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田歌是道书:玉叩斋随笔(艺林藻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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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瘗鹤铭》三题

《瘗鹤铭》在镇江,原本是江岸摩崖,坠落又被打捞,现存残石五块,在焦山碑刻博物馆筑碑亭特别保护。《瘗鹤铭》自宋初进入文人视野,便受到极度追捧,热情至今不衰。虽然如此,有关《瘗鹤铭》的作者、拓本情况、书法价值,却是异说纷纭。以下就这三方面的问题,略陈己见;至于前贤时彦的高论,已如汗牛充栋,搜检容易,除了特别有所针对,不复重述。

一、《瘗鹤铭》的时代和作者

王羲之、陶弘景、顾况、颜真卿、皮日休等,都曾被指认为《瘗鹤铭》的作者,但以附会的成分居多,能举出具体证据的是陶弘景。

将陶弘景与《瘗鹤铭》联系在一起,主要有这样一些理由:一是名号上的联系。《瘗鹤铭》题“华阳真逸撰”,据《梁书·处士传》说陶弘景“自号华阳隐居”。陶弘景的从子陶翊作《华阳隐居先生本起录》,对此名号有专门解释:陶弘景隐居之地茅山,乃“是金坛洞宫,周回百五十里,名曰华阳之天,有三茅司命之府”,“所以自称华阳隐居,亦犹士安之玄晏,稚川之抱朴”。不仅如此,《瘗鹤铭》立石者三人,其中一位称“丹阳外仙尉”,陶弘景天监七年,离开茅山,远游永嘉等地,为了隐藏行迹,改换名氏,曰王整官,称外兵,老友沈约曾作《奉华阳王外兵》诗相赠。“外仙尉”看似不辞,实隐射“外兵”。二是行止之巧合。陶弘景隐居茅山,距离焦山仅百余里,又据贾嵩《华阳陶隐居内传》,天监七年四月,陶弘景化名“王整官”出游,至天监十一年还山,其间完全有可能买鹤华亭,鹤死朱方,瘗埋焦山。三是书法风格契合。陶弘景的书法虽不足以比拟羲、献,亦堪独步当时。梁普通四年尚书令袁昂奉敕品评古今善书者,有谓“陶隐居书如吴兴小儿,形容虽未成长,而骨体甚骏快”;庾肩吾著《书品》,也说“陶隐居仙才,翰彩拔于山谷”。但陶弘景并没有可信的书迹流传,清代以来,茅山先后发现数件天监年间的井栏,上面的题刻虽未必确为陶弘景手书,风格却与《瘗鹤铭》非常近似。

基于以上三点,《瘗鹤铭》被目为陶弘景的作品几成定谳,其创作时间,也因铭文中仙鹤于“甲午岁化于朱方”,确定为梁天监十三年甲午(514)。但另外一些证据却不支持陶弘景对此铭的著作权。

从名号来看,华阳真逸与丹阳外仙尉虽然与陶弘景存在某种关联,但陶弘景的“华阳隐居”与《瘗鹤铭》的“华阳真逸”并不一致。陶弘景所称的“外兵”,据《通典》曹魏置五兵尚书,“五兵谓中兵、外兵、骑兵、别兵、都兵”,乃是真实职官,而“外仙尉”则是“外兵”的拙劣模拟。不特如此,《瘗鹤铭》一共出现五人的名号:华阳真逸、上皇山樵、夅□征君、丹杨外仙尉、江阴真宰。自称“真逸”已经属于托大,而“征君”“仙尉”“真宰”三号,基本上都属不可能自用的名号。“征君”亦曰“征士”,指征引不仕之人,但仅局限于第二、第三人称,即如赵翼《陔余丛考》所言:“有学行之士,经诏书征召而不仕者曰征士,尊称之则曰征君。”颜延之《陶征士诔》“故询诸友好,宜谥曰靖节征士”,即是其证,从未有自称“征君”者。“仙尉”典出《汉书·梅福传》,梅福曾任南昌县尉,上书言事,正直敢言。因不满王莽专权,乃弃家隐遁,传其为仙。唐人诗多用此典,如李白《送当涂赵少府赴长芦》“仙尉赵家玉,英风凌四豪”。同样的,可以尊别人为“仙尉”,不宜自称。“真宰”一词源出《庄子·齐物论》,乃是造物主之义,若用作自称,真僭越不敬之至。

