧人家的煤?”说得大乱伸了伸舌头。
武震也真乏了,原想略歇一歇,头一沾铺就睡着了。赶醒来一看,两条铺上睡满了朝鲜铁路工人。对面铺靠墙睡着个年轻姑娘,胖乎乎的,穿着紫上衣,系着水红裙子,一条胳臂弯在脸上,睡得正香。
火生起来,炉子烧得通红,上头坐着一饭盒饭,盒盖上刻着“禹龙大”字样。那个叫禹龙大的人蹲在炉门前,不到三十岁,精瘦精瘦,脸像木头一样,两手托着腮发愁。
武震翻身坐起来问:“做饭吗?”
禹龙大像没听见,一声不响。武震闪了闪眼想:“怎么不高兴呢?是不是嫌我们撵得人家没处睡啦?”便推醒旁边睡的金桥,跷起大拇指头比量比量,意思是要烟。
要到烟后,武震自己点着一支,又拿一支递给禹龙大。禹龙大点点头,伸出瘦手接过烟去,戳到炉子上点着,默默地抽着。
武震目不转睛瞪着禹龙大说:“你看,老金,他的气色多坏!是不是太苦了?”
金桥揉着睡眼说:“可不是苦呢。连穿的都没有,还得成宿打夜做活儿,冻急了,只得弄口酒喝挡挡寒气。”
武震说:“怪不得到处有股酒气。”
金桥接着道:“吃的更差。一天领四百公分[6]大米,不到半公斤,顶多吃个八分饱——他是司机,待遇也不会高。”
武震端量着禹龙大问:“这一点点口粮,怎么养家呢?”
禹龙大愁闷闷地抽着烟,手指头猛一颤,纸烟掉了,也不去拾。他忽然用双手搓着脸,自言自语悄悄说:“还有什么家呢!昨儿新义州一场大火,烧得都没影了,到现在不知下落。我要是能知道点信多好——死也好,活也好,只要是有个准信,我就死了这条心了。”
痛苦折磨得他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一刻都不能安生。他的心痛得流血,但是痛苦并不能把他压倒。昨儿晚间正是他,忍着揪心的痛苦,把援朝大队送上来的。
武震想说点什么,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对于这种刻骨的悲痛,人类的语言又有什么用处呢?
饭盒里的饭咕嘟咕嘟响。禹龙大拾起纸烟含到嘴里,默默站起来,从后腰扯出条毛巾,垫着手揭开盒盖看了看,提起饭盒默默走了。
武震望着他的后影想:“真刚气,一滴眼泪都没有!这样民族,永远不会倒下去的。”
禹龙大一走,姚长庚摸进来了。姚长庚张着两手走到炉子跟前,跺着脚,又跷起脚烤。
武震问道:“睡觉没有?”
姚长庚答应说:“睡不着啊,冻得脚痛。再加上有个病人,闹腾得欢——不用我说,你也猜得着是谁。”
武震一时猜不着。
姚长庚不出声地笑了笑:“还不是那个姓郑的!说是腿转筋了,又说是胸口痛,干哕,医生也看不出个头路来。依我看,他也不是别的病,明明白白是恐美病。”
武震皱着眉说:“不叫来吧,吵着闹着要来,来了又装病,玩的什么花样?你去叫他来。”
好半天,郑超人捂着胸口,挪挪擦擦走来了。
郑超人可是个体面人,苍白的脸,头发梳得溜光,言谈举止,又文明,又高雅。他很满意自己,处处特别爱惜自己。吃得考究,穿得考究,吃完饭必定刷刷牙,时常对着镜子摸着自己的脸。这种习气是跟他的家教分不开的。他生在个有钱的商人家里,一支兼两脉,从小父母拿着像宝贝蛋似的,顶到头上怕摔了,搁到嘴里怕化了,不知怎么高贵好了。睡觉有人守着轰苍蝇,咳嗽一声也怕吓着他。一天不定几遍,他妈要摸摸他的头,摸摸他的手问:“你是不是头痛?你发不发烧?”没病没灾,也叫孩子喝金银花露,常年吃着太平药。日久天长,把个孩子养得又娇又嫩,吃腻了,玩厌了,心里发烦,就嚷着这痛那痛,自己也不知是真是假,弄得浑身净病。直到现在,手上割了道小口,他也要痛得直哼哼,哼得满天底下人都知道,单好满天底下人都可怜他。
