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朝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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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我遇见你,枯木逢春

壹、

这一碗浓汤似乎有些神奇的魔力,透过那重重涟漪,我仿佛看到曾经风光无限的自己。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汤,凑到嘴角,然而当我的唇触到冰冷碗沿的那一刻,我想起了他。

一滴清泪滑落,滴在了汤内,那汤中的重重掠影忽然构成了辩机的面容。

顷刻间,地动山摇,溃不成军。

“高阳,喝了这孟婆汤,快些上路吧。”那名叫孟婆的老者嘶哑着嗓子催促我道。

我叹了口气,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孟婆,我不喝这汤了。”

“你可想好了么?”孟婆轻轻地摇头,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悯。

我坚定地点头:“若是要我忘了他的话,我做不到。”

孟婆没有作声,算是应了我的要求。

我缓缓踏上奈何桥,两岸殷红的彼岸花烈焰一般绽放。

往日时光,蓦地清晰起来。

贰、

我是大唐王朝最受宠爱的十七公主高阳。

彼时,我尚是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女娃。十岁那年,我的母妃薨逝了。

父皇请宫外的和尚来宫里为母妃诵经超度。

腊月的风雪冻得人心里发凉,我蜷缩在母妃后院中的一角,低低地啜泣着。

“阿弥陀佛,逝者已去,公主殿下切莫伤心过度。”

少年清亮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抬起头,我便看到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僧。

少年穿着白色的僧袍,双手合十,垂下的眼睫将那双勾人的眸子藏了起来。

我撇了撇嘴,一想到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他瞧了去就颇有几分恼怒。

“小僧今日所见,绝不会说出去半分。”少年眼皮未抬,却能洞察我心中所想。

“你叫什么名字。”

“小僧法号,辩机。”

叁、

母妃与世长辞之后,在这波谲云诡的深宫之中,我也渐渐习得了一些生存之道。

我的心,被一寸一寸地腐蚀着。

那一年,我二八年华,疼爱我的父皇要将我下嫁给房遗爱。

作为大唐公主,这就是我的宿命,我别无选择。

不哭不闹,任人摆布。

我成婚那日,整个长安热闹非凡。

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竟想起了那个雪天里窥见我窘样的小僧。

也许因为他是那个看见我最后纯良的人罢,以至在这悲凉的时刻,我竟想起了他来。

“辩机…”我喃喃道,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红帐之下,挑开我红盖头的是那个莽夫——房遗爱。

他皮相生得不错,但我不喜欢这样的夫君。

“公主殿下,您今天好美。”他声音沙哑,让我很不舒服。

“嗯。”我淡淡地应道,勉强笑着。

灯火阑珊的长安城一如往日般笙歌。

细小的雨软绵绵地打在湖面,激起小小的涟漪向四周蔓延开。

路上的泥土微微有些湿润了,就连我的裙尾都沾上了些污秽,濡湿的衣衫贴在身上颇有几分凉意。我叹了口气,踏着莲步继续向前。须臾,一件披肩将我包裹,尚有几分房遗爱的体温。

“今日这日子选得不好,累得公主受凉了。”

新婚那夜,我不愿,所以我和房遗爱也并没有夫妻之实。但房遗爱待我很好,常常带我出游,讨我欢心。

“无碍。”

偶尔我也想,若是同他一辈子这样相敬如宾,也是不错的。

不知觉间,我们走到了林子深处,那有一间草庵。

房遗爱踱步上前,叩响了草庵的门,不多时,便有人来开门。

待辨清那人面容时,我僵在原地,不敢向前。

“公主殿下,咱们进去避避吧。”房遗爱辗转来到我的身旁,将我搀进了草庵。

我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那人半分。

今日的他,一袭墨色僧袍,垂眼,双手合十的模样和多年前如出一辙。

是辩机。

也许是察觉到我的不对劲,房遗爱关切道:“殿下是与玄奘大师的弟子辩机师父早就相识吗?”

