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重庆演艺市场这一块蛋糕本来就不大，可是现在做这个的公司越来越多，好像他们觉得都能挣钱似的。我的汉唐文化公司现在也感到了某种危机，虽不至于举步维艰，但是我也得努力了。既然王涵的事情想不出个结果来，那我就索性不去想了，顺其自然吧。我得想办法经营好我的汉唐公司。

马思远的女儿在纽约大学学的是戏剧导演和制作，回国以后在BJ发展，按照马思远的说法，混得是“风生水起”。我想跟马思远聊一聊，看能不能请他女儿把BJ的高品质的戏剧或者别的什么演出介绍到重庆来。我想请马思远吃顿饭，可他说餐厅太俗，不适宜谈艺术，不如就到你的办公室聊，你的办公室还有点品位，就买点汉堡包之类的东西吃就可以了。我知道他不是客气，就约好了时间等他。

马思远斜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跟我大谈诗歌艺术。他劝我多读一点艾略特、里尔克、庞德这些人的诗，不读怎么行嘛！现在的人都不读诗了，真是他妈的堕落啊！我笑笑，不想跟他讨论这个问题。接着，他又大谈现代主义电影，什么费里尼、伯格曼、安东尼奥尼什么的。最后，他对中国电影表达了他一贯的不屑。马思远的烟瘾很大，基本上是一支接一支的抽。整个办公室烟雾弥漫。

“纽约大学怎么样？”快接近中午了，我把话题扯到正题上来。

马思远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还行吧，也就那样了。“

我笑了笑：“谦虚。你女儿上的可是名校啊！“

马思远又接上一支烟：“哈哈哈！我已经跟我女儿说了，有什么好的项目给你推荐就是了，你也用不着说纽约大学是名校嘛。”

马思远就是这样一个人，直接得让你哭笑不得。

我说：“纽大还是算名校。”

马思远：“叫东西吃吧，我早饭都没有吃。”

我突发奇想，不如让王涵帮我们去买汉堡包，老这么不联系也不是个办法，这个理由很充足。于是我给王涵发了信息，很快就收到了她的回复，说立刻就去。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恐怕还是想见一见她。另外，也想让马思远看看王涵。其实就是我的虚荣心在作怪，想表明一下我看人还是有眼光的。

马思远问我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我说正在写，还算顺利。

马思远大声地：“我欣赏你的想法。潘金莲为什么不能拥有自己美好的爱情呢？《水浒传》《金瓶梅》就是变态男人写的，特别恨女人的那种男人！几千年下来，还就是曹雪芹写出了女人的好！老曹懂女人！”

我说：“就怕------”

马思远打断：“怕什么怕？有什么好怕的！写一个美好的潘金莲怎么着了？他写Yin荡的潘金莲，我写美好的潘金莲，关他们什么事？！爱看不看！我还不想看他们写的垃圾呢！还他妈的创作！一辈子就是傻逼一个，还他妈的创作？！连文学的门在哪里都不知道，还恬不知耻地谈创作！”

正在这个时候，王涵拿着两份麦当劳套餐进来了！有日子没有见到王涵了，我特意多看了看她，我发现她似乎越来越漂亮了。

王涵很自然地：“崔总，这是您要的两份麦当劳。”

我看见马思远正盯着王涵，好像在想着什么。

我接过麦当劳：“谢谢。你吃饭了吗？”

我有意把语气调整得自然温和亲切。

马思远：“王晓燕？”

我看见王涵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又看看马思远，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涵。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马思远：“王晓燕，你来这里上班啦？”

王涵看了看我，笑笑，又迅速地看了看他：“对不起，我不认识这位老板。崔总，我先走了。”

马思远：“还记得《俄狄浦斯王》吗？”

王涵停下，回头：“老板，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马思远：“我要跟你讲《俄狄浦斯王》，你说不用讲了，一切故事只有一个原本，那就是《俄狄浦斯王》。在福斯特酒店-----”

