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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姆把水桶从水里提出来,水桶很重,她差点儿向后倒在河岸上。一阵凉风吹起她发辫上的缕缕头发。闻得到莱斯利街面包店烟囱冒出来的烟味和沿河岸不远处中国佬营地里闷燃的木柴的气味。身后,大街那边,浓浓的烟雾弥漫着柠檬水工厂旁边玻璃冶炼厂刺鼻的恶臭。梅里姆转身回到河边,目光越过小溪和稀疏的茶树,投向环绕小镇的山峦。丛林大火升上天空,黑烟和乌云混在一起,一圈橘黄色的火焰在天边闪烁。
“听说火是黑人点的。”一个男人说。他牵着马从她身边走过,来到河边。
“我也听说了。”她回答道,歪着头,想更清楚地看到说话人的模样。但他一脸污垢,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能闻到烟味。真不知道该害怕他们袭击我们,还是害怕他们点燃的大火把我们的营地烧成平地。”
她点点头,对他微微一笑。那人牵着马走回河岸,一个女人正在那里等他。他们转身要走时,一个小孩儿从女人的裙子后面蹿了出来。不一会儿,那女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梅里姆只记得她系着一条已经松开的蓝色缎带,凌乱的头发,呈小麦色。她想起自己的孩子。她管她叫帕蒂。那是一个冷酷的黎明,娘俩在一起度过短短的几个小时。
两只鹦鹉在头顶的树枝上惊叫着飞了起来,红色和绿色的光一闪而过。
帕蒂是帕特丽夏的缩写。帕特丽夏是梅里姆上学时最好的朋友。她不知道马尼家最后管小女儿叫了什么。
潺潺流水把她带回到十三岁那年。父亲带着他们走过一段漫长的旅程,来到海湾,为哥哥汤姆送行。汤姆要到一艘采集牡蛎的船上工作。她的脚趾对冰冷刺骨的海水并不熟悉。浅水湾的水清澈见底,像镜子一样映照出蓝天白云。她的脚掌在黑色的石头上滑来滑去。石头上的冰花闪闪发光,但是被太阳晒得很暖和。含卵石的沙层,易碎的海星,斑纹海贝。柔情摇曳的海葵在她的抚摸下退缩了。她无法相信,倘若微小的沙粒落在牙齿之间,像粉笔在石板上摩擦,该是一种多么令人不快的感觉。后来,海风吹过,她和小妹妹米莉坐在草地上俯瞰大海。米莉只有七岁,但玩起游戏,翻跟头打把式,和弟弟们一样棒。他们一起吃面包、黄油。海鸥从脚趾间和米莉的头上啄面包屑,大家高兴得哈哈大笑。米莉闭着眼睛,没看见那只白色的鸟儿拍打着翅膀俯冲下来。她尖叫着,直到鸟儿从她头顶蓦地飞走。亚麻色头发被海鸥翅膀扇起的风吹得活像凌乱的鹪鹩窝。
爸爸想拉妈妈的手,但被妈妈一巴掌推开。因为梅里姆在火腿上放了太多的胡椒粉气得要命。
梅里姆希望小帕蒂已经在海边找到了家。希望她的新妈妈比她自己的母亲更宽容,她的新爸爸比她自己的父亲意志更坚强。梅里姆眯细一双眼睛,仿佛看到小女孩的背影,麦色的头发在海风中飘动,蓝色的发带拖在潮湿的沙滩上,胖胖的小脚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这便是她能想到的女儿的一切。
“你干什么呢,梅里?”索菲走过来站在她身边,双手叉腰,淡蓝色的眼睛审视着浑浊的河水。
“叮当”在灌木丛中嗅来嗅去,两只长着斑点的小雀从树上飞起。
“我想起父亲带我们去海边玩耍的时光。”梅里姆感到索菲贴着她的肩膀发抖。
“我希望再也不要看到大海。”她操爱尔兰口音,抑扬顿挫,“色彩鲜明”。
“晕船了,是吗?”梅里姆问道,微笑驱散了笼罩在心头的阴云。狗朝她奔过去,把湿漉漉的鼻子贴在她的手掌上。舔。
“可以这么说吧,”索菲说,“即使在一等舱里,也逃不脱波峰浪谷间的颠簸。”
梅里姆斜着眼看索菲,但她把头转了过去。索菲经常谈起她过去的好日子。奢华,体面,还有一个叫乔纳森的丈夫。梅里姆不知道是真是假,不知道有多少是为了弥补眼下的痛苦编出来的故事。乔纳森的照片梅里姆自然从来没有见过。至于索菲床下那个纸盒子里是不是有这位前丈夫的照片,不得而知。
“嗯,从这儿看不到大海,”梅里姆风趣地说,“如果你吵着嚷着想呼吸点咸咸的空气,还要长途跋涉,走很远的路。”
索菲点了点头,转身就走。梅里姆弯下腰,提起那桶水,跟在后面。每走一步,桶都会撞到腿上,提手更是把手指勒得生疼。她知道自己是仆人,干活儿是本分,没什么可抱怨的,但还是感到一丝恼怒。因为索菲没有主动提出帮忙,也没有再带一只桶过来打水,免得梅里姆再来一次。
回家的路上,枯枝败叶在脚下嘎吱作响。梅里姆气喘吁吁,午后的阳光很快就把她的脸颊晒得通红。从中国人开的一家麻将馆走过时,她又一次被屋里传来的哗啦哗啦的响声吸引。彼得森经营的公寓旁边,新开了一个格罗格小酒馆,歪歪斜斜,就像里面喝醉了的矿工一样。马路那边还有一家格罗格小酒馆。四个男人把河床上的石头装到一辆车上,其中一个向索菲脱帽致意。他的同伴用胳膊肘推了推他。另外两个咧嘴一笑,停下手里的活儿,上下打量着她。