铭文中出现壬辰、甲午两个干支,就陶弘景而言,对应天监十一年和天监十三年,详考陶弘景在此三年间的行踪,看似能够符契,但仔细研究却存在明显的漏洞。

综合各种传记资料,陶弘景以天监七年四月离开茅山,住楠江青嶂山大若岩时间最久,十年有霍山之行。据《登真隐诀》,陶弘景在天监十一年壬辰到达永嘉(今浙江温州),见“木溜屿,乃大有古旧田墌孤立海中,都无人居”,八月间“始上岸起屋”,至十月,梁武帝遣司徒慧明督促陶弘景回山;按照《周氏冥通记》的说法,“(周子良)十一年从(陶)还茅岭”,即当年从永嘉木溜屿回到茅山,时间安排非常紧凑,应该无暇往华亭买鹤。

再看陶弘景甲午年(天监十三年)的情况,据《华阳陶隐居内传》云:“自南霍还,鼎事累营皆不谐,乃非都无仿佛,每开鼎皆获霜华。”又引《登真隐诀》云:“甲午年,敕买故许长史宅宋长沙馆,仍使潘渊文与材官师匠营起朱阳馆。”则知陶弘景回茅山以后,忙于营建、炼丹诸事,应无暇往焦山葬鹤。同样的道理,甲午年陶弘景既然没有离开茅岭,他的仙鹤又怎么会死在朱方(镇江),更何况茅山林木幽胜,陶弘景又怎么会选择将仙鹤卜葬于百数十里外的焦山江边呢?

更重要的证据则见于《松陵集》,这是皮日休与陆龟蒙的唱酬诗集,收载皮陆及其友人咸通十年至十二年间,在吴中的诗作六百余首。诗集卷九有一组由皮日休发起的悼鹤诗,皮日休在诗前小序中说:“华亭鹤,闻之旧矣,及来吴中,以钱半千得一只养之,殆经岁,不幸为饮啄所误,经夕而卒,悼之不已,遂继以诗。南阳润卿博士、浙东德师侍御、毗陵魏不琢处士、东吴陆鲁望秀才及厚于余者,悉寄之,请垂见和。”意思很明白,皮日休来吴中以后,买了一只华亭鹤,饲养年余,终于死掉,乃作诗悼念,并邀请友人张贲(润卿)、李縠(德师)、魏朴(不琢)、陆龟蒙(鲁望)和诗。五人作七律、七绝各一,共计十首,诗篇中的许多文辞都与《瘗鹤铭》相合,比如皮日休诗“却向人间葬令威”,此言瘗鹤事;陆龟蒙诗“更向芝田为刻铭”,即说作铭事。

有意思的是,五位诗人几乎用尽了有关鹤的掌故,却偏偏不肯以就在吴中的《瘗鹤铭》入诗。如果此铭果真出于陶弘景的手笔,这本应该是最切题的典故。是不是五人不知道《瘗鹤铭》呢,情况并非如此。悼鹤之后不久,开元观顾道士亡故,皮日休应邀撰写墓志铭,陆龟蒙借故发牢骚,作七律诗有句:“唯我有文无卖处,笔锋销尽墨池荒。”皮日休和诗安慰他,颔联说:“大椿枯后新为记,仙鹤亡来始有铭。”显然就是用《瘗鹤铭》的典故。这种当用而不用的怪现象,唯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哀顾道士诗后作,所谓“仙鹤亡来始有铭”,乃是指此前悼鹤赋诗、瘗鹤勒铭之事。换言之,《瘗鹤铭》更可能是皮日休等人的手笔。

