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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梦见小弟弟来成。乌黑的头发剪得很短,就像漫过头顶的一片刺草。近看,头皮闪着煮鸭蛋的颜色。他眼睛虚肿,紫红色的胎记,犹如飞翔中的鹤,托起他的左眉。弟弟在脏兮兮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羊毛背心,又破又薄,难御风寒。他一手拿着饭碗,用袖头擦着鼻子,眼泪鼻涕弄得到处都是。他还在哭,妹妹淑,比他矮,轻轻拍着他扁平的脸颊。
淑刚刚睡醒,浓密的头发有一缕像波浪从乌亮的海面升起。她的袖子只到手腕。过了两个冬天,这件外套对她来说已经很小了。她的红拖鞋——曾经是莺的——已经褪色。莺还能看到淑把面条洒在地上,留在左脚趾上酱油的污渍。
莺醒来时,胸脯颤动着,好像还在哭泣。她闭上眼睛,不让眼帘本能地颤动,试图抓住对家最后的记忆——她站在泥泞的小路上,开满玉兰花的树枝在微风中飒飒作响。终于睁开眼睛时,她凝视着帆布帐篷上霉菌勾勒出来的熟悉的图案。
一阵人声从帐篷撕破的帆布间隆隆滚过,几乎被鹤嘴锄敲击岩石的刺耳的声音淹没。
莺侧身躺着,汗水聚集到锁骨和喉咙之间的凹陷处。身下的被褥和被褥下面的泥土,都像热砖一样散发着热气。她额头沁满汗珠,热气仿佛一直蒸腾到骨髓。莺觉得自己发烧了,翻了个身,盯着帐篷下垂的顶,想知道来悦上哪儿去了。
“哥?”她轻声喊着。
她爬起来,撩开当门用的帘子,向临时搭建的“棚户区”——在上一个“棚户区”废墟上建起的一幢幢披屋——走去。一群男人走过,肩上扛着铁锹,辫子在脑后晃来晃去。他们的邻居齐法特端着碗喝粥。莺水米未进,肚子像掏空了的葫芦。
她侧身走着,躲过由破木板、麻袋、粗麻布和铁皮搭成的暂避风雨的棚屋,穿过一片低洼的空地。这片空地被狂热的淘金者挖得坑坑洼洼,满目“疮痍”。她大着胆子,尽可能远地走到丛林深处,在散发着臭气的小树林边儿上的灌木丛旁边蹲了下来。撒尿的时候,一只鸟从高高的树枝上俯视着她,它的胸脯一抹鹅黄,就像父亲非常珍爱的那只青瓷碗一样雅致——那只瓷碗上画着漂亮的野鸡。枝头的鸟儿对莺叫了三次,而羽毛般的草在她的屁股下面低语。
回帐篷的时候,莺又一次遇见齐法特。眼巴巴看着他喝完最后一口粥,她直流口水。她会喝点水——那玩意儿也管用,至少在短时间内能缓解肚子里那种熟悉的痛苦。她四处张望,寻找哥哥,希望他能讨一点粥回来当早餐。她左手伸进口袋,摸了摸藏在那儿的李子干儿。那是三天前她在通往营地那边的路上捡的,真是上天的恩赐。她的手指摩挲着皱皱巴巴的李子干儿,找到被她咬过一点点的地方。不过她咂了咂舌头,咬紧牙关,强忍着,没有掏出来再咬一小口。她还不够饿。还没有饿到双手颤抖,心跳加速的地步。口袋里的“食物”是为那“危难时刻”准备的。在那之前,它只能待在口袋里,休息,等待。
“粥怎么样?”她很有礼貌地问齐法特。
齐法特打了个嗝。“很好。”他用英语回答,朝她点了点头。“你应该说英语。It's good.”