我赶紧说：“什么俄狄浦斯王，别瞎说。王涵，你去忙吧。”

王涵礼貌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马思远点上一支烟：“她居然知道罗兰-巴特！”

我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不想说破：“吃东西，吃东西。”

马思远：“她就是你说的王涵？”

我点点头，拿起一个汉堡包，狠狠的咬了一口。

马思远：“崔流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我只好说：“大概知道吧-----”

马思远居然双手抱头，发出一声叹息。然后，他拿起汉堡包，默默地吃了起来。

“老马，你不该让她下不了台。”

马思远第一次没有反驳我，点点头：“也让你下不来台。”

马思远的话多多少少让我有所感动。这个人虽然是个毒舌，但他是有情怀的人。我不怪他不给面子，我只是为王涵隐隐作痛。马思远说知道俄狄浦斯王并不奇怪，但是知道罗兰-巴特就不容易了，而且还能说出他说的话，这让他对王涵有了尊重。临走的时候，马思远给了她两千元，比谈好的价格多了一倍。马思远很认真地希望王涵能够去报考他的研究生。他说他看到了王涵眼中有泪花。王涵居然给他鞠了一个躬。王涵走了之后，马思远给他的研究生发了一条信息，指责他们读书不用功。老马的研究生们也许永远也不知道，他们的导师为什么在一大清早会发出如此严厉的一条信息！

我很想找王涵聊一聊，但是聊什么呢？为什么我想跟她聊一聊呢？我到底在想什么？难道是想让她回忆讲述不堪的过去吗？可是如果不跟她聊一聊或者把关系恢复到从前一样，我就显得很没有气质，心胸很狭隘，甚至还有点猥琐。

我决定先提升王涵做公关部副经理，也很自然地给她涨工资。我把这个决定跟刘珊珊讲了，想看看她的态度。

刘珊珊：“完全看不出来，王涵居然是-----”

她没有把话说完。她知道没有必要把话说完。

我问她同不同意。刘珊珊知道我只是出于礼貌和特殊关系才这样问她的，她没有办法改变我的决定。

刘珊珊：“你是做给马思远看的吗？”

我说这跟老马没有关系。

刘珊珊问：“王涵怎么会把自己这么隐秘的事情告诉你？”

我说这是出于信任。刘珊珊嘲讽似的一笑，说你就折腾吧，转身准备走。我问她到底同不同意。

刘珊珊：“工资照你的要求我发给她，但是我不同意。”

我问她为什么不同意。

刘珊珊：“你同情得过来吗？”

刘珊珊确实聪明。我的确对王涵有同情，但是我不愿意承认。这种同情有点复杂，还夹杂着某种感情。

我说：“珊珊，你对她有良好的直觉。”

刘珊珊走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这一次我就原谅你。你如果再跟她有什么事，我发誓一定要给你戴绿帽子。”

我对刘珊珊还是有感情的。既然她把话说得这么明确，这么通情达理，这么有力量，我就不要在王涵这件事情上纠结了。顺其自然吧，我要表现得大度大气一点，都什么年代了，我还一副老学究的嘴脸！

有一天，我去公司食堂吃饭，见王涵一个人若有所思地吃着，我就端着饭菜走到她对面坐下。我平时在公司吃饭都是端回办公室吃，不想让员工看见我难看的吃相。

王涵对我笑笑：“崔总亲自来吃饭啦。”

我笑笑：“你最近怎么样？”

王涵淡淡地一笑：“挺好的。你呢？”

王涵的语气亲切自然，仿佛什么事也没有。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阅人无数。我随即又觉得自己很不地道，怎么什么事情都往这上面扯！

我说：“明天晚上我有一个饭局，你跟我去吧。”

王涵：“是公司的业务饭局吗？”

我说当然是，你是公关部副经理，这是工作。她问吴敏呢？吴敏也可以去。我说吴敏就算了，她孩子太小，需要她照顾。

王涵说：“那好吧。崔总，你慢慢吃，我吃完了。”