不仅如此,分析参与皮日休悼鹤诸人的身世背景,也与《瘗鹤铭》上五个名号相符合。

《瘗鹤铭》的撰者为“华阳真逸”,从铭文的语气来看,“天其未遂吾翔寥廓”“爰集真侣”用的都是第一人称,故作者应是鹤的主人。皮日休是否有可能自称“华阳真逸”呢?辛文房《唐才子传》记皮日休的别号有醉吟先生、醉士、间气布衣,陆龟蒙则呼其为鹿门子,并无“华阳真逸”之号。但《松陵集》中皮日休《润卿、鲁望寒夜见访,各惜其志,遂成一绝》诗云:“世外为交不是亲,醉吟俱岸白纶巾。清风月白更三点,未放华阳鹤上人。”皮日休爱鹤,诗中“华阳鹤上人”可以视作皮日休的自称,与“华阳真逸”隐隐相通。

书写者“上皇山樵”可能是张贲。“上皇”为道家名词,“上皇山”则不见地志,吴东发《瘗鹤铭考》谓上皇山隐喻茅山,其说可参。张贲善书,故陆龟蒙和张贲诗有句“玄堪教凤集,书好换鹅群”,正以王羲之写经换鹅为比。张润卿笃嗜茅山道教,居华阳雷平山,皮日休《怀华阳润卿博士三首》说“先生一向事虚皇”,上皇之号,也可能因此而来。

“夅□征君”疑指毗陵处士魏朴(不琢)。政府征召而不仕者可曰“征君”,与“处士”略同,魏不琢隐居不仕,皮日休《寄毗陵魏处士朴》有句云:“文籍先生不肯官,絮巾冲雪把鱼竿。一堆方册为侯印,三级幽岩是将坛。”

“丹杨外仙尉”疑指李縠。如前所说,“仙尉”的典故出自《汉书》,李縠在和皮日休悼鹤诗的结衔为“前浙东观察推官兼殿中侍御史”,称其“仙尉”也宜。“江阴真宰”可能是指陆龟蒙,江阴泛称江南,陆龟蒙吴郡人氏,故用此号。

但就如将《瘗鹤铭》作者指为陶弘景存在抵牾一样,皮日休与《瘗鹤铭》之间也有矛盾之处。皮日休等的悼鹤诗载《松陵集》,据皮日休所撰序言云:“(咸通)十年,大司谏清河公出牧于吴,日休为部从事,居一月,有进士陆龟蒙字鲁望者,以其业见造……余遂以词诱之,果复之不移刻……凡一年,为往体各九十三首,今体各一百九十三首,杂体各三十八首,联句问答十有八篇在其外,合之凡六百五十八首。”由此可知,《松陵集》中诸作皆成于咸通十年至十一年间,最迟不超过十二年,则皮日休悼鹤葬鹤亦必此两年间事,与《瘗鹤铭》之“壬辰岁(咸通十三年)得于华亭,甲午岁(乾符元年)化于朱方”不合。且乾符元年(甲午)皮日休已经离开吴中,确实也不可能在焦山葬鹤。

针对以上矛盾,我提出一种可能性。“拟古诗”是诗歌的一种体裁,模拟某一时代的诗歌风格进行创作,如陆机《拟古诗十二首》、陶渊明《拟古诗九首》、庾信《拟咏怀诗二十七首》等。皮日休、陆龟蒙等作为诗人,自然熟知这种“拟作”的创作方式。此诸人又十分熟悉茅山道教历史,且崇拜陶弘景,有可能借着皮日休饲养的仙鹤死掉,玩了一场“拟陶弘景葬鹤”的行为艺术。这样一来,有关《瘗鹤铭》的各种矛盾都能得到合理解释:“华阳真逸”“丹阳外仙尉”根本就是模拟陶弘景“华阳隐居”“王外兵”,故存在似是而非的关联性;作为游戏,这些名号属于“戏拟”,很可能是皮日休在撰文时根据参与者的身份特征临时起兴,并非真实使用;既然比附陶弘景,所以买鹤、葬鹤的时间也调整得与陶的行踪基本一致;为了增加游戏的“神秘感”,故意使用干支,而回避具体年号;不仅文辞拟作,书法也尽量与茅山题刻,如天监井栏等的风格接近。

