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金刚经》散论
《泰山金刚经》镌刻在经石峪近十亩的石坪上,此处有北宋政和年间陈国瑞的题名,至明代已成为胜迹,《岱史》载吟咏甚多,卷十八有吴同春《登泰山记》,叙说万历十一年(1583)冬天冒雪观经的情况:“又五里为水帘洞,水自悬岩倒射,望之若帘。去水帘五十步,东折五里,为石经峪。雪甚,余习闻经峪之胜,冲雪往。平石半亩,上镌《金刚经》,字径尺许,扫雪漫读,点画皆玉。流水高山,争奇竞秀,别为一境。”[1]
因为审美差异,明代人对此经的书法评价不高。《泰山志》卷一说:“石经峪,在岳之阳,坦石半亩许。古刻《金刚经》楷书,有近八分者,大尺许,山人讹传王右军书。”王世懋在《东游记》中更明确说:“峪去道旁不半里,石可坐数百人,上勒八分书,皆佛经。俗传王右军书,非也。书不能唐,定宋人笔耳。”[2]
清代崇尚碑学,《山左金石志》始正式著录,有云:“刻字径尺余,年久磨灭,存者无几,拓工以一纸拓一字,未详文义,因取《金刚经》核对,只存二百九十六字。聂剑光《泰山道里记》以为北齐王子椿书。(阮)元案,吴三夫《金石存》载北齐唐邕写经,有《维摩诘》诸经,不止一种,今邹县尖山摩崖,亦有晋昌王唐邕题字,笔法与此相同,或出邕书未可知也。”[3]
阮元因为没有亲履其地,获得的信息不完整,虽然考订为北朝人所书,结论却不够准确。魏源数登岱顶,观览摩挲刻石,《古微堂诗集》中有一首《岱山经石峪歌》,诗前有小序云:“泰山经石峪摩崖,隶书《金刚般若经》,字大如斗,雄逸高古,与徂徕山水牛洞及邹县冈山之《文殊般若经》如出一手,皆北齐僧安道一所书,有冈山石颂题名可证。慨六朝如此墨王,而世莫知名,但知有羲之姿媚之书。爰歌以纪之。”[4]魏源将《泰山金刚经》的书写者确定为僧安道一,诗中有句“冈山邹峰题名曾,皆出北齐大书僧”,乃是非常有见地的意见。
冈山刻的《大集经》九百余字,字体与《泰山金刚经》高度相似,冈山石经之后有颂,颂后有“东岭僧安道一署经”的题名。刻经颂记述缘起,其中提到:“有大沙门安法师者,道鉴不二,德悟一原,匪直秘相咸韬,书工尤最。乃请神豪于四显之中,敬写《大集经·穿菩提品》九百卅字。”赞语更专门表扬僧安道一的书法:“寻师宝翰,区□乃高。精跨羲诞,妙越英繇。如龙蟠雾,似凤腾霄。”
谓僧安道一的书法超迈张芝、韦诞、钟繇、王羲之,未免称誉过度;魏源诗说“智永怀素惭尹邢,颠狂姿媚皆优伶”,也属于比拟不伦。相对来说,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对《泰山金刚经》的评价较为得体。吴熙载问“大字如小字,未之见也”,包世臣回答说:“大字如小字,唯《瘗鹤铭》之如意指挥,《经石峪》之顿挫安详,斯足当之。”包世臣形容《泰山金刚经》字体“有云鹤海鸥之态”,论书诗有云:“从来大字苦拘挛,岱麓江崖若比肩。多谢云封经石峪,不教山谷尽书禅。”自注:“泰山经石峪大字,完好者不下二百,与焦山《瘗鹤铭》相近,而渊穆时或过之。”[5]
后来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秉承此旨,以经石峪为“榜书之宗”,列“妙品”之下,有论云:“榜书亦分方笔、圆笔,亦导源于钟、卫者也。《经石峪》圆笔也,《白驹谷》方笔也。然自以《经石峪》为第一,其笔意略同《郑文公》,草情篆韵,无所不备。雄浑古穆,得之榜书,较《观海诗》尤难也。”[6]杨守敬的意见与包、康相同,《学书迩言》说:“北齐泰山石经峪,以径尺之大书,如作小楷,纡徐容与,绝无剑拔弩张之迹。擘窠大书,此为极则。”[7]