我本来想留她坐一会儿，可是在食堂这个环境又能说些什么呢？而且我已经决定不再纠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所以我就点点头，说你中午休息一会儿，就让她走了。

明天晚上那个饭局对我很重要。我准备引进一台高水准的演出，但是我必须先找到一家公司替我兜底，以防万一票房不理想导致我破产。那家公司的老板姓邹，我们以前有过愉快的合作。邹老板一向热心文化事业，不惜出钱出力。不过这一次我希望他出更多的资金，虽然他颇有实力，但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餐厅的雅间是吴敏预定的，环境相当不错，我很满意。在这方面的工作上，吴敏无可厚非。说是饭局，其实只有四个人，邹老板和他的女助手，我和王涵。谈事情不需要人多，人多就不是为了谈事情。

从我们见面握手开始，邹老板的眼睛基本上就没怎么离开过王涵。王涵的表现从容不迫，很是得体。女助手彬彬有礼，不过酒喝得很少，主要是替我们斟酒。邹老板一如既往的豪爽，说资金不是问题，不过最近摊子铺得有点开，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那么多的现金。我说我们的合作是赚钱的，这个你应该知道啊。邹老板哈哈大笑，说那个都是小钱，我不在乎，跟你合作我是为了情怀！我是一个生意人，但我是一个有情怀的人！我有些尴尬，邹老板好像是拒绝了我。

王涵端起一杯红酒，笑笑：“邹老板，我非常尊重有情怀的人。请允许我单独敬邹老板一杯。”

邹老板很开心的样子：“王副经理的酒我是一定要喝的。”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邹老板：“爽快！我跟王副经理对脾气！我敬王副经理！”

两人又各自喝了满满一杯。

邹老板：“我跟王副经理有点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也觉得他们有点一见如故的感觉，不是因为邹老板那么说我才有那种感觉，而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们一见如故。

邹老板扭头看我：“崔总，这么优秀的人才怎么还是个副经理呀？有点屈才哦！哈哈哈！”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王涵就把话头抢过去了。

王涵笑笑：“邹老板，你可别乱说哦。崔总对我是照顾有加，我到公司还不到半年，就升职做副经理了，我感谢都来不及呢。”

我端起酒杯：“喝酒喝酒。邹老板的话我记下了。”

邹老板哈哈一笑：“我只是那么一说。我觉得王副经理是一个很能干的人。”

我觉得邹老板说“能干”的时候加重了语气，好像别有深意。但是这个时候我没有去多想。

我说：“邹老板，你看我们的合作-----”

邹老板打断：“今天不谈具体的事情，我们先把酒喝好，剩下来的事都好说！”

我知道今天恐怕是谈不成事情了：“好，喝酒才是大事。我敬邹老板一个！”

邹老板笑笑，说不着急，慢慢喝。我要考考王副经理的酒量。崔总不介意吧？

在我跟邹老板的交往中，我没有发现他对女人有特别的兴趣。我们在一起谈的都是文学艺术之类的东西，他很有儒商的范儿，确实有点情怀。可今天晚上他好像有些反常，缠住王涵不放了。

我说：“没有王副经理了，只有王经理。”

邹老板：“小王，听到崔总的话了吗？”

王涵站起来：“谢谢崔总！”

邹老板兴致大增：“好！为了祝贺你升职，今天晚上由我买单！崔总你先别说话。王经理，你喝十杯红酒，我跟崔总的合作就敲定了，马上签合同！”

我赶紧说这不行，王经理喝不了这么多，这杯子太大了，这绝对不行，邹老板我们改时间再谈，成不成我们情义在。

王涵镇定自若：“邹老板，签了合同我就喝。”

邹老板：“喝了我就签。”

王涵：“签了我就喝。”

邹老板扭头对助手：“把合同拿出来，签！”

王涵：“谢谢邹老板！”

我站起来想阻止她喝酒。

王涵：“崔流平，你不要管这事。”

