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苏映雪的绣楼燃烧着,那闪亮的火光让暗黑的夜清晰可见,惊心地落进了众人的眼中。随着人们的尖叫声,一群丫鬟小厮们疯狂地提着水桶,努力地灭火,终于火苗小了下来,直到沉落了一地的灰烬。
孙逊带着沈氏、梅姨娘、许凤翘等一众人冲进了绣楼。屋内有着浓烟的味道,一片狼藉,苏映雪躺在床上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琴心缩在床边哭得伤心。
“怎么样了?怎么会突然走水呢?俊豪媳妇怎么样了?可伤着没有?”一大群人冲到了苏映雪的床头,刹那间,苏映雪仿佛从地狱又回到了人间,恍恍惚惚,她睁开了双眼,望着一大屋子的人,一颗心沉了又沉,她虚弱地摇摇头,“老爷,太太,是媳妇不小心打翻了油灯,媳妇没事,给老爷太太添麻烦了。”
这时,林少春和孙玉楼带着小翠走了进来。
苏映雪一双苍白的眼望到了林少春,林少春只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见苏映雪虚弱道:“闹了半夜,叫老爷太太不得安宁,都是我的不是。时候不早了,请老爷太太回去歇息,我已经没事了。”
沈氏担忧地看着她说道:“好。你养着,明儿找个大夫来瞧瞧,先安了神,再开两剂补药,好好补补身子。”沈氏说着望着大家叹了一口气,“大家都回去吧,让她好好休息!”说着,众人都退了出去。
“我陪二嫂子说说话,你先回去。”林少春等到众人离去,对孙玉楼说道。孙玉楼迟疑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好,你也留神,别太劳累了。”
林少春望着孙玉楼离开了绣房,向琴心使了个眼色,连忙退了下去,带上了房门。
林少春来到苏映雪床前,坐了下来,“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傻事?”
苏映雪一双眼盯着帐子上的流苏,人仿佛没了声息,吐出的话犹如地狱里发出的声音,“你不应我,我这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早晚要坏事的。既这么,还不如即刻就死了,也留个清白名声。”
一时间,屋子里静得掉下一根针的声音都听得到。
林少春望着一心寻死的苏映雪,心中百感交集,想要狠狠心不管她,可是自己的良心让她握住了苏映雪的手,轻轻开口,“好,我现在就应你,你好好保重自己,咱们再一道想法子。”这句话,仿佛是将甘洌的泉水放在了一个即将渴死的人的嘴中,苏映雪猛地睁大了双眼,发出了一道光,那是重生的生命之光,她感激地点了点头。
苏映雪得了林少春的许诺,心情好了许多,身子没几日变好了许多,这一日,沈氏召唤她,她一身清爽来到了孙府的正厅。
“你这两日可好些?”沈氏坐于主位,关切地问道。“谢谢太太关心,儿媳好多了……”苏映雪行礼,温柔地答道。沈氏离了座位,上前拉住了苏映雪的手,笑道:“你好了便好,很好,你来得正是时候,有件喜事要告诉你。”苏映雪一愣,“有什么喜事儿啊?”
沈氏双眼带着笑意,拍了拍苏映雪的手,“天大的喜事,你二爷要回来了!朝廷前阵子接了边关奏报,准你二爷回来述职。虽不能久留,家里住上一日半日的,总还可以。”
苏映雪整个人懵了,孙俊豪要回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她僵在那里,久久地,故意笑了,并且笑得很灿烂。林少春心中一怔,缓缓望着苏映雪。
沈氏笑了笑,冲着其他人说道:“瞧她高兴的。咱们家这些年,人总不得齐全,好容易二哥儿要回来了,三奶奶和四奶奶辛苦些,操办一场家宴,再下帖子,把亲朋好友都请来,阖家吃顿团圆饭。”
“是,太太。”林少春、许凤翘连忙应道。苏映雪想了想,偷偷看了一眼林少春,却见林少春也望着她,说道:“太太,我在菩萨跟前发了愿,求菩萨保佑二爷今年能回京述职。如今菩萨了了我的心愿,我回头就上隆恩寺还愿去。”
沈氏坐回到了位置中,依旧笑意盈盈,“这会子就去?他说话儿就要进京的,还是明儿再去的好。”
苏映雪心头着急,连忙道:“太太,我唯恐去晚了菩萨怪我心不诚,二爷还要回军中的,一去路远迢迢,我替他求道平安符,回头他离家的时候,好给他傍身。”
林少春欠了欠身子,补充道:“太太,二嫂子一片心,您就让她去吧。要是不放心,我陪着一道去就是了,我们妯娌两个,路上也有照应。”
沈氏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好,你就陪着一块儿去吧。”
许凤翘在一旁偷偷捂嘴笑了起来,故意讨好道:“太太可真是有福气,儿女众多,个个孝顺就罢了,还这样有出息。不像我们家,我兄弟虽加了官,我却是嫁出去的女儿,空有孝心,不能在父母跟前伺候。两下里一比较,还是太太更有福气。”
沈氏瞪着许凤翘,嘴角忍不住地绽开,“我听出来了,你把孝心都带到我们家来了,怪道我有福气,是不是?古来就是这样,儿子往家娶,女儿长大了要给人家的,你要是眼热,就多生几个儿子,将来老了,有的是人伺候你。”
“是,谨遵太太教诲,媳妇一定多生儿子。”许凤翘夸张的作揖,惹得沈氏哈哈大笑,梅姨娘也跟着笑了起来。
吴月红大声说道:“我是家里独女,没有兄弟姊妹,我父亲可指着我呢。大爷要是不和我生孩子,那我们吴家可就要绝后了!”