莺按照她听到的声音重复了一遍。齐法特是个干净利索的小个子男人,颧骨高高的,像只松鼠。他不像莺和来悦那样,下船后直接来到此地。他像白人一样头戴一顶宽边毡帽,身穿一件亮闪闪的外套,长长的袖子上面绣着白色的牡丹花,打扮得比他们的头领还漂亮。祖父活着的时候,每逢赶集的日子就穿这样的衣服。不过那件衣服早就卖了。连续第二个干旱的夏天之后,桑叶无精打采地垂在树上,青绿的果子挂在枝头,永远不会迎来成熟的季节。
齐法特在南方这片土地上已经生活多年,懂得当地的语言,能听懂白人说话。他比莺和哥哥来悦晚三天到达挖掘地,但和他们一样,都给三义堂干活儿。只不过,他不像其他人那样靠三义堂提供食物和水。他自己有钱——铜板和银币。别的淘金工人等待那份粥和稀薄无味的茶时,他却好吃好喝,从每隔几天就来营地的小贩那儿买点白菜和肉。
第一次见到齐法特的时候,莺吓了一跳。因为他抽的烟斗是紫檀木雕刻的,黄铜烟锅,乌木烟杆。这让她想起老家地方官的收税人抽的烟斗。那家伙人高马大,满脸冰霜,凶神恶煞。就在莺和哥哥逃跑前不久,他去和母亲要账,抢走他们家最后一缕丝线、四个精致的瓷碗和一袋大米。但他没有拿走祖母的药碾子。因为那臼和杵是石头做的,颜色像沙子,非常重,没法带着漂洋过海,莺只好把它藏在破木桶后面,以防日后被收税人抢走。不过,她还是设法把小一点的木头臼和杵装进口袋。
莺小时候,奶奶经常让她开关药柜上的许多小抽屉。药柜是用一棵已经绝种的古树的木头做的。当然,柜子早已不见踪影——被卖掉偿还了父亲的赌债。柜子被拿走之前,莺把能找到的药材——豆蔻、蚕砂、银杏等——装在袋子里,用绳子扎好。现在只剩下四种草药和种子。到达干燥的陆地时,她随身带来的大部分物品都发霉变质,袋子被呕吐物和海水弄脏。
莺站在河边,离营地不远的下游,注视着同胞们涉水走过小河,蹲伏在淘金用的木盘旁边干活儿。高高的河岸上,一群群头戴草帽的人在她的视线中出出进进。远处,一群白人在他们自己丢弃的营地里忙乎着。石头摩擦铁皮的声音,泥水泼溅的响声,还有阿凯哼哼唧唧唱歌的声音,被硬皮桉枝头大灰鸟呱呱的叫声打断。赤日炎炎,酷热难当,大多数精瘦的男人都脱下衬衫。华星脸涨得通红,俯身在从一个离开此地的矿工手里买的破破烂烂的送料架上,而宝华的脊背,更是被太阳晒爆了皮。
五个星期前,她和来悦第一次来到这个采矿区。那时,他们已经沿海岸艰难跋涉了好几个月。莺剪掉蓝衬衫的袖子。碰上像今天这样的天气,衣服被汗水浸透。她等待着,祈祷着,盼望能有一股微风送来凉爽。莺希望她的挖掘地点在水中,而不是分配给她的这块到处都是碎石的荒地。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消暑降温办法就是在浅水里漫步。她还学会把布浸在水里,然后放到草帽下面,让水顺着脖子和后背淌下来。
这条河的颜色和她母亲做的生菜猪肉汤一样,但闻起来有泥土和腐烂的茶树叶子的味道。齐法特说,原来河水清澈,鱼游来游去。一周前,哥哥抓到一条长长的、鳞光闪闪的鱼。他把手伸到木盘外面浑浊的河水中,一把抓住鱼尾巴。他们把烤好的鱼肉分给朋友时,莺一口气吃完分给她的四块白白的肉,虽然有股土腥味儿,但很鲜,即使有酱油,她也不愿意蘸着吃。
营地边的树木沙沙作响,莺向远处眺望,目光越过潺潺流淌的小河,越过棕黄色的草和烈日下闪着微光的灌木。但是大桉树的树荫下,没有绰绰人影。她心里不由得心生恐惧。恐惧之余,她想知道,他们是否怀念河里的鱼。
“莺,找到金子了吗?”
