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69.天明之前(4)
丛丛竹林间,多了几十人的尸体,空旷的上空盘旋着乌鸦,悲鸣嘶叫,一条血路蜿蜒曲折,衣料石砺的摩擦伴随血粘稠淌落。
直行……左转……右转……
额头流下温热的血几乎遮挡了华洛的视线,不知是哪一棒被打中了头。汗液刺激着头部裂开的伤口,痛得他低喘难忍。
一手抱紧满身血昏死了的简辰逸,一手摸索沿着路匍匐。
二人的血交织一路,像通向地狱的不归路。华洛每爬过几根竹子,就要用手扶正从他肩上滑下去的脑袋,简辰逸被那些人几下狠狠撞到了头,肉眼可见鼓起了一片红肿。
华洛目眦欲裂,染血的唇上沾满了沙子,手掌磨破露出鲜红的血肉也不敢松懈半分,尽管手脚拼命到快要脱力,但离下一道分岔口依旧近在眼前难以触碰。
正当侧过头看见简辰逸是平静的面容,华洛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喉咙难以抑制发出野兽般低低的呜咽。
简辰逸最初是微微皱眉尚有意识,耽搁越久失血越多,几乎已经丧失意识了。
“我没用……”华洛强撑着往前爬,嘴里不断呢喃,怕自己也失去意识,“简辰逸、快到了……我也算救了你,把话说完,你再不醒,我、我就去找你师父……听到没有、快醒……都怪我,我还是好弱…救不了任何人……”
华洛在对战中灵力枯竭,当时两人均负伤,简辰逸推开他单独冲进仅剩五人的包围,抵死反抗,险胜罢了。
地面匍匐前行微毫的人不甘就此,他们明明已经快把隔阂掀开,快要解开心结了。
老天爷,各路神仙,请不要把他带走……不要带走简辰逸……
最后华洛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是视线模糊,颈上青筋暴起却已无力抬手。晕死前夕,竭力把简辰逸带到心口,双臂拥着他的头,像要把他藏住。
出了鬼林是一片荒漠,初竹面朝黄沙卷天的大漠,裹紧了披风,亦步亦趋,一个脚印踩出的坑旋即被沙填满,天地间只剩她独自一人。
前无去路,后无来路。
可她身后仍然有人为其保驾护航,是司马俨首度与前辈对峙,是简辰逸付之生死的拦截,还是樊羽节率人苦战,才能使得她安然踏上这条漫漫长路。
初竹不知,此一去不知何时回,也不知这些人为她作出的决策。好像没有和司马俨好好告别,童徒子应当于江湖闯荡,听了她离去的消息,或许会哭鼻子。
她恍惚了片刻,很久没有一个人走着耳旁清风雅静,只剩呼啸的迅风。
不知从何时起,耳边更多的是聒噪的欢闹声,却听不腻心不烦。突然安静了,血也凉了半分。
她想,如果不是一切如洪水猛兽,身旁应该是有一个人的。
风沙迎面,视路艰难,初竹拉低了帽沿,催马前行。人都死了,还想什么。
翌日柳清歌在照抚下醒来,得知司马俨还守在安连庙,强撑着僵硬的身子就奔了出去。
柳依依在身后追她,现在整个修真界都深刻认识到司马俨的可怖之处,一个个如老鼠见猫躲得远远的,有言在心口难开。
“你跑那么快能做什么!姐姐,我师父早就走了,你去找掌门就是自寻死路!”柳依依不断劝说,气得捶胸顿足。
柳清歌一面扶墙,一面快走,驳道:“他把安连庙当什么,守在这岂不是丢了我的脸!”
说罢远远甩开了柳依依,三两步就下了长长的台阶,怒发冲冠,直奔对方。
“司马俨你糊涂!”柳清歌劈头盖脸就指着人骂,气色虽不好,气势却汹汹,“关我弟子作甚!打完你不走留在这蹭饭吗!今日我就算赔了性命我也要赶你回苍穹派!”
“据我所知殷池傲也走了,一天一夜过去了,你与其在这做无用功,不如回去好好思索接下来的对策!”