沈氏瞪了一眼吴月红,“什么绝后不绝后的,尽说些不吉利的话。你们都是娘家独一个的姑娘,肚子都要争气些才好。”
林少春听到这里,心头早已想好了对策,转眼望着苏映雪,笑道:“欸,对了,二嫂子可不是。我记得二嫂子和我提起过,说娘家还有一个孪生妹妹呢,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将来得了闲,把姑娘请到家里来逛逛吧。”林少春明亮的双眼直视着苏映雪,苏映雪望进了林少春的眼,瞬间变明白了意图。
沈氏疑惑地看向苏映雪,“我怎么没听说过?”苏映雪缓缓一笑,答道:“对,我娘家确实有个孪生妹妹,叫苏映宁。我这个妹妹也是个苦的,比我晚生了半个时辰,恰好落在七月初七。算命先生合了她的八字,说她命中带煞,身边至亲必受波及,只有寄养在庵里,一家子才得太平。她常年不回来,家里也甚少提及她,年月久了,便没几个人知道了。”
梅姨娘皱了皱眉,“七月初七?怪道呢,这天阴气重,喜鹊都给牛郎织女搭桥去了,姑娘家命里没个喜,那是不吉利。”
林少春和苏映雪心领神会地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两个人与沈氏道了别,一同赶往隆恩寺。
隆恩寺一片静寂。苏映雪苍白的面孔笼罩在烟雾缭绕中,她跪在林少春的身边,轻轻开口,“你突然编出我有一个孪生妹妹是何道理?”
林少春双手合十,闭着双眼,“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隆恩寺?”
苏映雪心中一沉,无比悲哀,“二爷来了,咱们的主意还没想好,万一他发现我怀孕,后果不堪设想,再说我心里已经有了别人,也不想再伺候他。”
林少春睁开了双眼,“所以你准备逃?”苏映雪苦笑了一声,“你都猜到了。”
林少春缓缓起身,搀扶着苏映雪,“可是孙家是何等人家,你觉得你逃得掉吗?”
苏映雪仰头望着林少春,“哪有什么法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总好过坐以待毙。”
林少春一把拉起了苏映雪,“不会坐以待毙的。”
“你有更好的方法?”林少春淡淡一笑,“不然我跟着你来干什么?你只管放心,我已经全部安排好了……”
林少春说着靠近了苏映雪,对着她耳语道:“一会儿回去的路上,你找机会走山路,到时候让马车跌入山崖,我已经找好了假的尸首埋伏在山下,你躲在草丛中,等我来……”
苏映雪一双大眼猛地睁大了,苍白的脸染了红晕,“哎呀四奶奶,你真是我的救星!”
“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想明白了?”林少春郑重地问道。
苏映雪抬头看着眼前的菩萨,轻轻地笑了,“我心意已决,断不会后悔。”
二人依计各自坐上了自己的马车。苏映雪轻轻掀开车帘,望向了隆恩寺,那壁瓦下的寺院肃穆庄严,初冬的风吹过她的脸颊,虽然很冷,可是那么怕冷的她一颗心却是热乎乎的,血管中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她一点也不觉得冷。马车还未回程,一个小厮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给二奶奶报喜,二爷回来了!”
