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马思远去了贵州。这个城市并不因为马思远走了而停止它的喧嚣与骚动,每个人似乎都在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忙碌,没有心思想生存以外的事情。
我决定主动找路嘉怡谈一谈。我打电话给她,说我在茶楼等她,但是路嘉怡坚持要我去宾馆。我犹豫了一秒钟就答应了。半个小时之后我到了她下榻的房间。
路嘉怡笑笑:“你终于肯来宾馆找我了。请坐。”
我在沙发上坐下,点上一支烟。
路嘉怡:“喝什么茶?”
我晃了晃手中的农夫山泉。
路嘉怡:“今天来找我有几个意思?”
我说:“路嘉怡,我说过,你要跟邹老板做生意就做,不要把我扯进来。”
路嘉怡:“就这个事吗?”
我点点头。
路嘉怡:“邹老板无非是想多赚几个钱。我跟他已经谈好了我们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
路嘉怡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是不值一提的事情。我有点恼火,想说早他妈这样不就得了吗之类的话,但是我没有心情说这些,或者说我不愿意多说话。
我说:“那就好。”
路嘉怡:“当然,我还是多赚了两百万。”
我看了看她。她虽然是我前妻,我们还共同有一个女儿,但我现在觉得她对我来说非常陌生。我们似乎不在一个世界里。
路嘉怡:“如果不是因为你,我还可以多赚两百万。”
我并不想对此负责:“那是你的事。我说过了,不要把我扯进去。我很烦。”
路嘉怡:“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我前夫嘛。对前夫的朋友我总是手下留情的。”
我说:“你完全没有必要那样做。”
路嘉怡:“可是我已经那样做了。”
听上去好像有要挟的意思,我有些不快。
我说:“这么多年了,你说话还是这个样子吗?”
路嘉怡:“你的那个公司值多少钱?”
我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路嘉怡:“我是问,如果算市值,你那个公司值多少钱?”
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过,但是肯定值不了几个钱。
路嘉怡:“不管值多少钱,我买了。”
我说:“路嘉怡,你一向看不起我做的事,从来就是这样。我做任何事情你都不屑一顾,从结婚开始你就这样。”
路嘉怡:“嗯哼!”
我说:“我的公司值一块钱,但是我不会卖给你。”
我站起来,不想跟她说话了。
路嘉怡忽然柔声地:“流平,跟我去加拿大吧。”
我看着她:“我为什么要跟你去加拿大?”
我把“跟你”两个字说得比较重。
路嘉怡:“跟我去加拿大吧,我们一家就可以团聚了。”
不说就算了,一说就往事涌上心头。当年路嘉怡抛下女儿和我,跟着那个男人去了加拿大。我又当爹又当妈的把女儿崔莺莺拉扯大,其中的酸甜苦辣咸我也不想说了。女儿长大了,这个时候路嘉怡开始来关心女儿了。虽然我舍不得女儿,可是为了她的前程,我还是同意了她去加拿大上大学。好多年过去了,崔莺莺现在也已经结婚嫁人了,路嘉怡这个时候给你来一个什么“可以团聚”,真的是让我无语了。
路嘉怡:“我已经离婚了。现在单身。”
这是意料中的事,我什么都不想多问。
路嘉怡眼圈有点红了:“你去加拿大,我养你。也算是我对你的补偿吧-----”
我说:“谢谢你。但是我不愿意。”
路嘉怡:“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种花,养鸟,看书,写作,追剧,滑雪,下围棋,研究《易经》,什么都可以。”
我看了她一眼,这一刻我发现她有点沧桑。
路嘉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经营一个小公司玩玩儿。”
我说:“路嘉怡,我不可能跟你复婚。如果有时间,我可以去看看女儿,但不是现在。”
路嘉怡点上一支烟:“你就那么舍不得那个小姑娘么?”
我说:“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路嘉怡:“我不信。”
我说:“你的行程定了,我去送你。我走了。”
“崔流平-----”
我在门口转过身来:“别再说了。再说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戴上墨镜,走在大街上。我无法描述我的心情,我就这么走着。这些年生活过得简单粗糙,我的心已经不那么易感了-----
这个时候,突然冒出几个人来,有扛摄像机的,有手持话筒的,他们拦住我的去路。
手持话筒的:“请问,你幸福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们,仿佛没有听懂问话。
手持话筒的:“打扰一下,请问你感到幸福吗?”
我沉默了三秒钟:“卧槽!你们打扰我了。”
我扬长而去。
李峰跟我说,他向杜四凤求婚,杜四凤哭了。
我说:“是因为感动吗?”
李峰说不是,她觉得我在开玩笑,是在嘲弄讽刺她。
我看着眼前的盖碗茶,没有说话。
李峰:“老崔,她为什么不肯接受?”
我说:“你不够诚恳呗。”
李峰很冤枉似的:“我诚恳啊,我非常诚恳!真的!”
我说:“你怎么诚恳的?”