关于《泰山金刚经》的字数,各家记载不一。大致早期所见字数较少,随着时间推移,渐次增多。究其原因,摩崖刻石访拓不便,发现之初少人问津,统计不免草率,待享名以后,搜索务求齐全完备。明代汪子卿《泰山志》记“可读者不满二百字”;前引乾嘉后期的《山左金石志》,阮元所见拓本二百九十六字;道咸时期魏源的诗说“余字尚存五百零,椎拓尚带六朝冰”,增加将近一倍;而同治年间李佐贤亲自剔苔扪藓,仔细辨认,手录其文,共得九百零一字,又较魏源多出将近一倍,见《石泉书屋金石题跋》[8];据张彦生《善本碑帖录》说“一般的总字数,千字左右为全拓,见最多的全份一千二百多字,最少的原捆拓片九百六十字为全份”,“民国初不知何时规定九百六十字”为全份[9];1965年泰安地区文管所洗石精拓,共得一千零六十七字,曾由齐鲁书社缩小影印[10]。
晚近乃有更为深入的研究,据《山东佛教刻经全集》报告,经石峪所刻为鸠摩罗什所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前16分,经题之后,正文起“如是我闻”,止于“当知是经义不可思议果报亦不可思议”。共47行,行10—92字不等,字径50—60厘米。按照经文当为2998字,目前包括残痕在内,存1382字。经后无发愿文及题记,亦无经主和书写者姓名。47行可以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刻得工整精妙,后半开始草率,从31行起,几乎全为双钩字,没有雕镂完成。基于这一现象,研究者推测,僧安道一在经石峪刻经工作开始于北齐末隆化元年(576),不久北齐亡于北周,北周武帝宇文邕的灭佛运动波及泰峄地区,被迫中止[11]。
《泰山金刚经》成品与双钩字比较
留意《泰山金刚经》未完成部分,可以了解僧安道一刻经的工作情况。经文书丹恐怕不是一般意义的书写,而是采用双钩的办法。从书写工具看,当时是否能够制作出满足大字书写需要的“如椽大笔”,令人疑惑;书写颜料,不管是墨汁,或者白垩、代赭,消耗量大,费用不赀。从具体操作来看,如“大空王佛”等佛号,高达数米,也根本不是书写所能完成。从实际效果来看,一些点画也不太像书写所能达到,应该是描摹而成。双钩使用的是小笔,甚至可能是碳化的木棍,勾勒出笔画,石匠顺着勾勒的线条凿刻,然后起底修饰。对比拓本中的双钩字与成品相同字样[12],一目了然。
正因为此,《泰山金刚经》形成一种独特的书法风格,如周永健先生剖析:“《泰山金刚经》并不看重今时或旧时文人书法在纸上惯用的干湿、枯润、散锋、破笔等运笔效果,而善于藏头护尾,笔笔中实,似乎减弱了体现毛笔笔性的运动感和笔痕的生动感,它沉酣以求地对点画圭角的大力排斥,使点画于寂静中愈见肃穆。”又说:“缘于《泰山金刚经》书法的碑派归属和隶篆笔法的规定性,它以中锋为笔法的主导形式,相对于晋唐行书而言,它并不着意侧锋的使用和运笔的‘八面用锋’,它对中锋的依赖和对点画藏头护尾的关注,使书中的任何一个点画都与轻佻和油滑无涉。它对中锋疾涩的娴熟驾驭,使快而势畅,涩而意蓄,有读久弥浓的丰富韵致,而绝去清人常常挂怀以避的‘中怯现象’。”[13]
《泰山金刚经》拓片阔大,阅读展示皆不方便,大约在清末,出现了一种玩法,即集字成联。《语石》卷二云:“《华严经》在佛峪,随陂陀高下逦迤仰刻,石成行列,字径逾尺,笔力纵横奇斜。碑估以朱逐字拓之,集为楹联。”[14]以前峨眉山报国寺的门联“独思喻道,敷坐说经”,即是集《泰山金刚经》字体而成,非常得体。民国以来好事者编印《泰山金刚经》集联多种,比较好的句子,如“德不孤,寿无量”、“知足常乐,无欲则刚”、“种成皆宝树,道合即金兰”、“只从实处著想,莫谓我不如人”、“上寿修持无妄念,故人相处在知心”、“作六如观行众生灭度事,离一切相发无上菩提心”等。直到今天,这类集联还能在文物市场或拍卖会看到,如宗鸣安在《碑帖收藏与研究》中提到,他曾在厂甸买到一轴《泰山金刚经》集联“千章宝树,四坐兰言”,钤盖有于右任的印章[15]。于右任虽然没有专门学习过《泰山金刚经》,但其榜书大字于此经确实多有借鉴。
于右任藏《泰山金刚经》集联“千章宝树,四坐兰言”
民国以来,《泰山金刚经》拓本出版颇为不少,真赝错杂[16]。因为原石俱在,所以真假很容易判断。出版物中影响力最大的是所谓“碧梧山庄缩印本”,有刘墉、俞樾等人的题跋,晚近武汉古籍书店、文物出版社皆据此本影印[17]。