同志们批评他太过于看重自己,郑超人说:“个人算什么,我是替国家爱惜人才啊。”
郑超人念过教会大学,会说英文,说起来舌头直打嘟噜,软得像面条。到厕所去,胳臂底下也要挟着本书,又大又厚,还常常是外国文原版,吓死人了。每本书看完后,他都能提出自己的意见,他的意见常常比原书更惊人。一些中国书,他是不屑一读的。不过为了参考,有时也浏览浏览毛主席写的“小册子”。有一回翻了翻《大量吸收知识分子》,大加赞赏说:“毛主席的这篇文章有意思。”至于技术方面,更没比了。在他眼里,总工程师什么也不会,科长是个熊蛋包,只有他姓郑的是个人才。可惜不得志,到现在还是个技术员。偶尔请他给工人讲讲课,他会冷言冷语说:“一个工程师,担起教书匠,讲些对牛弹琴的话,滑稽无过于此了。”满肚子委屈没处发泄,就专在小事上表现自己。他好考人,好打听别人小毛病作为攻击的材料,因为把人考倒了,拿着人取笑一阵,到底足以证明他高人一筹。
抗美援朝运动展开后,郑超人报了名。人家都报名,他能不报?抗美援朝闹个落后,太玩不过去了。要干就得干得出色,比别人不同。他写了篇慷慨激昂的决心书交给上级,要求参加志愿军。既然他有这种决心,正好在斗争里可以改造改造他,上级便批准了他的请求。
当天他病了,气喘不过来,手心发热,怕是肺病,不得不到医院检查。医生一按电钮,爱克司光照到他的前胸,他的心一上一下跳着,千头万绪怕得不行。他怕肺上真有黑点。如果真有黑点,一辈子缠上这种麻烦病,可怎么好?他又怕没有黑点。万一没有黑点,再找不到理由不去朝鲜了。原本想报名的人那样多,怎么巧会让他去,谁知偏偏就让他去——国家太不爱惜建设人才了。医生一扬手宣布说:“干净!”他真不知该是高兴,还是失望呢。他没有肺病,也有旁的病,一路病病恙恙的,自比作《独木关》的薛礼,带病出征。
郑超人来到小木头屋时,不是平日那种整齐样了。浑身滚得净泥,耷拉着头,怪可怜见的。叫他上床也不上去,罗锅着腰坐到个空木箱上。
武震一看他那神气,明白一个城里长大的知识分子,吃饭顿顿有菜有汤,睡觉要垫多少东西,初过这种战斗生活,够他受的,就问:“你吃不惯这个苦吧?”
郑超人答应道:“苦点算什么。武队长吃得惯,我吃不惯?”
武震又问:“那么你是什么病?要是挺不住,不如趁早回去。”
郑超人说:“我既然来了,就有决心抗美援朝到底。只恨我身子不争气,一来就病,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急,别人也急。”
武震瞪着他单刀直入道:“旁人讲你怕美国呢。”
郑超人唰地红了脸,急忙辩白说:“武队长,你相信这话吗?依我看,有些人是初生犊,不怕虎,对敌人的估计太不够了,这样没有好处。”
武震的脸发了黑,尽力压下口气,勉强笑了笑,小声说道:“你估计得够,你说说看。”
郑超人并没理会武震的脸色,也忘了病,满谦虚说:“我研究过美国,多少知道一点,分析问题也许客观。美国的海军不能算弱,朝鲜三面临海,这对我们是不利的。据我知道,美国从开国以来,从来没打过败仗。麦克阿瑟说要在感恩节前结束朝鲜战争,吹牛是吹牛,不过我们遇见这种敌人,也不能不格外小心。……”
武震喝道:“住嘴!”他控不住火了,下了铺避开就走,又回身把帽子往铺上一摔说:“你先去,咱们以后再谈!”
