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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悦猛地醒了过来,像从海里拽出来的一条上钩的鱼。他眨了两下眼睛,但帐篷里太黑,他就像瞎了一样,什么也看不见。衬衫被汗水湿透,心怦怦直跳。但不明白因为什么害怕,无法把混乱的色彩和心里的感觉融合在一起。等到心不再狂跳,他才问自己在哪里,是谁?不觉悲从中来。那是一种熟悉的重压,一直压榨到骨髓。
猫头鹰的鸣叫打破寂静。来悦不知道现在几点,但一定很晚了,因为听不到人们打麻将时的吵闹声,也闻不到烟草和鸦片的芳香。营地里的人一定都睡觉了。
来悦翻了个身,躲开莺。帐篷的门帘放了下来,把蚊子和月光都挡在外面。朦胧中,他仿佛看见珊:她的鼻梁和脸颊上长着雀斑,臀部从瘦弱的身体凸显出来。
他感到一阵焦虑,一股情感的浪涛拍打着肋骨,就像海浪拍打着船舷。他很警觉,和刚才在黑暗中漂流一样清醒。他逃避睡眠,因为提防萦绕睡眠的恐惧。正是在这样的夜色中,他喜欢和珊交谈,尽管他不相信这样做会有什么帮助。
我的宝贝,你必须更加努力地工作,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回到自己的土地。她低声对他说。你得快点[1]。她伸出手,在他的脸上晃了晃,几乎碰到了他。
“我知道。我知道,”他低声说,想起母亲,很想知道弟弟妹妹在市场上被卖掉的那天,妈妈发现他和莺逃走,会作何反应。她是不是气得脸红脖子粗,就像那次他打破邻居家的玻璃窗,偷走窗台上的一枚硬币那样?还是她会瘫倒在木地板上,为他们抛弃自己远走他乡而号啕大哭?也许妈妈根本就没有反应。只是睁大眼睛盯着前方,就像人贩子把弟弟妹妹带走时那样。
如果能淘到足够多的黄金,就可以赎回弟弟妹妹。珊说。可是谁知道他们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
来悦不知道弟弟是否还在他们那个村庄附近,还是被船带到很远的地方。小时候,家里有个仆人,手心有一道细细的伤痕。他说那是很久以前,他给人家收割甘蔗留下的伤疤。现在,来成手上也有同样的伤疤吗?小妹妹淑呢?他想象她在擦石头地板,跪在地上,推着一块又脏又湿的抹布来来回回地擦,累得满脸通红,嘴唇泛起一股愤怒。想到这里,他如芒刺背,耳朵后面,喉咙里面都疼痛难忍。
他和莺离家已经好几个月了。他希望几周后就能向钱庄联号支付他们的旅行费用和办理许可证的费用。但现在吃不准。他已经三天没找到金子了,莺找到的那几块米粒大小的金子只能勉强支付他们的食宿费用。他想起他藏的金子——六块挺大的金子,还有一块金疙瘩,粗糙得像一节生姜。足有七八厘[2]重。他把金子藏在腰带里,即使洗澡的时候也不肯离开。黄金的“图案”印在皮肉之上。他在努力积攒黄金,生怕找到足够的黄金、还清钱庄联号的欠债之前,不得不转移到别的地方。至于这笔钱,他想留到以后——终于能上船回家的时候——用来救弟弟妹妹。他要买回母亲失去的所有的东西。他知道,只有做完这些事情,自己才能重新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他凝望着珊的眼睛。那眼睛在一片昏暗中闪着琥珀色的光。“不会太久了。”
“你说什么呢,哥?”莺问道,她睡眼惺忪。
“什么?我没说话呀。”他回答道,有点恼火。他能感觉到妹妹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于是往边儿上挪了挪,挪到帐篷那边。他的皮肤又一次刺痛起来,就像蚂蚁在身上爬来爬去。
他把胳膊搭在头上,臂弯捂住耳朵,凝视着黑暗,珊已经消失。
来悦和珊只是在订婚的时候见过一面。父母去世后,她从另一个村子搬来和叔叔住在一起。珊是个相貌平平的小姑娘,他想。她那么小,柔软的头发紧贴着头皮。那时,已经连续下了二十三天雨。天灰蒙蒙的,在她的眼睛下面、嘴唇周围投下了阴影。这就是他对那段时间的记忆。一切的一切都又湿又冷。石头地板上满是泥巴,他的心里满是不满。
村民们从未见过那年铺天盖地、滚滚而来的泥石流。它吞噬了山坡,吞噬了河边的树木和房屋,山石的呼啸超过倾盆大雨的咆哮。这是他在婚礼前最后一次去见珊。他只能看到泥浆、雨水、五个人、数不清的鸡、一只山羊和几所房子的残骸从山上滚下来。他跑到河边,只见碎石滑入浑黄的河水中,树枝、折断的树干、整棵树苗被急流卷到下游。三个人从泥水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挣扎着向前来救援的人伸出的甘蔗秆走去。他们满怀渴望伸出双臂,仿佛久别的恋人,浑身泥巴,很难分辨是男是女。
但是珊没有从水中站起来。来悦想,这就是为什么她的皮肤看起来那么干净,那么明亮,远比她活着的时候更美丽的原因。她不像那些幸存者,泛着污泥的光泽从水中浮起。整整四天,没有找到她的尸体,那时河水已经平静下来,连绵不断的雨水把整个世界冲刷得干干净净。
葬礼结束后,来悦坐在茶水、煮鸡蛋和橘子片中间,注意到母亲和珊的叔叔轻声交谈。有一会儿,她以手扶额,紧捏着两眉间的皮肤。
“你们俩聊什么呢?”踩着潮湿的鹅卵石,择路回家的时候,他问母亲。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小雨点溅在她的脸上。珊的叔叔告诉我,她下定决心要结婚。“他认为……他认为……”
来悦的心怦怦怦地跳着。“他认为什么?”
“你有危险。珊的鬼魂会纠缠你,把你带到她那儿。”
他们默默地走着。水蒸气从面馆的窗户里冒出来,一辆人力车驶过,车轮把泥水溅到他的裤脚上。
终于到家时,他把手放在母亲的肩膀上。“你的意思是……”
她又用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搭在门闩上,摇摇头,喃喃着说:“还要多少钱?多少钱?”
母亲在附近一个山村找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会做法事,为母亲祈福,为来悦消灾。但她要的钱太多。珊的叔叔没有兴趣再为死去的侄女付出,而来悦的母亲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变卖。就连他们家八代人用的玉筷子也被卖了买过冬用的柴火。
所以珊一直和他在一起。他能感觉到她的存在,把她像麻袋一样背在背上。不太重,但确实存在。倒也不全是坏事。有时,在这样的夜晚,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时候,来悦感激她的陪伴。她只是和他聊天儿,还没把他带到她那个地方。
[1] 编者按:全书中用“楷体”字体表示来悦已亡未婚妻珊说的话。
[2] 厘(candareen):重量单位,一金衡当量约为374毫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