“柳清歌,”司马俨抬头像是才看到她,全然不理会她的长篇大论,沉声道,“把涉及关口之争的所有,不论是人还是物,都给我。”
柳清歌浑身一震,随即恶狠狠说道:“全烧了,都没了!”
可司马俨并不震惊,而眯眼审视她话里的真实性,缓缓道:“那就把你还记得的都写下来。”
一挥手从屋子里飞来笔墨纸砚,摆在地面,待柳清歌屈尊降贵。
一旁的柳依依瞪大眼顿感不妥,一来柳清歌要写则须蹲下或半跪,对他们专审的人而言,近乎犯人招供的情形。二来则是身份,安连庙的辈分另有区分,可能是依据庙主继位,连柳依依自己都没搞太清楚,只记得柳清歌应是与司马俨的父亲,也就是司马迟明处一辈,而她自己其实与司马俨是同辈人。
到了他们这一代出于不安就削弱了这等身份隔阂,毕竟不会有太过逾矩的举止。
柳依依咬着指甲不敢吭声,悄悄望去柳清歌的背影,浓重的怒气隐隐爆发。
她该想到,司马掌门已经是一个不惧失去的人了,身临父亲的牺牲,再经殷少主与师父的离去,身心早已无坚不摧。
他能失去的不能失去的,都不剩什么了,又怎会在意这微不足道的逾矩。
再看柳清歌,她心头飘过淡淡的哀伤,自前任庙主即她们的姐姐因病去世,柳清歌就把她送去了苍穹派避险,孤身面对外界的幽幽众口而撑起安连庙。
继而,姐姐柳清歌不畏难不畏险,在她眼里,衡量安连庙与她自己,保住安连庙永远放在第一位。
如今柳清歌被司马俨重伤受辱,以致困住上百弟子,安连庙的地位一夜之间被大大打压。
“司马俨,你以为你做什么都没人能阻挡吗?”柳清歌幽幽开口,一脚踢翻了面前的纸笔,神色可怖,声音如沙砾,“你今日这样做了,段之盛就能恢复清白吗,初竹就能平安无事吗?你想知道所有,我能说,但要看你能不能承受。”
司马俨随她的话渐渐冷了眸子,手指骨掰得响沉闷,压抑自华洛不见后就积攒已久的怒气。
柳清歌咳了几声,发丝无力耷拉在肩头,声音随风伴耳:“你还记得初竹在五金阁和一分部发现的奇形怪状的泥块吗?”
司马俨虚眸,些许有印象。
当初姚天昀给他提了一嘴,认为上古遗址的泥多少有价值,就令初竹去办了。可这块初竹遇险拿回的泥,一查却发现真是普通的泥。
可柳清歌随后说的话却令他惊愕,迟迟不言。
柳清歌提起它难掩眉间的沧桑,一时恍惚,加重语气说道:“那并不是普通的泥,应该是五千年前上古时期,他们唤它‘造人泥’。我不能言明,便夏侯炳受我指令拿回五金阁所有拍品,唯独它被初竹拿到了,想必也并未查出些什么。”
司马俨皱眉不解看向她,柳清歌抿了抿唇,像在诉说一段凄凉:“造人泥是能将捏出的人变成真人,需要他们特创的术法,这些所谓的‘真人’被破坏……杀死后,就又会变成泥块,失去再创能力,沦为普通的泥。古时用兵不足,就利用造人泥捏造出一个人乃至一整个军队,以致上古遗址闯进了一大批掠夺者,日渐颓败,沦为今日我们看到的样子。”
司马俨张了张嘴,旋即被噎回口中:“你想问,这与关口之争有什么关系?”柳清歌轻笑一声,“造人泥的匮乏,使得特制术法并未相传,大约一千年前就已失传。经掠厶役战后世间有关造人泥的记载也随之销毁了,像从未出现过,可我又是从何得知呢?”