她抬头看了看哥哥。来悦递给她一个小碗。一只苍蝇在她的发际线上飞来飞去,想吸吮额头的汗水。她挥手把它赶跑。
她摇着头说:“今天什么也没找到。”眼睛盯着哥哥递给她的那碗冷粥。还不够倒满一茶杯呢。“还记得我们生病时妈妈给我们煮的粥吗,哥?”撒点葱花,切点粉红色的泡菜,有时候还放几片香肠。冬天,热气从碗边袅袅升起,几碗热粥喝下去,直喝得肚子像小鼓。一滴眼泪落在她拿碗的拇指上。
“我梦见他们被带走时的情景。”她对哥哥说。弟弟妹妹都很小,还没长到她的肩膀那么高。太小了,卖不出去。可是为了偿还父亲欠下的债,必须卖个好价钱。“你觉得他们出什么事了吗?你觉得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她和来悦藏在一个装鹅的板条箱后面,离妈妈很近,看得见她因为缺了几颗臼齿脸颊塌陷下来的样子。痛苦的泪水遮住她的眼睛。一个小贩拉着一辆堆满萝卜的车走过。妈妈不会因为灰尘扑面,眨一下眼睛,也不会因为车轮滚滚,后退半步。人贩子把卖莺兄弟姐妹的牌子钉在地上时,她也没有退缩。
来悦皱了皱眉头。“莺,擦干眼泪。如果别人看到你哭哭啼啼,会觉得很奇怪。他们会想,这个小伙子怎么会哭。”
“真不知道我们这样做对不对,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我们应该在离家近、离妈妈近的地方找份工作。”
“去给人家当奴隶?莺。我已经和你说过好多次了:妈妈不明白,这是重新夺回爸爸失去的东西最快的办法。土地、粮食,所有的丝绸。”
“还有弟弟妹妹?”
“当然。”他咬紧牙关说,在地上放了一个凳子。
莺从碗口抿着粥,瞥见米粒间有一样黑乎乎的东西,闭上眼睛又吃了一口,想象那是一块松花蛋。她几乎能感觉到那果冻似的蛋清在舌尖上融化。只需再吃三口——精心测算的三口——那碗粥就颗粒不剩了。
她在哥哥前面的凳子上坐下,摘下头上的草帽,右手拿着辫子,把头靠向他。锋利的剃刀刮过头皮,像血一样温热。
来悦剃完之后,莺用手摸了摸从脑门儿到头顶被剃光的头皮,指尖搜索出光溜溜的头皮和拖在脑后的辫子的分界线。
她转过脸,恼怒地看着来悦。“你总是剃掉这么多,难看死了。”她解开辫子,把剃掉的头发抖搂下来。
哥哥耸了耸肩。“总得把它弄匀溜了吧。有时候我一个地方刮得太多了,然后就得把剩下的地方也刮干净。不管怎么说,你现在看起来应该像个丑男孩儿,不再是漂亮姑娘,莺。”
她吸了一口气,感觉到胸脯被带子紧紧地箍着。她的乳房虽然还没有虾饺大,但也必须把它们藏起来。她见过男人看镇上白人女人时的眼神,不想让他们也用那样的目光盯着她看。在这里不行。在别的地方也不行,倘若淫欲和因为识破她女扮男装的“诡计”而怒不可遏混合在一起,后果更不堪设想。
来悦笑了笑。“莺,即使在中国,你也不是个漂亮姑娘。”
哥哥的话刺痛了她,但看到他唇边的微笑,莺打心眼儿里高兴。她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看到他开心的样子是什么时候了。来悦只有十九岁,但额头已经现出一条条皱纹。这皱纹在他们来到这里之前无影无踪。眼睛下面的皮肤苍白松弛,脸颊的伤痕渐渐消退,不再是茄子般的青紫色,嘴唇上的伤口也几乎愈合,看起来就像这片土地残酷的阳光在他皮肤上留下的许多灼伤中的一块。
上次一群寻衅滋事、大吵大闹的白人向华人营地扑来时,他们的动作慢了一点。没听到那些醉鬼“快滚出来!滚出来!”的叫骂声,没能带走那两把镐头、用莺的冬衣换来的结实的金属盘和埋在地里的最后一点米。有一个长得像狐狸一样的家伙,浓眉蓬乱,一边举起铁锹朝来悦的脑袋打过去,一边用他们的鬼话,喊了几句什么,然后追赶其他人去了。营地将近六十个华人,像从树上猛烈摇晃下来的一群蝗虫,四散而逃。