这是王涵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叫我的名字。我只感到心里一阵乱七八糟的感动。

午夜时分，我回到了家中，一头瘫倒在巨大的沙发上。我的头疼得有点厉害，仿佛要炸了似的。我硬撑着坐起来，喝了一瓶矿泉水，然后拿出那份合同看。合同写了什么我没有看清楚，但是那个鲜红的章我是看清楚了。

王涵喝醉了。十大杯红酒喝下去，她几乎烂醉如泥。我想把她扶回去，邹老板拦住我，神情严肃。他让女助手先到车库去等着，然后把王涵扶到沙发上躺下。邹老板说要跟我讲一个故事。

邹老板是在一个度假山庄认识王涵的。那时候王涵还在读大二。邹老板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北方女孩。从那以后，他们的往来就越来越密切，但是王涵从来不允许邹老板把车开到学校来接她，说影响太坏。过了没多久，王涵就成了邹老板的情人。邹老板说王涵真是懂事又聪明，他们在一起非常快乐，从不吵架。邹老板跟老婆的关系就是工作关系，谈不上什么感情。他老婆很强势，两人各自做着各自的生意。唯一的联系就是他们有一个孩子。三个月之后，邹老板萌生了离婚的念头，他想娶王涵。他向老婆提出了离婚，但是老婆口头答应，可就不去办理离婚手续，说太忙了，过一段时间再去。邹老板比王涵大二十岁，不知道她愿不愿意。王涵表示愿意，但是一定要把书读完。邹老板觉得没有必要再念书了，要王涵跟他一起打理生意。不知道为什么，王涵就是不同意。两人为了这件事情第一次吵了架。王涵的态度非常坚决，邹老板有些恼火。两个人为了这件事就不断地吵架。架吵多了，难免会在冲动中说一些难听的话，于是感情就开始有了裂痕。邹老板有一次喝多了，就失手打了王涵一巴掌，王涵哭着跑了出去。邹老板很后悔，到处找她，就是找不着，打电话也不接。在王涵失踪的那几天里，邹老板天天喝醉，还大哭了几场。他说他真的爱王涵。邹老板点上一根雪茄，摇摇头。他说后来才知道，在失踪的那几天里，王涵狠狠的报复了他。

我问：“你怎么知道她报复你？”

邹老板：“她自己说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坦率得让你惊讶。她说她去找了别的男人，其中一个是大学教授，好像姓马，记不大清楚了。她说我就是要报复你。”

会不会就是马思远？我当然不会跟邹老板说的。

邹老板很伤心痛苦，责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王涵说她平生最讨厌男人打女人。小的时候，她就经常看到她父亲打她妈妈。当时她就发誓，长大以后绝对不嫁打女人的男人，不管他有多少钱。王涵说她之所以回来跟他见面，就是想与他分手，把话说清楚。邹老板请她原谅自己的冲动，并且表示他也会原谅王涵去找别的男人这件事。王涵说老邹你是个好人，我喜欢你，但是我不会原谅你。至于我去找别的男人的事用不着你原谅。

我看着酒醉不醒的王涵，心中涌起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竟然当着邹老板的面轻轻的捋了捋她搭下来的头发。

邹老板以不容争辩的语气跟我说，崔总你走吧，我今天晚上要跟王晓燕在一起。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叫王晓燕。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的头也胀痛得厉害，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快支撑不住了。

邹老板说分手的时候我用最恶毒的字眼儿骂过她，她一句话都没有回骂我。那是我一辈子做得最没有名堂的事情。以前我应酬喝醉了，王晓燕总是很贴心地照顾我，从没有过嫌弃。对了崔总，下一次如果见到她，我希望是王经理。

我点点头，说邹老板放心，我记住了。我知道邹老板已经离婚并且又结婚了，新夫人很年轻，长得有点像王涵。邹老板是学理工科出身的。理工男并不都缺乏情商的。

现在，我的头没那么疼了。不知道此刻王涵有没有醒过来？她明天会来上班吗？我又该怎么面对她？但是不管怎样，王涵帮了我，我对她心怀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