郑超人头脚一走,武震瞪着瓦斯灯苗悄悄说:“我还是太暴躁啊!他再不走,我要骂出来的。”他像思索,又像是对姚长庚说话,实际是一半跟人说话,一半思索。
姚长庚哼着鼻子说:“这种人,阎王爷都不上账,见了他我就讨厌!他的话,你听十句,顶多信三句,可会说桌面上话啦。”
武震闪了闪眼说:“讨厌?光讨厌解决问题吗?我欠冷静,你又太直戆,都是毛病。古语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做个领导人,说话更该慎重。党的力量就靠你,靠我,靠我们每个党员来发挥呀!”
大洞子里有人乱嚷嚷,瓮声瓮气的,像在大缸里一样,听不真亮。武震高声问了句,姚志兰摸进来,双手笼在嘴上呵着气取暖,一面笑吟吟说:“不知谁埋怨包老爷丢了锅,老头子气炸了肺,正嚷嚷呢。”
瓦斯灯苗发了红,不似先前那么雪亮了。这是天明的征候。
武震问:“天亮了吧?”
姚志兰说:“蒙蒙亮了。天阴着,要下雪呢。”
对面铺那位胖乎乎的朝鲜姑娘欠起上身,掠着头发,用一对细眼凝视着姚志兰。
金桥笑道:“小姚,你碰见同行了,她也是电话员呢。”
那姑娘挪挪身子,腾点地方,含着笑招了招手。姚志兰一笑,嘻嘻嘻滚到她一堆去了。
武震打算天亮后去跟朝鲜方面接头,拿起电筒走出去。
山洞子很深,远远一望,洞口有钱眼大,露出鱼肚皮色。耳朵边上哗哗哗哗,响得挺欢,地面上定准有股小水流。
老包头站在黑影里,叉着腰,噪儿巴喝嚷得好凶:“什么都怨我,吃不上饭也怨我!一口破锅,丢了又怎么样?天塌了有地接着,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该杀该剐,你看着办吧!”
旁边有人笑出声说:“你吃了枪药不成,嚷嚷什么?”
老包头嚷:“你惹的我嘛!你们年轻人才吃几碗干饭,毛没长齐,还想训我!我又不是捶板石,由着你们敲打。”
武震走上去说:“你少说一句好不好,还能当哑巴把你卖了?”
老包头听出是武震,两手一拍,诉起委屈来:“你看看,武队长,光怨我行吗?为大伙吃饭的事,你当我不急?天不亮我就跑出去,山前山后跑了个遍,也找不到家人,都逃光了。这就怨我不该丢锅,我愿意丢吗?”
武震说:“有锅也不准动烟火,小心暴露目标。”又对大乱说:“你告诉大家,饿了吃炒面。可以到洞口透透气,别憋坏了。”
一时,工人们接接连连到洞口来了。一个个像从灶坑里钻出来,熏得不像样,流的鼻涕都是黑的。洞子里流出股泉水,浮头冻着层冰。周海蹲到水旁边,敲碎冰凌,舀了一搪瓷碗水,猛喝一口,哇地吐出来叫:“好凉啊!扎牙花子。”又没旁的水,大家还是得用冰水拌炒面吃。
人堆里闪出个人,脸熏得像小鬼,乌黑一片,光露着口白牙。大乱一眼认出是小朱,嘻着嘴笑起来:“哎呀,真好看哪!小朱擦胭脂抹粉,美起来了!”
小朱斜着白眼瞅了大乱一下,鼻子一蹙说:“小样!屎壳郎戴花,臭美不觉得,还笑人呢!”
山坡上走下个年轻轻的朝鲜人民军战士,走到跟前问大家道:“这里有位武队长吗?”
武震笑着迎上去说:“有一个!”
那人民军战士脚跟一并,行了个漂亮的军礼说:“我们联队长请呢。”
原来是安奎元打发来的。安奎元天天盼着援朝大队,天天派人到站上问,今天问着了,立时来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