李峰:“我在电话上跟她说----”
我打断他:“在电话上求婚?唉,理工男就是理工男。”
李峰回过神来,笑了笑:“是有点草率了。”
我说:“太草率了,太不严肃了。”
李峰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我觉得四凤的哭声很好听,很动人。我的心都被她融化了。”
我看着这个老男人,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话。不管怎么说,我不能去调侃一个深情的人。我莫名其妙的叹了一口气。
李峰神情有些无奈:“沈茹芸不愿意分手。她知道我挨打了,还是不愿意分手。她说她恨她老公。”
我能说什么呢?
李峰:“我已经三天没有理她了。信息不回,电话不接。”
我说:“这不是个办法。”
李峰:“她说她跟她老公早就没有爱情了,之所以没离婚,就是因为孩子很快就要高考了,怕影响孩子。她说她对生活很绝望,而我的出现让她重新燃起了生活的欲望,我是她的救命稻草。”
我双手捂着脸,轻轻的搓揉着,表示我对此无能为力。
李峰:“可是谁是我的救命稻草呢?”
我问:“她知道你跟杜四凤的事吗?”
李峰:“不知道。我不想跟她说,也说不清楚。”
我慢慢喝着茶。
李峰:“你觉得我应该跟她坦率地说清楚?”
我说:“为什么不呢?”
李峰苦笑一下,不置可否。
陆无双下个星期回湖南,机票已经买好了。晚上吃饭的时候,陆无双问我会不会想她?
我说:“有没有请假?没请假老头儿要扣你的工资哦。”
陆无双笑着使劲捶打我。
我说:“丫头,我看看机票。”
陆无双把手机给我。我看到的是往返机票。
我说:“晚上我吃什么呢?”
陆无双:“哎呀,来回就三天,老头将就吃啦。”
洗碗的时候,我打碎了一只碗。收拾好之后,我和陆无双出去散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几乎不谈别人的事情。
我问:“丫头,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呀?”
陆无双:“就是你看到的样子呀。”
我看过陆无双小时候的照片。我记得有一张是站在椅子上唱歌的照片,乖得我直接想把她从椅子上抱下来。
我说:“小时候有没有什么记忆深刻的事?”
陆无双牵着我的手,没有说话。
“怎么啦丫头?”
陆无双笑笑:“没什么呀----”
我说:“讲一讲嘛,我喜欢听。”
陆无双:“没什么好讲的呀,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啦。”
我说:“鸡毛蒜皮我也喜欢听。”
于是,陆无双讲了一件事。陆无双说,小时候都是妈妈送她去上学。有一次她妈妈有事,就改由她爸爸送。他爸爸把车开到离学校门口大概有三百米的地方就停下来了,让她自己走。陆无双非常希望爸爸送她到校门口,但是她爸爸坚决不肯。陆无双含着泪水下车,一个人走到了学校。
我问:“为什么呢?”
陆无双轻轻地:“不知道。我爸并不是干部。”
为什么这件事成了陆无双记忆深刻的事情呢?她讲这个事是想表达什么呢?不管怎么说,我有些心疼,我也不愿意勾起陆无双不愉快的回忆。
我说:“你们家谁开车开得最好?”
陆无双:“当然是我妈啦。我开车的动作都跟我妈一模一样。”
我把话题成功的转移开了。陆无双的脸上有笑意了。
“我在你们家能排第几?”
“第四,哈哈哈!”
我说:“啊?丫头比我开得好呀?好好好,第四就第四,好歹也是前四,哈哈哈!”
陆无双开心的笑了,紧紧的牵着我的手。我们继续往前走。陆无双喜欢看美剧,我向她请教了很多关于美剧的知识。
周末快下班的时候,沈茹芸走进了我的办公室。我有些吃惊。我们虽然吃饭的时候见过两次,但是毕竟不大熟。
沈茹芸:“崔总,要下班啦?”
我说:“嗯嗯,快了。好久没见到沈老师了。沈老师有什么事吗?请坐请坐。”
沈茹芸坐下,笑笑:“崔总,你是一个耿直的人,我也很耿直。我就直截了当的问了,李峰是不是另外有人了?”
我故作惊讶茫然的样子。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决定是否讲真话。我不是怕讲真话,而是不知道在这个场合里该不该讲真话。
我说:“外面有人?李峰身体有那么好么?”
我决定把事情朝喜剧化方面引导。
沈茹芸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你们是好朋友,他的事情你肯定知道。”
我笑了笑:“听上去好像有基情,一个男人知道另一个男人的所有事情。”
沈茹芸顿了顿:“崔总,你是在帮朋友打掩护。”
我说:“那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沈老师,这又是何必呢?”
