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乐

世界没有色彩还会有快乐吗？我不确定，直到我偶然读到奥利弗·萨克斯（Oliver Sacks）博士写到的一个故事。1994年，萨克斯博士来到一个叫“平格拉普”（Pingelap）的南太平洋小岛，这个岛上的居民都有基因缺陷，完全无法分辨色彩。与萨克斯同行的还有一位名叫克努特·诺德比（Knut Nordby）的挪威科学家，他与岛上的居民一样，也患有严重的色盲症。有一回，旅行队碰上了暴风雨，暴风雨过后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彩虹。据萨克斯博士转述，诺德比对彩虹的印象是“天空中一道闪亮的弧线”。^[25]诺德比还与萨克斯博士分享了他以前看到其他彩虹的快乐体验，他曾看到过双重彩虹，甚至看到过完整的彩虹圆圈。这使萨克斯博士认识到，色盲症患者的视觉世界“在某些方面是有缺陷的，但在其他方面和我们正常人一样丰富多彩”。

没有颜色，我们也许还能找到快乐，但如果没有光，那就难了。每一个给我们带来快乐的景象，无论是日出的光辉还是婴儿的笑脸，都是因为有光从周围的环境中反射到我们的眼睛里才存在的。光是颜色的能量源。但不仅于此，光是一种纯粹的能量，它本身就能创造快乐。我们依赖太阳光调节我们的生理节奏，即决定我们能量水平的生物钟。^[26]阳光照在皮肤上，刺激维生素D的产生，调控着我们的免疫系统，影响着血清素的水平（血清素是有助于平衡情绪的神经传递素）。许多住在高纬度地区的人在冬季由于缺乏光照，容易情绪抑郁，这种情况被称为“季节性情绪失调”（seasonal affective disorder，很巧的是其首字母缩写为“SAD”）。阳光与情绪通常是一个相互推动、彼此相连的循环：把光调暗，我们的情绪就黯淡。

世界各地的人都会回避阴暗的角落，寻找光照充足的地方，都喜欢住在自然光线好的公寓套房，都喜欢到热带阳光海岸度假。《建筑模式语言》（A Pattern Language）一书收集了很多人们巧妙利用空间的案例，在该书中，建筑设计师克里斯托弗·亚历山大（Christopher Alexander）和他的同事发现，对于所有建筑物来说，一个最重要的现象就是“在除沙漠之外的所有气候环境中，如果一个开阔的空间阳光充足，人们就会将其利用起来，如果阴暗无光，人们就会弃之不用。”^[27]亚历山大研究了伯克利的住宅区，发现住在街道北边的居民一般不用他们的后院。他们宁可坐在人行道旁边小小的前庭里，留着开阔的后院堆放垃圾。阴暗的庭院或空地只会形成一个死角，而那些朝南的空间则能保证“整栋房子及其花园都是充满欢声笑语的快乐之所”。室内的空间也是一样的。因为太阳总是在南边的天空自东向西运行，所以多数房间朝南的房子里的氛围一般更活跃、更欢快，而主要房间朝北的房子则通常阴暗压抑，使得人们宁愿不去大房间也要待在房子边缘更明亮的小房间。（在南半球，太阳在北边的天空运行，所以他们喜欢的方向是相反的。）

我们在向阳的房间里能感受到更多的快乐，这一点在关于幸福健康的实地调查中得到了印证。历来的研究都表明，提升光照度可以降低血压、改善情绪，提高灵敏度和工作效率。据统计，靠窗坐的员工活力水平更高，在办公室内外都更活跃。^[28]一项针对中小学的调查研究显示，坐在阳光最为充足的教室里上课的学生，一个学年下来，阅读进度比其他班的学生快26%，数学学习进度快20%。^[29]被安排在更敞亮的病房养病的病人好得更快、出院更早，更不需要镇痛治疗。^[30]

自然的太阳光当然最好了，但如果自然光不足，宽光谱的人造光源也可以实现类似的效果。多年来，科学家一直知道这么一个事实：每天在发出2500勒克斯的发光盒前待上一小时，就可以明显减轻季节性抑郁。2005年的研究证明，光照疗法对非季节性抑郁也有效。^[31]在对20项研究进行综合分析之后，研究者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光照疗法治疗抑郁症的疗效与抗抑郁药相当。亮光照射不仅降低了长期看护机构里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抑郁水平，而且减缓了他们的认知衰老。^[32]但是由于阳光不像药物那样有利可图，^[33]所以对其应用疗效的研究不多。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很久以前古人们就知道阳光有益健康。著名的英国护士南丁格尔写道：“把即将枯萎的植物和脸色苍白的人置于阳光之下，如果不是病入膏肓，两者都会恢复健康、活力与精神。”^[34]1860年，南丁格尔发现，她的病人会不自觉地转向有阳光照射的方向，即使他们嘴里抱怨朝阳卧躺的姿势压到了他们受伤的部位。她问病人：“那你为什么还这样躺着呢？”“病人说不出原因，但是我们心里清楚，因为那边朝向窗户。”

这样的故事引发了我的思考，虽然现代科技极大地提高了我们身体健康、生活舒适的程度，但科技也剥夺了我们的传统智慧，在我们与周围环境之间横插了许多控制仪器。以前我们冷的时候，我们会生火取暖或开窗晒太阳，现在我们则会拧开恒温器的按钮。以前我们生病时服用天然草药，现在我们吞服工厂里生产的药片。这样我们获得了快捷与便利，却牺牲了与环境的亲密关系：我们身体里发生的变化似乎与周围的世界没有直接的联系，这让我们误以为自己独立于环境之外，不受环境影响。我们创造的环境缺少对我们的身心健康极为关键的元素，比如色彩与阳光。

虽然光亮很重要，但是创造能激发活力、带来快乐的光，可不仅仅是多少流明的问题。我问灯光设计师里克·谢弗（Rick Shaver）：“什么光能带来快乐？”他让我先想想“什么光不能带来快乐”。接着他跟我讲，前些天他走进一间办公室，发现整齐的一排日光灯让人感觉整个房间都被“多云的天空”笼罩着。办公室的设计是要有统一的灯光，让你不管坐在哪里，光照都足够你阅读文件。但那个办公室中没有起伏的灯光，却给人暗淡乏味的感觉。谢弗曾为盖蒂博物馆和不计其数的私人住宅做灯光设计，根据他的说法，“正是那透射而来的一缕一缕的阳光”创造了“充满快乐的空间”。

调查研究也证实了这一看法，人们普遍更喜欢有起伏变化的灯光，而不那么喜欢均匀、统一的光线。^[35]起伏的光构成了“山峦”和“沟壑”，把我们的目光引向空间中有趣的焦点，但是更为重要的是，灯光的起伏能让我们聚到一起。正如亚历山大在《建筑模式语言》一书中所强调的，正因为人们会不自觉地被光亮所吸引，所以最亮的那些点就成为众人聚集之处，就是这个空间中气氛最活跃、最欢快的活动中心。如果空间环境死气沉沉，那么一个有效的补救办法就是在你认为合适的地方创造一个聚光的焦点，把周围的人吸引过来。火炉边的沙发，靠窗的座位，沐浴在吊灯暖色光之中的餐桌——这些地方的氛围总是最活跃的，因为我们就像飞蛾一样，无法拒绝光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