说到此处柳清歌顿了顿,抿紧了唇脸色难堪,司马俨抬头看她,眉头皱得更紧。
“两年前,关口之争,我方清扫战场时意外发现的一堆与战场毫无相关的碎土,研究无果带回安连庙,六位长老从仅存附着的一点痕迹查明了它,随后惨遭杀害。”柳清歌眼角抽搐,望向司马俨,语气愈发激烈,“意味着什么你还不懂吗?有一个活了至少一千年掌握造人泥术法的人,是魔是人是男是女尚不得知,可他已进了战场且造成的后果何其惨重!能不动声色改变一场战争的走向,仅凭这一点,就能清楚明白这不是目前修真界所具备全部实力能对抗的人!”
到了最后柳清歌声音颤抖,加重了咳嗽,步伐一有不稳柳依依便冲了上来扶住她,表情苦涩,对于听到了闭口不言。
同样苦涩的还有司马俨,这全然超出了所设想的一切的最坏打算,柳清歌说得很明白了,不可能赢过一个身处暗处目的不明的人。
他问道:“你怎么能够确定,当年知道秘术的人都死了?”
柳清歌嗤笑:“你知道掠厶役战死了多少人吗?代代相传的剑谱书籍还剩了多少吗?”
咳出一手血的柳清歌微微一怔,仍立即朝临近崩溃的司马俨说道:“初竹遇袭不会是巧合,偷袭五金阁的人也不一定是他本人,凡有离奇事出必然提起警戒,偏偏初竹跑去沙埋很有可能直面罪魁祸首,再去拦她已经没用了,她早就出了鬼林。”
柳依依见状掏出手帕给她擦血,眼眶泛红,她听不懂什么造人泥,只听出了师父要赴险,似乎难以有胜算。
不等司马俨缓神回应,她便弱弱问道:“那该怎么办,我好久没见师父了……”
她难以想象柳清歌独自承受了只能隔岸观火的无力懊悔,度过了几百个日夜,夜深会自责落泪,不能诉说怕引起无疾而终的反抗,她都一个人扛过来了。
柳依依心疼地看向虚弱吐气的柳清歌,向来认为柳清歌做事冲突不讲情面,是个冷血无情之人,但今日一过,似乎不与她想的那般。
所以柳清歌在之前对司马俨说“你能承受吗”,并非是司马俨能承担的一切,而是得知一切的内心是否能承受得住自己渺小的事实。
正如她所言,司马俨再强,也只是以修真界为界限的范围内强得几乎无人可抵。
叶衍的出现就能证实她这一想法,一个混入修真界的魔族人,与修真界公认的高手扶荀风、华洛等人对战,伤的伤,静养的静养,被初竹杀死后尸体竟还能失踪。
司马俨从不自欺欺人,他懂得自己并非无人能挡,于是多年勤加修习,坐稳掌门之位,只为了不再经历离别。
如今呢,亲手送走殷池傲,亲自为初竹铺路。正当他劳累多年能够松一口气时,却被告知有一个比你强数倍百倍的不死人在沙埋,若是初竹一旦碰了关口之争,便是自投罗网。
司马俨站得挺直如抵御,内心堡垒却渐渐坍塌,浑身遏制不住地颤抖,像被丢进了冰窟,天寒地冻。
猝不及防一颗泪从眼角滑落,砸在地面,他愣了愣摊开手,木讷看着眼泪一串串聚集在手心成了两个小水坑。
遂是此般溃败,躬身掩面痛哭。
柳清歌不忍红了眼眶,再低头也掉下二三泪珠,掉进了再也不值得期许的未来。
远在天边的初竹心头突然紧紧一拧,略微酸涩,回顾除却黄沙别无他物,仰头喝完了最后一点水,盯着空空的水壶,再匿身风沙之中。
司马俨离去那会儿阳光恰从云层透出来,身披霞光像征战四方的战士,微躬的背,又像是不堪重负踱步斟酌。
似乎是阳光带走了九重华,几百人打坐屏息凝神,不知天边早已露出光亮。
柳清歌远望他的背影,印象里他从未像现在,衣袍脏乱,仪态不再,不像二十多岁的人,反倒步履蹒跚,如同老者。
如梦初醒的弟子们强撑着起身,面色倦怠,衡阳半走半跑迎到柳清歌面前,不等他请罚,便听柳清歌哑着声说道:“去找华洛,他必定是困在了鬼林。”
柳清歌硬撑着催用日行千里符,送去了由衡阳领队的三十名弟子。