说真的,我非常不喜欢这种谈话。
沈茹芸:“我爱李峰。”
我看到她的眼中有泪光,但是我无能为力。我也不能说那些伤害她的话。
沈茹芸:“请崔总转告李峰,我非常爱他。”
她站起来,好像要走。
我说:“沈老师,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如果发生了就一定有原因,有时候我们并不一定了解我们所爱的人。也许放手是一种出路。”
她看着我,似乎在琢磨我的话里的意思。
我说:“放手是一种高贵的品质。”
我说这话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陆无双。我的心疼了一下。
沈茹芸:“我懂了。”
我默默地看着她。
沈茹芸:“请你告诉李峰,我希望他接我的电话。”
我说:“你还是没懂。”
沈茹芸:“就接一次电话。”
我说:“所以你根本没有懂。”
沈茹芸:“崔总,你根本不懂女人。更不懂恋爱中的女人。
我本来想说“我最不懂恋爱中的结了婚的女人“,但是我觉得这会伤害她,而且还带着让人厌恶的道德意味。
所以,我说:“确实不懂。我也不愿意牵涉到别人的情感事务中去。沈老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
我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沈茹芸是怀恨离去的。这我没有办法,我不希望频频出面为他们的事情做调解。更何况,如果要调解,也应该是李峰找我而不是沈茹芸。问题是,有什么好调解的呢?
终于,《玩偶之家》到重庆演出的事情敲定了,时间是下个星期的周末。公司上上下下就开始为这件事忙碌起来了,宣传,营销各部门更是加班加点地做事情。让我有点头疼的是我至今还没找到赞助商。我跟几个企业家谈过,可是他们似乎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我当然不可能去找邹老板。但是我又想,这是一部名剧,凭着它一百来年在中国的名气,就算是走市场卖票,也不可能亏到哪里去。随着人们物质生活的大幅度提高,对精神生活品质的追求也应该相应的提高嘛。所以我并不是特别着急。
陆无双对我的固执无可奈何。
吃饭的时候,陆无双突然把筷子放在桌上,盯着我。
我说:“怎么啦丫头?”
陆无双:“老头,你怎么那么固执啊?”
我看着她,笑笑。陆无双生气的样子特别可爱。
陆无双:“不吃了。”
陆无双平时几乎没有跟我生过气。
我起来牵着她的手,到沙发前坐下,把她轻轻揽在怀里:“丫头,原谅老头的固执。我做《玩偶之家》也是一种情怀。就算亏那就亏吧。”
陆无双看着我,不说话。
我说:“丫头,让我赌一把。输了,我认。”
陆无双还是不说话。她轻轻捋了捋我的头发,然后看着阳台。陆无双不是一个特别喜欢说话的人。她仿佛有很多心事,但是从不轻易吐露。这是她最迷人的地方,也可能是最致命的地方。我承认,虽然我们在一起有很长时间了,但是我还是对她缺乏足够的了解。
“丫头,吃饭吧。”我轻轻说。
陆无双摇摇头,仍然看着阳台外面。看着有些忧伤的陆无双,我差一点就要放弃《玩偶之家》了。只要她再说一句,我可能真的就要放弃了。但是她没有说,她只是看着外面。
我说:“丫头,你在想什么?”
陆无双转过头来,笑笑:“没想什么呀。老头,我明天要走啦。”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陆无双是明天一早的飞机,所以我们决定不出去散步了,外面也开始下雨了。
我们坐在沙发上,听着摄人心魂的雨声。外面的雨越来越大,我们感觉屋里也潮湿起来。一道闪电划过粉红色的窗帘,动人心魄的雷声接踵而至,仿佛在屋顶上空爆炸。
这一夜的雨几乎没有停过,雷声也伴随着雨声到天明。
手机闹钟在雨过天晴之后响了。
陆无双抱着我的脖子,慵懒地:“崔流平,我不想起来嘛,我想再睡一会儿嘛-----”
吃过早饭,我们就去机场。车是陆无双在开。我看看车窗外的风景,又看看开车的陆无双,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
“怎么啦,老头?”
我笑笑:“你们那里没有什么恶作剧吧?”
陆无双:“恶作剧?”
我说:“就是闹洞房,伴娘也难以幸免的那种。”
陆无双:“怎么会?不可能。”
我说:“我看到报道,有些地方闹洞房-----”
陆无双:“哎呀哎呀,不会的,不可能的,老头真啰嗦。”
我说:“做伴娘很可怕。”
陆无双腾出右手打了我一下。
我说:“后天晚上几点到?”
陆无双:“九点二十的飞机,大概11点到吧。”
我说:“好。回来我们去吃火锅。”
陆无双用重庆方言回答:“要得。”
陆无双牵着我的手,来到登机口。
陆无双:“老头,我走啦。”
我点点头,紧紧的盯着她。
陆无双在我耳边轻轻说:“老头,丫头后天就回来啦,不许哭,这么多人看着呢。”
我说:“哪里哭了嘛-----”
陆无双:“就是哭了嘛,你还不承认。”
陆无双紧紧的拥抱我。我也使劲的抱着她。
陆无双:“老头,登机口都没人啦,我真走啦。”
陆无双过了安检,即将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看不到她了。
忽然,陆无双从安检处旁边冒出来,朝我挥手:“崔流平,家里灯没有关!”
我朝她挥挥手,表示知道了。我再搜寻陆无双的时候,陆无双已经不在我的视线之内了。
我在登机口附近逗留了半个小时之后,驾车回市区。一路上我头脑一片空白,思无所依。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陆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