莺虽然学白人语言学得很快,但还没有快到能听懂他们叫骂、威胁的地步。
头顶的太阳炙烤着莺的草帽。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拄着长柄铁锹休息。头晕目眩,向上瞥了一眼,看到的是一片褐色。水。她想喝水。口干舌燥,向放在土堆上盛水的果酱瓶子走去时,两腿打晃。她把瓶子举到嘴边,手颤抖着,水顺着下巴流了下来。她想起衣袋里的李子干儿,想象着李子干儿在嘴里滚来滚去的香甜,胃开始翻江倒海,但她决定不吃。很快就会有下一碗粥了。她可以等,就像每隔一天等待一次一样。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就像有一只野兽在抓心挠肝。她手指抚摸着李子干儿。然后把手指举到鼻子跟前,仿佛在驱赶一只苍蝇,实际上在嗅那余香。几乎和吃李子一样愉快。几乎。
在酷热难当的白天,人们变得安静了,他们砸石头,晃荡淘洗盘里的泥土。就连阿凯也不再唱歌。他弓着背,俯身在淘金用的托架上,前后摇晃着。莺只用过一次托架。因为怎么也掌握不了摇晃托架的诀窍,工头就把她派到河岸上。那里堆满了沙砾,等年轻人——男孩——提着水桶来冲洗。
莺从已经挖了一上午的那块地转移到旁边的空地,用铁锹一点一点铲土。很走运,这儿都是碎石,很容易挖,几乎像老家的红土地一样。她家的果园曾经那样硕果累累。挖起一大堆可能有金子的土之后,她就跪下来在里面翻来翻去,找出威士忌酒瓶的碎片。不一会儿,手掌便染上泥土的颜色,皱褶处颜色更深,即使把手浸在河里,也洗不掉上面的污垢。她想,这双手也许永远都是被河岸上泥土污染过的颜色了。
她把泥土一把一把地捧到盘里,不停地摇动着,寻找有颜色的颗粒。但唯一闪烁微光的,是洒在金属盘上一滴滴的汗水。中指尖碰到铁皮盖儿上的锯齿,划破了肉和指甲。整个下午,都高举着受伤的手指挖土。太阳下山的时候,又堆起一座沙砾“小岛”。
从洞边铲起泥土时,一道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道光那么微弱,莺心里想,也许是汗水遮挡视线造成的错觉。她跪倒在地,扒拉那堆土,全然不顾从受伤的指尖放射到胳膊的剧痛。她十分激动,心怦怦乱跳。但很有耐心,舌头抵在嘴唇之间,在盘里筛着泥土,用手指把土块捻成碎末。到了第四把的时候,一个跳蚤大小的小点在手掌上闪闪发光。她笑了。自豪快乐,就像去年冬天抓了七只麻雀给妈妈做汤一样。她站在那儿,四处张望,寻找来悦,可是连他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只看见别的挖掘者在附近干活儿,炎热的天气和繁重的劳动仿佛给他们施了催眠术,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来悦要求她在哥哥知道她的发现之前,对外人保守秘密。她大口喝下最后一点水,把金屑轻轻放到果酱瓶子里。
到人们离开工地去领晚上那份粥的时候,莺已经发现了九块黄金碎片。其中三块有大米粒那么大。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整夜待在那里,守着她的“宝地”,还是应该借着马灯的亮光继续挖掘。但她知道这会引起别人的好奇,他们可能蜂拥而至,夺走她的地盘儿,而她只想独占她发现的财富。第二天早上,她会像往常一样不露神色,继续摇盘子。
她把果酱瓶夹在腋下,朝营地走去。
快到他们那顶帐篷的时候,碰到正在炉火上烤一大块牛肉的齐法特。“你好吗?”她用英语问道,目光从他的饭菜上移开。但是缭绕的青烟和烧煳的肉香,实在太诱人了。她觉得胃里好像有一串玻璃珠子在滑动,在重新排列,手指尖又摸到口袋里的李子干儿。
“好多了,”他说,朝她点了点头,“Better.”