二、《瘗鹤铭》的石刻与拓本

如上讨论,《瘗鹤铭》实为咸通年间(公元870年前后)皮日休等人“拟”陶弘景之作,铭文镌刻在焦山西北栈道岩石上,不知何时崖壁崩塌,《瘗鹤铭》碎为数块,坠入江中。

宋初乃筑宝墨亭,对残石加以保护。苏舜卿(1008—1048)《宝墨亭》诗说:“山阴不见换鹅经,京口空传瘗鹤铭。潇洒谪仙来作郡,风流太守为开亭。两篇玉蕊尘初涤,四体银钩迹尚青。我久临池无所得,愿观遗法快沉冥。”

按,这首诗也被收入《苏轼诗集》,据查慎行注称,此诗“见《京口三山志》中。刘昌《县笥琐探》云:‘宝墨亭,宋初建,以覆《瘗鹤铭》者,今废。’又苏子美《沧浪集》亦载此,疑因姓传讹也。诸刻失载,今补录”。此诗涉及宝墨亭建筑时间,作者是苏舜卿还是苏轼,有必要加以澄清。蔡絛《西清诗话》引用此诗首联,标作者为子美即苏舜卿,其略云:“丹阳焦山断崖有《瘗鹤铭》,或传为王逸少,自晋迄唐论书者未尝及之,而碑言华阳真逸撰,欧公集古跋云顾况道号,子美诗云‘山阴不见换鹅经,京口空传瘗鹤铭’,真作右军书矣。”故显然是年代较早的苏舜卿,而非苏轼(1037—1101)的作品。

苏颂(1020—1101)也有一首宝墨亭诗,标题是“润州钱祠部新建宝墨亭”,诗云:“王萧书迹卫公诗,流落江南世少知。古寺购寻遗刻在,新亭龛置断珉奇。模传遂比黄庭字,埋没非同石鼓碑。墨薮书评多逸事,何妨挥翰与题辞。”据《嘉定镇江志》云:“钱彦远(994—1050),内相希白之子,庆历六年八月癸卯,御崇正殿策试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彦远时为太常博士,策入第四等,擢祠部员外郎,知润州。《京口集》有紫微舍人刘敏送润州钱祠部诗。寻召为右司谏。”由此知宝墨亭乃是钱彦远庆历六年(1046)知润州时所筑,从“新亭龛置断珉奇”句推测,此亭所覆盖的,乃是崩坠以后所存的残字。

欧阳修(1007—1072)在《集古录》中提到所见《瘗鹤铭》的情况:“刻于焦山之足,常为江水所没,好事者伺水落时模而传之,往往只得其数字,云鹤寿不知其几而已。世以其难得,尤以为奇,惟余所得六百余字,独为多也。”文中“惟余所得六百余字”一句,据《东观余论》考证认为:“盖印书者传讹,误以十为百,当时所得盖六十余字,故云比数家本为多。”另据王象之《舆地碑记目》引《集古录》亦作“惟余所得六十余字,独为多也”,可证欧阳修所见《瘗鹤铭》确为六十余字。

《瘗鹤铭》尚存残石五块,欧阳修所见内容并未超出此之外。根据《集古录》所言,六十余字显然包括“鹤寿不知其几”数字,此即第一块残石,今存早期拓本尚有“华阳真逸撰上皇山樵/鹤寿不知其纪也壬辰岁得于华”二十余字;此外,第三块残石“未遂吾翔/山下仙家/相此胎禽浮丘/唯仿佛事亦微/洪流前固重扃/真侣瘗尔”三十余字,见于今存各种“宋拓本”,同样应该也为欧阳修所见;还有十余字,究竟是第二块残石“亭甲午岁化于朱方天其/之遽也迺裹以玄黄之币藏乎兹/故立石旌事篆铭不朽词曰”之一部分,还是其他情况,难于定论。

今存的第四块残石“华表留形义/厥土惟宁后荡/华亭爰集”,以及第五块残石“夅□征君/丹杨外仙尉/江阴真宰”,乃是《集古录》成书以后,熙宁三年(1070)由张壆(子厚)发现。据《广川书跋》引张子厚跋语云:“熙宁三年春,予与汾阳郭逢原公域、范阳范祎子厚索其遗逸于焦山之阴,偶得十二字于乱石间(注:表留惟宁七字完,余二字讹缺),石甚迫隘,偃卧其下然后可读,故昔人未之见,而世不传。其后又有‘丹杨外仙、江阴真宰’八字。”