“你们做什么呢?”索菲问第一个男人。
“给邮局外面的马路铺鹅卵石呢,小姐。是波特太太让我们干的活儿。”
索菲继续往前走,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傻笑和鳄鱼般贪婪的目光。梅里姆大步走过,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挑战他们的粗野和胆大。但没有一个人朝她这边看。他们只是注视着索菲摇来摆去的步态,以及随着步伐跳动的浅色卷发。如果那几个男人那样色眯眯地盯着她看,梅里姆会把他们的眼睛抠出来,但“懊恼”也会伸出嫉妒的手指掐住她的喉咙。还是隐形的好。宛如一匹驮马。一个令人沮丧的旧拖把,扔在屋外的角落里。从来没有人注意过她。没有人用凝视索菲的目光凝视她。梅里姆的思想像奎宁一样苦涩,老是想着自己的缺点:脸脏兮兮的,总爱长小疙瘩。遇到这种天气,越发显得苍白。头发稀疏,连个发卷儿也没有。只有奈德真正注意过她,正眼看过她。至少在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前。
索菲突然停下脚步。梅里姆撞到她身上,水从桶边洒出来,洒到她的裙子上。
“怎么了?”她一边问,一边看索菲。索菲正直勾勾地看着斜倚在前门门框上的高个子男人。又是个傻瓜,她想。但她看到索菲突然间脸色苍白,身体僵硬,但很机警。
“不可能。”索菲气喘吁吁地说。
“叮当”和她们一起停了下来。平日里它很安静,可是今天这条瘦骨伶仃的狗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不过,它没有冲过去,也没有像梅里姆那条“老邦尼”那样狂吠着围着那人打转转。相反,它落在后面,嗅着地面。
快走到那个男人身边时,索菲已经镇定如常。她笑着对他说:“好呀,好呀,好呀。克莱姆·莫里森。找黄金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梅里姆感觉到她的紧张,就像绷紧的中提琴琴弦,嗡嗡地流遍全身。
“没想到我会这么远找到这儿吧。”他的苏格兰口音很重。微笑时,梅里姆注意到他的牙齿还算整洁,尽管右边有一颗门牙断了一半。梅里姆发现很难不盯着看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看他收起笑容时,笑纹里的灰尘。
“好久不见了,索菲。”他的声音很低但迷人。索菲似乎在向他靠近,似乎无法抗拒他的吸引力。
梅里姆从索菲身边挤过去,拎着一桶水来到房子后面的小厨房。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他们还在门边,就像室内游戏里一个无声的画面。
她把水桶放到地上,装满一平底锅,放到炉子上烧开。然后冲洗两个茶杯,在一片昏暗中仔细端详第二只茶杯,欣赏它那黄褐色的花纹和褪色的金边,心里无数次地想,如果不是边上有裂缝,这该是件多么精美的瓷器!她沏了一杯新茶,确信倘若她用早餐喝过的茶根儿沏上热水招待这位特殊客人,索菲一定不高兴。她把自己的茶倒进一个小杯子里,偷偷瞥了一眼索菲和克莱姆。他们坐在客厅桌子旁边,好像克莱姆是一位早晨来的客人,刚把牌放到桌子上。怪怪的。通常,如果有嫖客,索菲会友好地搂着他的肩膀,嗲声嗲气地说几句调情的话,迅速带到卧室。或者,在某些情况下,一群干完活儿的淘金者会挤在桌子旁边,喝酒,唱歌,闹着玩儿,赌博,输掉辛辛苦苦淘来的金子。索菲和他们玩牌就像和他们睡觉一样轻车熟路,炉火纯青。有时候,中国男人也来玩,拖着滑稽的辫子,散发着怪怪的烟味儿。
梅里姆摇摇头,用衬裙下摆擦着眼镜片上的水汽,不知道索菲怎么能做到这一切。
她感觉到这位客人与众不同。他们谈话彬彬有礼,十分克制。她听见他们谈到悉尼和一个叫鲁比的人,以及对他们看过的一个轻歌剧的评论。他的右手放在桌子上,一根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好像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但又很有耐心。
梅里姆摆好茶具,发现克莱姆正东张西望,看她们这个家:粗糙的灰色地板,用树皮加固的又薄又破的墙壁。梅里姆知道,在他眼里,这幢房子不过是一间简陋的棚屋。和她家在昆贝恩整洁的木屋大不相同。那间小屋漆成乳白色,清新干爽。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快就习惯了这座破房子。她甚至觉得自己很幸运。她突然觉得很尴尬,好像他是她的客人。
梅里姆走到她们放酒的板条箱跟前。索菲看到她询问的目光,不易察觉、不动神色地摇了摇头。一只鸟飞过铁皮屋顶。“叮当”拒绝进入房子,在门口用爪子搔着耳朵。
“你想吃点什么吗,索菲小姐?”