苏映雪手一紧,她知道该来的终归来了,她平复了一下心情,立刻撩开了车帘,“什么?已经回来了?”
年轻小厮笑盈盈答道:“是,已经回来了!”
“四奶奶,你可听见了?我们二爷回来了,我们二爷终于回来了。”苏映雪冲着一旁的林少春喊道,林少春撩开了车帘,笑着说道:“二嫂子快走吧,早些回去,也好早些见到二爷。”
苏映雪故意冲着窗外小厮大声叫道:“多久能到家?”
“回二奶奶,还需两个时辰。”
苏映雪大声唤道:“不行,太慢了,可还有近路能走?”
小厮想了想,“后山有一条山路,不太好走,但是从那里回孙府只要一个时辰。”
苏映雪看起来非常心急,“好,那就走山路。”
林少春故意劝道:“二嫂还是同我一起走大路吧,横竖二爷已经到家了,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苏映雪似乎相见孙俊豪急切地很,“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二爷军务繁忙,只怕明儿又要走,我早见他一个时辰,也能多说上两句话。”
林少春无奈一笑,“好吧,山路崎岖,二嫂可想好了?”
苏映雪看着林少春,点点头,“想好了,就走山路。四奶奶路上也要仔细,咱们回府再见。”苏映雪说着放下了车帘,马车转头离去。
林少春久久地注视着远去的苏映雪,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心中无比复杂,她缓缓放下了车帘,靠在车内,心中数着数,直到外地传来小翠的尖叫声,“不好了,二奶奶的马车从山上摔下来了!”
终于来了!林少春猛地掀开车帘,望见了前面苏映雪的马车在她的安排下滚落了山崖,她猛地下了马车,大喊:“快去救二奶奶!”
一群人在崎岖的山路上,大声含着二奶奶的名字,除了冷冽的山风,没有任何苏映雪的回应,终于在草丛的一旁众人发现了浑身是血的琴心,琴心哭着说着,“马车走在山路上,车轱辘碾着大石头了,就那么一颠,把车给颠下去了。二奶奶……二奶奶为了救我,把我推下马车,自己连人带车摔下悬崖了。”
林少春立于山崖上,命令道:“快打发人回去报信儿,剩下的人全部到悬崖底下搜寻,不许放过任何一处,一定要找到二奶奶。”所有下人应了一声,都向四周及山崖下寻去。
林少春一个人立于山崖之上,身边的草丛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苏映雪摇摇晃晃地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
林少春转身,定睛望向了苏映雪,递给苏映雪一个小包袱,“从今往后你就以苏映宁的身份活着吧,你的户籍我已经给你办妥了,这里有些细软,你留着傍身。替代你的尸首我也已经找好了,面容尽毁,不会被人认出来的,你大可放心。”
苏映雪激动万分,嘴角微微颤抖,她忍不住猛地跪在了林少春的脚下,“谢谢你,少春……”
林少春一把扶起了她,“不要多说了,快走,人来了就不好了……”
苏映雪听了林少春的话,迅速起身,点点头,转身毫无留恋地离开。林少春望着苏映雪的背影,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折戏,“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
苏映雪跌落山崖,尸首尽毁的消息传回,孙府上下一时陷入了悲哀之中。孙家二爷孙俊豪刚回到孙府,迎接他的就是自己的妻子坠崖身亡,心痛万分,亲自守灵三日,并将自己往后的俸禄全部交予苏家,替代苏映雪尽孝。
灵堂中静悄悄的没有声响,高大伟岸的身影一身素白立于灵堂之中,孙俊豪剑眉下是一张冷峻英挺的面孔,五官轮廓分明,幽暗深邃的眸子中是深深的愧疚。他突然间拔出了随身佩剑,在空无一人的灵堂中舞了起来,剑气逼人,冷冽的空气随着剑气将整座灵堂围拢,孙俊豪猛然将长剑钉在了高柱上,抬起厉眸,死死瞪着棺椁,内心无限追思,无限懊悔。他与苏映雪若不是三年前那场婚礼,那夜洞房,他们是这世上最陌生的人。
是他,欠了她三年的时光。
院子中,林少春和孙玉楼望着立在灵堂中的孙俊豪,心中无比担忧。
林少春心中藏着苏映雪的秘密,本就觉得亏欠二爷,心中不忍,“二爷一直在那儿站着,已经好几个时辰了。人死不能复生,你看看有没有法子能劝解劝解他。”
孙玉楼温暖的手握着她的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二哥哥生来脾气倔,才刚大哥哥劝了一句,他不听,后头就再没人说什么了,连老爷太太都知道,劝也无用。”