其中第四块残石乃是倒插在江水沙石中,清康熙六年张弨(力臣)亲自访拓,又在此石“华亭”之上,找到“爽垲势掩”四字,盖此一片石因深埋江水,传拓不易,张撰《瘗鹤铭辨》描述拓制此段的情况:“扑石之下仰拓为难,仆之两手又不能兼理拓具,予乃取其旁落叶藉地,亲仰卧以助之。”故宋人所见转较清人为少。需要说明的是,“爽垲势掩”四字为客观存在,只是陷入水中较深,通常被拓工忽略,虽然张力臣诩为“发现”,但康熙以前拓本如上海图书馆藏李国松旧藏四十二字本,即包含“爽垲势掩”四字。

从唐末算起,《瘗鹤铭》残石埋没江滩约八百年,至康熙五十一年(1712)冬,曾任苏州知府的陈鹏年(1663—1723)出资,鸠工打捞上岸,历时三月竣工。《瘗鹤铭》拓本由此分为水前本和出水本两大类。

水前本传世极少,通常认为故宫藏潘宁旧藏本最优,有“游似”印,故考订为宋拓,文字出自第三块残石,仅得三十字。出水以后,传拓容易,版本流传甚多,但良莠不齐。出水本中的曾熙题跋本,原件印章甚多,有“闻斋顾氏藏书”白文印,为道咸年间太仓藏书家顾锡麒的旧藏。曾熙题跋说:“此出水初拓本也,其拓手之精,何减六舟和尚。近石既蚀损,而好事者每以意为之,其贻误后学不少。此本宜付印,以公同好。”从存字剜剔的情况来看,此本确如曾熙所说,是出水未久的拓本,且字口未经涂描,更称难得。

三、《瘗鹤铭》的书法与摹习

将《瘗鹤铭》的书写者考订为晚唐张贲,这或许会动摇此铭“大字之祖”的地位,但并不因此损害其书法价值,相反,学习欣赏者或许能够更加准确地体会作品中所包含的王羲之、颜真卿书法元素。

《瘗鹤铭》既然是“拟”陶弘景之作,书法自然竭力逼近天监井栏,蔡襄说《瘗鹤铭》“文字有楷隶笔”,便由井栏而来。但天监刻石字体偏于方正,转折偶有圭角,《瘗鹤铭》则圆劲含蓄,隐隐有王羲之的意趣。王观国的《学林》说“今详观《瘗鹤铭》字,王书法也”,即是此意;吴东发《瘗鹤铭考》乃言“笔意结构,一秉右军”。

王羲之小真书《黄庭经》或许是《瘗鹤铭》与王书的契合点。苏舜卿诗“山阴不见换鹅经,京口空传瘗鹤铭”,已揭示二者的渊源;翁方纲也认可此说,他有诗云“曾见《黄庭》肥拓本,憬然大字勒崖初”;何绍基题汪退谷拓本,表扬翁方纲,谓“此语真知《鹤铭》,亦真知《黄庭》者”。李瑞清进一步引申,他在一份《瘗鹤铭》临本之后题跋说:“此与《黄庭》同一机杼,《润州图经》以为右军书,非妄语也。近代考据家必以右军不在江阴,泥矣。”曾熙于《黄庭经》用功甚深,偶然将《黄庭经》写为大字,题跋云:“以鹤铭笔势书《黄庭经》,盖一家眷属。”