“Better.”她重复了一遍。
齐法特刚来营地时,和同胞们保持着距离。他在分配给他的地界儿干活儿,收工后就回到自己的棚屋和炉灶跟前,除了和工头说话,对别人一概不理不睬。一天早上,莺听到帐篷外面传来可怕的干呕声。她发现齐法特蜷缩在炉灶旁边,像一只熟睡的穿山甲。衬衫上沾满呕吐物,腹泻的秽物渗进泥土中。他们把一动不动的齐法特抬进棚屋时,来悦掩着鼻子,屏着呼吸,那样子莺现在想起来还想笑。她很享受这个用祖母的草药治病救人的机会。她找出像树皮似的药材,研磨得像淤泥一样松软细腻。和宝华讨了点盐,用最后两根冬虫夏草做成药膏,让齐法特喝了点厨师送来的米汤。整整八天,齐法特每天都用一块燕麦片大小的金子来支付她的护理费用。现在他又教她白人的语言。
莺把果酱瓶放在和来悦合住的帐篷的地板上,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由远而近。她心跳加快,千万别是白人来找麻烦。她踮起脚,看那些走来走去的男人,而齐法特仍然坐在那儿,只是回头瞥了一眼。
来悦出现在她身边。“他们来查验淘金许可证。”
莺想起藏在来悦腰带下面暗兜里的那两张政府证券,想起买证券花费的二十先令如何迫使他们又欠下钱庄联号一笔债。
带领那队人的白人举起手,让后面的人停下脚步。他左胳膊上挎着一支步枪,注视眼前这群华人时,大张着的嘴露出一丝微笑。他比手下那几个人更瘦一点,脸刮得干干净净。莺松了一口气,肩膀耷拉下来。这个人似乎友好,讲理。
那人扯开嗓门儿大声说话,好让人们听见。莺听懂几个单词,比如warden(管理人),licence(许可证),pay(支付),Maytown(梅敦)。
工头向前走了几步,和管理人交谈了几句,然后向大家示意,排成一行,出示证件。华人挖掘者聚集在一起时,河床上的骚动引起大家的注意。管理人的手下回来了,抓着一个华人小伙子的胳膊。莺知道这个男孩的名字叫健。他瘦得皮包骨,蓝衬衫已经破烂不堪,个子不高,还不到白人的肩膀。健挣扎着,叫喊着。抓他的人摇着头对管理人说了些什么。没有许可证。
管理人耸耸肩,向后面那几个人叫喊着。两个十分魁梧的男人牵着一匹栗色马走了过来。他们像举行什么仪式似的,哗啦啦展开一条长长的铁链。数十个金属环从铁链上垂下来。
两个壮汉拖着健往马跟前走。健脚跟蹭地,拼命号叫。莺屏住呼吸,惊恐地看着那两个高个子男人把男孩紧紧围住。她看不见他们在做什么。等那两个彪形大汉终于退后,才看见健已经被他们用手铐铐到铁链上。长长的铁链上大约还有一百副手铐晃来晃去。
管理人面对站成一排的华人,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示意他们向前走,出示许可证。每当查看文书时,都会抬一下帽子说:“谢谢,约翰中国佬。”
莺排在第六个,在哥哥后面。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头顶干树叶沙沙的响声以及穿过灌木丛的脚步声。她怕听见健的惨叫和已经被铐到铁链上的人们大声哀求的声音。管理人的手下哈哈大笑着,用手捂着耳朵,好像他们听不见,也听不懂那惨叫声。
来悦把许可证交给管理人时,莺看见那张纸瑟瑟抖动,她不知道是哥哥的手指在颤抖,还是微风在轻轻吹拂。管理人看了看那张纸,又抬头看了看他们的脸。他仍然微笑着,但一双眼睛像海水冲刷过的鹅卵石一样了无生气。他把许可证折叠起来,还给来悦。“谢谢,约翰中国佬。”回帐篷的时候,管理人手下一个家伙和他们擦肩而过,径直朝坐在炉火边的齐法特走去。这些白人满脸蓬乱的胡子,皮肤被太阳晒得通红,莺常常分不清谁是谁。但径直向齐法特走过去的那个家伙,浓密的络腮胡子,一脸麻子,就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木薯,给莺留下很深的印象。