“希望二哥哥早些看开些,遇见自己那个良人。”林少春看到孙俊豪由内而外不凡的气质,感慨苏映雪与孙俊豪,两个人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一个温婉如玉,一个伟岸如天,可偏偏蹉跎了时光,错过了岁月,有缘无分。
孙玉楼温柔地看着林少春,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牵着她离开了前厅,“二哥哥在战场上见过多少生离死别,总比别人看得开些。他是对二嫂子有愧,让他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了,自然会缓过来的,你就别操心了。”
孙俊豪从军中回来,本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过个大年,未料到这一年的元日却是在苏映雪的丧礼中度过的。但最出乎孙俊豪意料的是,大年刚过,还未等他回到军中,孙逊和沈氏便为他定了下一门亲事——许凤翘的表妹姚滴珠。
姚滴珠和孙俊豪也的确是一对奇葩的人。姚滴珠真挚豪爽,二十岁的年纪待字闺中,每日里和一群公子哥豪饮;孙俊豪隐忍寡淡,以军为家,儿女之情与他似乎是奢侈之物。两个人被孙家和姚家的一纸婚书生拉活扯地扯在了一起,一个襄王本无意,一个神女更无心。
元日刚过,姚滴珠便闹上了孙府。
林少春真的弄不懂孙家的这番神操作,她吃惊地望着一反常态的姚滴珠,只见姚滴珠立于孙府花厅之中,大声喊道:“孙俊豪你给我出来,一封信就想把人给打发了,打量我是好糊弄的?你给我出来!”姚滴珠虽不想嫁给孙俊豪,可是她更想不到,为等她反应过来,孙豪竟然一纸退婚书送到了她的手中,理由是她在诗社中言语轻佻,不自重。
吴月红搀着沈氏吃惊地看着,“才几日不见……这姚姑娘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太太,这可不敢娶进门呀,进了门,咱们府里岂不是日日鸡飞狗跳?”
沈氏皱着眉头,“滴珠这是怎么了?”许凤翘急匆匆地走了出来,连忙走到了姚滴珠的身边,一把拉住了姚滴珠的手,“哎哟我的姑奶奶,你是祖宗好不好,你在孙府门口大喊大叫像什么样子,你还想不想进孙家的门了!”
姚滴珠一张俏脸气得苍青,她立于庭院之中,挺拔的背脊桀骜不屈,“你让孙俊豪出来,我今儿偏要讨个说法。他有什么资格嫌弃我?凭什么把我说得那么不堪!”
许凤翘一口气窝在心口,“哎呀,二爷一早就走了,这会子不在府里!”
“不在府里?”此时林少春急忙走近了姚滴珠,大概了解了事情始末,她压低声音说道:“滴珠,成亲本就要两情相悦,既然你不喜欢二爷,二爷对你也无意,两下里作罢,大家都省了麻烦,岂不好吗?”
姚滴珠咬了咬玉唇,“那不一样,他居然敢和我提退婚?”
林少春有些头疼,她苦口婆心,“这件事本就是私下进行,外头人还不知道。你这会子在门上高声辱骂二爷,一则叫太太下不来台,二则也伤了你自己的体面,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被退婚的事实,何苦来?”
姚滴珠逐渐冷静了下来,她叹了口气,“是我莽撞了。”说着,姚滴珠在小钗的搀扶下走到了沈氏面前,缓缓给沈氏行礼,“太太,滴珠今儿失礼了,还请太太恕罪,等过两日,滴珠再登门赔罪。”
沈氏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姚滴珠给沈氏行礼后,与小钗一同走出了孙府。孙府门外,姚滴珠还未上马车,被林少春拦住了。
“滴珠……”林少春抢先一步,握住了姚滴珠的手,“我听玉楼说,二奶奶独守空房三年,最后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二爷不能释怀,总觉愧疚,因此这场婚约他本就不同意,与你好坏无关。”
“谢谢你,少春。”姚滴珠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冲着林少春咧了咧嘴角,转身上了马车,心中早已经定了主意,就算孙俊豪跑到天涯海角,她也要找到他,问个明白。
林少春望着姚滴珠远去的马车,心中隐隐觉得这个倔强的女子与那个不多言语的二爷似乎那么像,似乎冥冥中,都注定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