回去路上倏地喷出血雾,柳依依惊慌抱住向后仰去的她,大喊叫人,不停唤着姐姐,吓得眼泪直掉,跌坐在地。
后来听说司马俨回了苍穹派,把自己关在殿内整整五日,送去的膳食摆在外头变馊了,前来拜访的人也乘兴而来失望而归。
等到姚天昀与夜半影归来,推开那扇紧闭的大门,弥漫在空气的酒臭令人作呕。那些从悬梁垂下的水墨山河图如同泡进了烈酒,淌着不知是酒还是水的液体。
他们二人的眉毛拧成一股绳般四处搜寻,见姚天昀怒不可遏地扯起瘫倒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的司马俨,照着脸便是两个响亮的巴掌。
“探月……”夜半影不安劝道,拿下件外袍盖在浑身浸透酒的司马俨身上,“掌门,你都关了五日了。”
脸颊不知是醉酒还是被扇的巴掌染上不寻常的红,发丝紧贴在脖颈,半阖眼迷糊,司马俨的衣领被扯过,狠狠摔在地,头撞到了柱子,清醒了几分。
“你看看你什么样子!”姚天昀手指颤抖指向他,吼声震耳欲聋,宛若雷公鸣雷,“人不人鬼不鬼,还有点掌门的样子吗?把事闹得人尽皆知,各派的长老都找到山门跟前了!还是几位老长老赔了老脸去把他们请走,你个混账在这喝得昏天黑地!你是打算这副鬼样去面见苍穹门生,还是要以此去面对你的父亲!”
躺在地上的司马俨,双颊慢慢浮现手指印,无神地望着房梁精美的雕刻,仿佛并未听进探月的肺腑之言,看着阳光一点一点从缝隙露出又消散。
他似乎是许久没有踏出这道门了,这些年都没有踏出过。
姚天昀正是气头上,听司马俨呐呐道:“我已经受够了。”
姚天昀脸一沉眸一暗,迈着步靠近司马俨,夜半影见状将他拦下来,问道:“掌门何意?”
司马俨依旧盯着华美的房梁,嘴唇一张一翕,缓而沉重道来:“迄今为止,我感受不到一点身为掌门的愉悦。哪儿也不能去,什么都做不到,把我困在这个地位钱财兼具的位子,唯独不肯予我自由。哪怕尝试抗争,它也会在我败下后站在高处俯视我,并善意提醒我,其实你空有皮囊外强中干。这与我想要的不同,我是因不想失去而成为掌门,而不是让我羁绊在身无能为力唯有目送他们远去。”
说罢他侧身蜷成一团,脑袋埋在膝盖上,呼吸逐渐平稳。
思来想去,其实柳清歌的话不大准确。或许正如她所说,有个活了千年的怪物布置了一盘大的棋局,或许只是一个人际遇之下寻得残卷修炼得全,报复名为修真界的棋子。
无论哪种,他都束手无策。
姚天昀缄默几许,沉沉盯紧他。夜半影叹道:“你在安连庙究竟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们无从知晓。但听你这番话……剑宗我去过了,若你诚心诚意这样觉得,就亲自去一趟,你才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命不由己。很遗憾我不能感同身受,因为在我看来,苍穹派交给你是最好的选择,你是众人心目中独一无二的掌门。探月长老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他挑眉看去,姚天昀冷哼一声,看上去许是不耐烦,振了振袖离开。
夜半影则上前抚平司马俨褶皱的衣衫,须臾片刻,起身离开。
合起门时他再深深看了眼没有动静的司马俨。或许是年仅二十二岁的他超越同龄人的沉着,都忘了十七岁的他是苍穹派开创以来当今五派中最年轻的掌门,或许他所抛弃了本该肆意张扬的年华,才得此般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