齐法特点了点头,把插着叉子的牛肉放在一块石头上。他用英语说了几句话,想站起来,但另一个人把他按了下去,齐法特几乎从凳子上摔下来。莺知道管理人的手下在说英语,但叽里咕噜,舌头在嘴里打滚,听不懂他叫骂些什么。
齐法特抬起头看着白人,迷惑不解,重复了一遍。“是的,”莺听到他说,“我这就去拿。”
他站起来,向棚屋走去,那个人跟在后面几英寸远的地方。齐法特对莺微笑,似乎安慰她,不让她担心:“我一直在后面排队等着。我在等我的肉煮熟。”他从棚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挺漂亮的皮包。他把细长的手指伸到皮包里摸索着,突然皱起眉头,连忙把皮包完全拉开,朝里面看了看,翻来覆去地找。
那个白人喊着什么。莺抓着外衣的下摆,觉得头晕目眩。
“我有。”齐法特把皮包放在地上,把里面的烟草、南瓜子和一份折叠好的报纸都倒了出来,重复了三遍,一次用英语,“我的钱呢?我的许可证呢?”
人们都向前挤,烟雾中混杂着仿佛凝固了的汗味,还有一种类似于恐惧的臭味,莺觉得一阵反胃。
齐法特脚后跟踩地,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盯着皮包,汗珠布满额头。他张开双手,掌心朝上。“哪儿去了?哪儿去了?”
“又一个。”那个满脸麻子的家伙抓着齐法特的胳膊肘,对他的老板喊。齐法特没有挣扎,也没有抗议。好像他所有的力气都已经消耗殆尽。他刚把皮包收拾好,就被拖出营地。
工头上前求情,但被推开。管理人凝视着齐法特,那样子几乎有点同情,然后朝铁链努了努嘴。齐法特看着十几个已经戴上手铐、锁在铁链上的人,一边摇头,一边紧紧地抱着他的皮包。他试图挣脱那个白人壮汉的手,向灌木丛跑了三步。麻脸男人大叫一声,抓住齐法特的辫子。他拽着他的头发,在空地上拖着,好像拖一只套着轭的山羊。齐法特跪倒在尘土中。莺把目光移开,不忍看他的耻辱。就在这时,她注意到齐法特那块边缘发黑的牛肉,滚到了泥土里。
齐法特已经不见踪影。只有铁链的叮当声和白人粗哑的说话声在耳边回荡。
管理人的马打了个响鼻。他摸了摸马鼻子,说:“没事儿了,一会儿就走。”
来悦和别人伸长脖子,看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莺朝那块肉走了几步。一只蚂蚁已经先她一步找到肉,在上面串来串去。几秒钟后,另一只蚂蚁也加入进来。最后,五只蚂蚁绕着那块肉转来转去,探索它们的新发现。
管理人检查完许可证之后,将无力支付罚款的人绑在一起。他手下的人把抓来的中国人锁在铁链上排成一条长龙,准备离开。他们被带走的时候,莺抬头看了一眼,似乎认出齐法特光着脑袋的背影。绝望让她被饥饿折磨的肚子里越发翻江倒海。
一只铁皮杯在空中划过,打在管理人的帽子上,弹起来。他取下帽子,用手指抚平毡帽上的褶子,说:“你们这些中国佬必须学会不能欺骗我们的法律。”说完,他扛着步枪,跟着那群喽啰穿过一片红树林。
莺的同胞们挤在一起,窃窃私语。
白鬼。
恶狗。
有一个人,弓着腰,低着头,在浑浊的河水中哭泣。
没有人朝莺这边张望。
她迅速弯下腰,把那块牛肉抓起来,塞进口袋。
[1] 梅敦(Maytown):澳大利亚城镇;东经144º15'南纬16º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