刘墉题跋说:“墉少壮作书,恒欲以拙胜,而终失之钝。自得北魏碑版数十种,潜心默契,力追其神,味朴茂处,仅乃得似。泰山经石峪残字,即为墉得力之一。顷于江阴旅次因泾县包内翰世丞,获见此本,旧为姑苏王氏珍藏,以视予行箧本,其拓手较精,字亦多完整,当非金源以后拓本。借观终日,几乎爱不忍释。爰志数言,亦聊以证雪泥鸿爪之缘云尔。嘉庆甲戌秋月石庵刘墉识。”文中的“包内翰世丞”即是包世臣(1775—1855),安徽泾县人,与刘墉(1719—1804)应该没有交集。题署的时间“嘉庆甲戌”即嘉庆十九年(1814)竟在刘墉身后十年,完全不可信。
其实取之与1965年泰安地区文管所洗石精拓本对比,这个所谓的“元明以前物”,根本就是利用清末拓本填描修饰而成。年代稍早一些上海震亚图书局缩印的《泰山金刚经》,大致也是这种情况,只是此本之末印有曾熙、郑孝胥和李瑞清的题跋,评价此刻的书法,尚有参考价值[18]。
尽管包世臣、康有为等表彰《泰山金刚经》的书法,但毕竟是擘窠大字,一般书家写作的机会不是很多,加上原刻的字迹是勾勒而成,一些点画用毛笔也不太容易表现,因此专门学习者较少,张海若算是其中有特色者。
《泰山金刚经》原拓本与缩印本比较
张海若书“淬水栖身”八言联
曾熙书“名世说法”六言联
张海若(1876—1943)名国溶,字海若,号万善楼主,湖北蒲圻人,光绪三十年(1904)进士,曾游学日本,民国后以遗老的身份活动在旧京书坛。海若擅长隶书,将《衡方碑》与《泰山金刚经》的笔意相揉合,写出一种介于隶楷之间的字体[19]。或许是受前面所说那类“缩印本”的影响,他喜欢用颤掣的手法,刻意制造犬牙痕,结构拘束板滞,未能充分表现原刻的气势。
此外,曾熙、李瑞清、陈师曾、张大千皆偶然涉足《泰山金刚经》,格调反较张海若为高。曾熙(1861—1930)作书自称“南宗”,大字取法《瘗鹤铭》与《文殊般若经》,也曾留意《泰山金刚经》,有论云:“此经纯守隶法,故质朴而平厚。渊懿类《郙阁颂》而宽舒有度,动荡师《夏承》而操纵独密。”这幅集字联略兼《瘗鹤铭》笔意,点画间虽也有波折,但与张海若之僵化呆板迥然不同。陈师曾(1876—1923)工书画印,书法各体兼能,因为早逝,尚未能有特别成就,偶然用《泰山金刚经》字作榜书联,气势宏大。张大千(1899—1983)是曾熙、李瑞清的入室弟子,虽然最终以绘事驰誉,于书法也非弱手。张大千的字受曾熙影响更深,《瘗鹤铭》外,也曾留心《泰山金刚经》,1927年上海出版公司编印《泰山金刚经集诗集联》,题签即是张大千的手笔。资中市文管所藏有一件张大千早期书法:“踵羲皇而齐泰,体虚静以储神。”边跋云:“运篆笔入隶,邕容静穆,自不可及。近代学者虚尚面貌,又安所得中郎遗意哉。”[20]此联写于民国己未(1919),张大千21岁,远非成熟,但完全能看出《泰山金刚经》的影子,这正是曾熙、李瑞清所提倡者。
陈师曾书“论经种德”五言联
张大千题《泰山金刚经集诗集联》
晚近的书写者还有余兴公(1899—1983)、邓少峰(1903—1986)、方滨生(1913—2008)等,或仅得皮相,或近于野狐,可称者不多。周永健(1952—2008)先生以现代艺术的眼光,从《泰山金刚经》摄取美学元素,融入自己的隶书创作,独树一帜。黄惇先生评价周永健的作品:“其书《泰山金刚经》去霸悍而获静穆,化拙重而至清刚,非浓也,乃淡也,此真通佛理也。”[21]可为的论。
张大千书“书踵羲体虚”六言联
周永健榜书
注释:
[1] 查志隆著:《岱史》卷十八,《道藏》第35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815页。
[2] 查志隆著:《岱史》卷十八,《道藏》第35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812页。
