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饥渴
意识到人对感官刺激有本能需求后,我开始将其视为一种营养素。我像思考自己是否缺维生素C、缺钙一样,思考自己是否缺色彩、质地、图案等能补充我生机和活力的感官营养。有时候,环顾四周,我发现,我真的缺少感官营养。我们人类物质环境的创造,往往贯彻的是极致简约的审美理念,这样一来,物质环境看起来更像冰冷的沙漠,而不是茂盛的森林。市郊布满了灰色的火柴盒——所谓的商务花园和购物中心,整个区域都是感官审美的真空地带。大多数机场、火车站、市政大楼都是没有特征的大方块,就像产生回声的巨大洞穴,不能活跃感官感知,只会使人不安。对于这种局面的出现,我们得感谢现代主义。现代主义于20世纪初兴起于欧洲,意在摆脱繁饰与传统,构建一种全新的基于简易材料和简单几何图形的建筑艺术。现代主义者全面接受并应用机械制造的构件和材料,比如玻璃、钢、混凝土。以此理念建造的建筑,就其最佳状态来说,可能有一种无情的美。但是在某些层面,这样的建筑让我们感觉很不自在。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许多电影里的大反派都住在现代主义风格的房子里。设计师本杰明·克里顿(Benjamin Critton)考察了《金刚钻》等007系列电影,以及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导演的《银翼杀手》《谋杀绿脚趾》等一系列电影,发现邪恶角色无一例外地居住在气氛凝重肃穆的巢穴之中[14]——没有任何装饰,粗糙的表面传达出敌意,给人一种不友好、不宜逗留的感觉。这样的地方就是感觉和情绪上的不毛之地。
极简风格的家装旨在提供一种与“禅”境类似的宁静平和,但是永远居住在那样的环境中似乎有悖人性之根本。即使是人们眼中的极简主义者——菲利普·约翰逊(Phillip Johnson),也并非一直居住在他那所有名的“玻璃房”中。只住了几年,他就将旁边的“砖房”改造成适于睡眠和阅读的温馨小家,里面长毛绒地毯、拱顶天花板、挂壁印花织物等应有尽有。几乎可以说,人类对感官刺激的渴望势不可当,无法改变,只能暂时忍耐。建筑师奥斯卡·尼迈耶(Oscar Niemeyer)从巴西利亚的城市规划中得到了相同的结论。巴西利亚是巴西的新首都,象征着巴西平等有序的未来,因此这个城市规划、建造了大量外形一模一样的公寓楼,它们一行行整齐排列,形成壮观的公寓街区。脏乱的贫民窟、拥堵的交通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整洁宽敞的现代化都市。可是人们搬进去之后,发现巨大的公寓街区索然无味,只令人晕头转向。正如城市规划专家查尔斯·蒙哥马利(Charles Montgomery)所言:“人们怀念以前喧闹拥挤的集市街道,以前的无序和复杂能让人们偶遇奇景、异味和陌生人。”[15]随着时间的推移,巴西利亚不断向外扩张,新的街区慢慢形成,这些新的街区就更接近以前那种混乱无序但丰富多彩的形态。
对感官刺激的渴望得不到满足,就会变成实实在在的饥渴。几年前,我去考爱岛旅行,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我在岛上住了五天,没在正餐之间吃过一次点心。这就有点奇怪了,因为在家的时候,我吃零食成瘾,我的书桌上总有那么一包什锦干果或一碗爆米花。但这次到这里度假,我却一口都没吃过。我意识到,在夏威夷,我整天都身处茂盛的树林、呼啦啦的海浪、盐水的咸味之中。我脚踩火山砂,脖子上挂着一圈鸡蛋花花环,从头到脚,无比满足。所以,毫无疑问,等我回到家和第二天11点来到办公室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头钻进零食柜,寻找杏仁。人们很容易把这种行为归咎于习惯和惰性,斥之为无聊的饮食习惯,但是我认为这不是根本原因。我们生活在平凡乏味的环境中,内心总是带着一种感官饥渴,因为没有别的方式可以满足它,所以我们就只能吃东西。