索菲做了个鬼脸,半露笑容,半皱眉头。梅里姆知道这是因为她管她叫小姐。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叫过,连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这样做。
“想呀,梅里,我饿坏了。你能弄点什么吃吃吗?”
厨房里,梅里姆从架子上取下点心盒子。盒子里面装着她前一天放进去的苏打饼干。她拿出一块,掰下一个角,塞进嘴里,看看是不是不太新鲜了。她把那块缺了一个角的饼干放在一边,拿出四块饼干放到盘子里。然后打开一个鲱鱼罐头,倒进碗里,留下一小勺,抹到她的饼干上。她双手叉腰,斜着眼睛看放食品的架子,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可吃。长凳上放着两个土豆,但还没有煮。还有一包用手帕包着的咸牛肉干。是索菲一位常客送给她的。梅里姆知道,糖罐后面,有一听难得的桃罐头。她摇了摇头,不想让这位客人分享,有鲱鱼吃就不错了。
她把一盘食物放在桌子上,听见克莱姆说:“我见过那些黄皮肤杂种把自己人丢在田野里等死。你要是问我,我会告诉你,那是一群卑鄙无耻的异教徒。”
梅里姆以前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情。镇上有很多中国佬成群结队地经过,这让她很烦恼。大多数时候,他们似乎比白人还多。听说库克敦更糟。她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否应该继续下去。事实上,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担心中国人太多会对他们造成威胁。上周日做完弥撒后,她听到一位酒店老板的妻子和医生讨论这个问题。不过,吉米人挺好,他的小店也很整洁。她甚至有点喜欢他。还有隔壁那个中国人,有个小菜园,两周前还给她们送过上好的白菜。
“那天护送了一帮斜眼儿中国佬。他们没有马,没有武器,行动缓慢,真该死!不过走一趟能赚不少钱。明天还有一单。那些可怜虫。他们不能携带武器。一个个黄了吧唧,光凭他们自己吓不跑黑人。”
梅里姆瞥了索菲一眼,心里纳闷克莱姆是否知道她的中国嫖客:四个常客,还有偶尔路过进来干一次的那个家伙。她正为这事儿伤脑筋,就听他说:“索菲,一想到那些臭烘烘的杂种会对你发情,就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他笑着说,一脸轻蔑,连哼三次鼻子,手指继续敲打着桌面。
梅里姆面红耳赤,连忙返回厨房。她拿起饼干,走到外面,在一个树桩上坐下,“叮当”也跑了过来。她凝视着天空,阳光照耀着桉树,洒下斑斑点点的亮光,仿佛在窥视她的内心世界。她把一块饼干扔进嘴里。饼干又干又脆,鲱鱼在舌头上留下一股肥皂味。她后悔没把茶水拿出来,就着水吃饼干。不过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回去拿。也许,再过一会儿,他们会到索菲的房间,留下梅里姆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打扫卫生。
一只手搭在梅里姆的肩膀上,她吓了一跳。
“把这个绑在树上。”索菲对梅里姆耳语道,把一条绿丝带塞到她手里。她用这条丝带告诉想来取乐的男人,现在没空。“你先在外面待着,如果有人赖着不走,就把他们赶走。你知道那些喝了一肚子朗姆酒的家伙会干出什么事来的。”
梅里姆走到土路上,在那株硬皮桉树旁边停下,把缎带绕在树干上,打了个好看的蝴蝶结。和往常一样,她喜欢查看树皮上的疤痕。那是一道切开“皮肉”的椭圆形伤疤,足有平常盛肉的盘子两倍大。这块伤疤让她惊讶,她总觉得是这棵树“分娩”时留下的。她用手指抚摸着伤疤的边缘,抚摩着时间在木头和树皮之间创造的奇迹。这是分娩留下的创伤渐渐愈合的证据。梅里姆希望她的伤口也能愈合,被撕裂的锯齿状的边缘和深处的变形也能平复、消失。总有一天,她会恢复得足以享受爱人抚摸她肌肤的愉悦。
[1] 库克敦(Cooktown):是澳大利亚昆士兰州库克郡的一个小镇,位于昆士兰州北部约克角半岛的奋进河河口,是澳大利亚东海岸最北的城镇,建于1873年10月25日,作为帕尔默河金矿的补给港。在1874年6月1日之前,这里一直被称为“库克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