张贲活动年代晚于颜真卿,完全有可能受颜真卿的影响。《集古录》率先指出,瘗鹤铭的笔法“类颜鲁公”。黄庭坚也附和说:“右军尝戏为龙爪书,今不复见。余观《瘗鹤铭》,势若飞动,岂其遗法邪。欧阳公以鲁公书《宋文贞碑》得《瘗鹤铭》法,详观其用笔意,审如公说。”意谓颜真卿书《宋璟碑》与《瘗鹤铭》笔意相近。翁方纲虽然力主《瘗鹤铭》出自陶弘景的手笔,但也揭出此铭书法与王羲之、颜真卿书法的关系,所撰《瘗鹤铭考补》有一篇《山谷说大字无过瘗鹤铭辨》,翁方纲说:“右军之说固不足为据,然其所以系之右军者,非无因也。书法至晋人而居逸品,至唐人而兼有神品、能品,故或者遂以是铭为颜鲁公书。何者?为其中庄笔有近于《宋广平碑》也。颜书至《广平碑》而极矣,至于斯铭之逸势,虽《广平碑》亦不能到也。”

黄庭坚极度推崇《瘗鹤铭》,所谓“大字之祖”的尊号,即出自黄庭坚的笔下。《以右军书数种赠丘十四》有句云:“小字莫作痴冻蝇,《乐毅论》胜《遗教经》。大字无过《瘗鹤铭》,官奴作草欺伯英。”黄庭坚行书大字于《瘗鹤铭》多有吸取,诸家议论甚多,摘录数则,以代评议。

李日华《味水轩日记》说:“涪翁晚得《瘗鹤铭》摹之,清劲之中益加尖锐,识者偏许其骨。”董其昌说:“山谷老人得笔于《瘗鹤铭》,又参以杨凝式骨力,其欹侧之势,正欲破俗书姿媚。昔人云右军如凤翥鸾翔,迹似奇而反正。黄书宗旨近之,盖兄事苏而弟蓄米,自负不小。”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云:“宋人书以山谷为最,变化无端,深得《兰亭》三昧。至其神韵绝俗,出于《鹤铭》而加新理,则以篆笔为之。吾目之曰行篆,以配颜杨焉。”

黄庭坚风格成熟以后的大字行书,中宫收紧而点画波折皆向四外发散,以至于被讥为树梢挂长蛇;而《瘗鹤铭》的结构,中宫紧束而间架宽博,但并不张扬,黄庭坚字体中飘荡之势显然别有取法,无关于《鹤铭》。《游清原山诗》写于元丰六年(1083),为黄庭坚早年作品,且经过刻石,取相同字迹与《瘗鹤铭》对比,正可以窥见黄庭坚学习过程。

宋代黄庭坚以后,《瘗鹤铭》虽然被收藏家、书法理论家所重视,书写者对之留意其实不多,乃至明代以学黄体大字著称的文徵明,似乎也未在《瘗鹤铭》上下功夫。

清人提倡碑学,《瘗鹤铭》重新受到关注,包世臣《艺舟双楫》说:“南朝遗迹唯《鹤铭》《石阙》二种,萧散骏逸,殊途同归。”刘熙载《艺概》云:“《瘗鹤铭》剥蚀已甚,然存字虽少,其举止历落,气体宏逸,令人味之不尽。”龚自珍《己亥杂诗》咏《瘗鹤铭》说:“从今誓学六朝书,不肄山阴肄隐居。万古焦山一痕石,飞升术此权舆。”又云:“二王只合为奴仆,何况唐碑八百通。欲与此铭分浩逸,北朝差许郑文公。”当时主流言论如此,赵之谦(1829—1884)则是身体力行者,打破南北碑刻的畛域界限,既写《郑文公》,也临《瘗鹤铭》,留下多件《瘗鹤铭》的临本和集联作品。

民国初年,李瑞清(1867—1920)、曾熙(1861—1930)在上海鬻书,以“南宗”“北宗”相标榜,两人皆重视《瘗鹤铭》。李瑞清初学黄庭坚字体,于《瘗鹤铭》本不陌生,清亡以后,改用颤掣的笔法作书,于是将《瘗鹤铭》写得凝重沉迟,但略嫌枯瘦,韵味有所不足。曾熙隶书功力较深,真书则以王羲之《黄庭经》为根本,他以此二者的格调来书写《瘗鹤铭》,浑厚圆转,出于李瑞清之上。张大千出曾李门下,早年学习古隶,如武梁祠刻石一路风格,三十岁后,糅合章草与《瘗鹤铭》,别创一格,其擘窠大字几乎都存有《瘗鹤铭》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