这个经历改变了我对营养的看法。食物提供的不仅是身体所需的营养,还有感官的满足。而要创造既能填饱肚子又美丽的食物,并不需要太多的努力。在这方面,金伯莉·哈塞尔布林克(Kimberley Hasselbrink)给了我一个启发。哈塞尔布林克是一名摄影师,著有食谱《活跃的食物》(Vibrant Food)。她说,菜园里的一棵紫色花椰菜给了她“一双新的眼睛”,让她对食物有了新的认识。她发现时蔬有令人惊讶的强烈色彩,这成了她作品的焦点。因此她开始调制颜色组合鲜艳的菜肴,比如用橙色的胡萝卜点缀的鹰嘴豆沙,用甜菜汁腌制的粉红芥末鸡蛋,还有纯白的冬日沙拉。运用色彩并不需要特殊的仪器或调色板,只要关注我们平时忽视的食物的另一面:食物的天然颜色。哈塞尔布林克也谈到口感的重要性。简单如切割食物的方式方法,都能从根本上影响你对食物的体验。比如,把胡萝卜切成长条,不仅外观像彩色丝带一样好看,而且比切成圆片口感更脆,味道更清淡。
当我感觉想吃零食的时候,我会先问自己,这种感觉是“食物饥饿”还是“感官饥饿”?如果是后者,那我应该怎么补救?我尽力使我的办公室体现出丰裕之美,成为感官刺激丰富的地方:墙上挂着一串颜色鲜艳的绒球,一些彩色的航海旗,一堆从我喜欢的艺术展上搜集来的明信片。我办公桌上放着十几种不同颜色的笔,多种气味的护手霜、护唇膏,一瓶精华油,下面还有一叠各式各样的杂志。现在我对度假也有了不同的看法。以前我认为,旅游度假就是从过于繁忙的工作和生活中抽身出来,到一个安静的空间放松身体,恢复精神,而现在我认为身心疲惫更多的是厌倦而不是劳累。所以我把度假视作沉浸于感官刺激的一种方式,只不过此时获得的是与平时在家里接受的完全不一样的感官刺激,度假的目的是把各种感觉都激发出来,以便日后运用。有了新的看法,我的假期就比以前更丰富多彩了,带回来的纪念品也更丰富多样了。
极简主义近来再次流行起来,人们想从塞满的橱柜、人际交流的过度刺激中缓一口气。起初我对最近的热潮持怀疑态度,特别是由近藤麻理惠《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一书所激起的收纳整理热潮。近藤提出打造快乐家园的“五步法”,每一步都要从家里清除掉一些东西。我和艾伯特新婚,我们拥有的东西是实际所需的两倍,这样下去可就危险了,我们离囤积症或储物症不远了。因此艾伯特和我在我们的婚房里一样一样地检视我们的物品,问自己这个由近藤提出的问题:这样东西能否“点燃快乐”?答案为否的东西塞满盒子、袋子,被扔到车上。结果,我们把柜子、房子清空了一半,腾出了一整个厨房的空间。
老实说,这样感觉确实很爽。但是,我意识到,近藤的理念并不是真正的极简主义,而是理性主义。清理完之后,我们仍有很多东西,而且现在我们对这些东西看得更清楚了,我们感觉这个地方实际上更充裕了,而不是东西更少了。这是因为丰裕之美并不是简单地累积财物,而是以丰富多样的质感使你的环境富有生气,激发你的各种感知能力。如果真正的极简主义是彻底清理一个领域,近藤的方法就像给花园除草。这是一个去除背景噪声,腾出清洁空间,以便在其中创造快乐家园的进程。同时,值得留意的是,只会除草,并不能创造一个美丽的花园:你还得知道如何栽花种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