[3] 毕沅、阮元撰:《山左金石志》卷十,《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19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14483页。
[4] 魏源著:《古微堂诗集》卷六,《魏源全集》第12册,岳麓书社,2004年,第624页。
[5] 包世臣著:《艺舟双楫·论书》,《艺林名著丛刊》,中国书店出版社,1983年。
[6] 康有为著:《广艺舟双楫·榜书第二十四》,《艺林名著丛刊》,中国书店出版社,1983年。
[7] 杨守敬著:《学书迩言》,文物出版社,1982年,第22页。
[8] 李佐贤著:《石泉书屋金石题跋》,《石刻史料新编》第二辑第19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79年,第14194页。
[9] 张彦生著:《善本碑帖录》,中华书局,1984年,第84页。
[10] 《泰山经石峪金刚经》,齐鲁书社,1984年。拓本情况见该书《出版说明》。
[11] 山东省石刻艺术博物馆编:《山东佛教刻经全集》,山东美术出版社,2015年,第47、23页。
[12] 图例采自刘正成主编,赖非本卷主编:《中国书法全集·12·北朝摩崖刻经卷》,荣宝斋出版社,2000年。
[13] 周永健著:《翰墨因缘》,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71页。
[14] 叶昌炽著:《语石》卷二,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第28页。原文“华严经”乃是“金刚经”之讹。
[15] 宗鸣安著:《碑帖收藏与研究》,第392页,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8年。
[16] 马振凯:《泰山经石峪摩崖刻经拓本及缩印本汇考》,《山东图书馆学刊》2010年(4),第105页。该文对民国以来《泰山金刚经》出版情况有全面梳理,但对原出版者夸饰之辞,如明拓、元拓之类,信之不疑。
[17] 武汉古籍书店1983年影印本,书名为《原拓泰山金刚经》,题跋全数印出;文物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属“历代碑帖法书选”系列,书名为《泰山经石峪金刚经》,仅有正文部分。此外日本昭和五十二年(1977)书学院出版部也影印此本,书名为《泰山金刚经》,发行人比田井南谷。
[18] 郑孝胥题跋说:“相传书法大字蹙令小,小字拓令大。包慎伯非之,以为大字小字法各不同。吾意二说皆拘于墟而未通其旨者也。字之疏密肥瘦,随其意态以成其妙,执死法者必损天机,大小殊理,固无异矣。经石峪大字乃隶楷相参之法,此缩印本,若登泰山而小天下,山河万里皆在掌中。其取势新奇,天开地辟,发人神智,真奇观也。学者于此可以悟大小一致之理。脱俗见于尘土,挟飞仙以遨游,不亦快哉。”李瑞清跋:“此齐经生书也,其源出于《虢季子白盘》,转使顿挫则《夏承》之遗意,与《匡喆刻经颂》《般若文殊无量义经》《唐邕写经》为一体,特其大小殊耳。余每作大字书,则用此石之意,苦其过大,不便展模,今如登岱顶,缩经石峪于几席间也。”这两段题跋分别收入《中国书法全集·康有为、梁启超、罗振玉、郑孝胥卷》和《清道人集》。
[19] 邹典飞著,《民国时期的北京书风》,故宫出版社,2014年,第298页。张海若书法图片亦由邹典飞兄赐下,特此致谢。
[20] 张大千题《泰山金刚经集诗集联》书影及张大千榜书对联图片,皆由刘振宇兄提供,特此致谢。
[21] 重庆市书法家协会、西南大学文学院中国书法研究所编:《目送飞鸿》,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85页。作品图片由蒙中兄赐下,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