我蹙眉,轻轻摇头,“不曾相识。”

蓦地,辩机睁开双眸,对上我的目光。

“阿弥陀佛,草庵简陋,烦请公主与大人将就一番。”

我微微一笑,也学作他的样子,双手合十,微微俯首,“那就叨扰了。”

肆、

草庵一别后,我就时常想念起辩机来。

辩机身上有一种魔力,吸引着我靠近他。

“去,将辩机师父请来。”终于有一日,我对身边的人如是说。

等待很是难熬。我看着窗外树叶随风摇曳的样子,竟也无端欢喜起来。

辩机终于来了。我屏退左右,只剩下我和他二人。

“还记得我吗?”我凑到他的面前,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打在我的脸上。

他睫毛轻颤,清明的眼神里藏了些世俗的东西。

心动了。

“记得,草庵之中的高阳公主,还有在腊月雪天啜泣抹泪的小公主高阳。贫僧,都记得。”辩机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是一首拨人心弦的魔曲。

那一刻,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弄花了我的妆容。

“完了,我爱上你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但我知道,我和辩机都已堕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辩机的脸蓦地腾红,嘴角隐隐约约含着几分笑意。

我踮起脚,凑近辩机不点而赤的唇,轻轻咬了上去。

我又伸出双手将辩机紧紧圈在怀里,指甲划过他棱骨分明的肩胛骨。

尽管辩机无甚动作,只是任由我的胡闹,但那一刻,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幸福。

伍、

“殿下同那辩机和尚,只怕不是请教佛法一般简单吧?”

一日用膳时,房遗爱突然这般问我。

我手持汤匙的动作顿了顿,不以为然道:“你我本就是有名无实。你若觉得怨怼,我大可送你一两个美貌的清白少女。”

房遗爱扔下手中的碗筷,厉声道:“殿下自己开心就好,我不会说出去的。”

闻言,我暗舒了口气,心想着过几日就为房遗爱选一两个花容月貌的侍妾。

不用再顾忌房遗爱,辩机出入公主府更是成了家常便饭。

辩机翻阅经书时,我在旁静静地看。辩机抚琴时,我认认真真的听。辩机诵经时,我也会翻看我读不懂的佛经。

“辩机…辩机…”

梦中,辩机说他想要得道成佛,不愿再同我荒唐下去,我扯着辩机的衣角,一遍又一遍唤着他的名字,不想让他离开。

我睁开眼,辩机就那样静静的坐在我的床榻边,微弯的嘴角使我感到丝丝暖意。

“我在。”辩机的声音很轻,让我听着安心。

“辩机,你可爱我吗?”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意识的问出这样一句话。

笼中的金丝雀吱吱喳喳的叫着,搅得我的心乱作一团。

“儿女之爱,本不该出自辩机之口。然而,在草庵中再见公主之时,辩机知道,这一生都将无法得道。公主之于我,是我的每一寸呼吸,每一次心跳。”

那一刻,我的呼吸好像骤停了。

玄奘大师从天竺回来的那一年,我和辩机分开了。

玄奘从天竺待回了大量的佛经,辩机是他的徒弟,不得不去帮助师父将佛经翻译成文。

我虽骄纵,却也懂得不该误了辩机的前程。只是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我费了大量珠宝,为辩机做了一只金宝神枕,这样他就能在每日入眠时,夜夜想起我。

四个春秋,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无时不再盼望着辩机回到我的身边。

“我陪殿下出去散散心吧。”房遗爱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期待,我抬眸,对上他满眼的柔情。

终究只是摇了摇头,我继续翻阅手中的佛经,辩机是不是也正面对经文出神呢?

好像我同辩机又亲近了几分,嘴角便不自觉上扬了几分弧度。

“殿下,您不是最喜欢出游了吗?”男人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不甘,却仍温柔至极。

我道是不该惹恼了房遗爱,便含糊应下了:“那便全凭你安排罢。你办事,我一向放心。”

岂料听了我这话房遗爱像高兴到不行,立刻起身去安排了。

房遗爱安排好一切事宜,我们就要离开长安的时候,我的一名心腹急急地奔到了我的面前。

“殿下,辩机大师…被抓了。陛下要将大师…腰斩。”

数日前,有一窃贼盗走了我送辩机的那只枕头。官府的人捉住那盗贼,认出这是公主府的物件,上报了皇上,陛下震怒,捉拿辩机,要处以极刑。

“你早就知道吗?”我回眸嗔视着房遗爱,他躲闪的目光让我心里更加确信了几分。

房遗爱的眼隐隐有几分泛红,他怒吼道:“没错,我就是要带你离开长安,不想让你去救他!”

我像魔怔了一般走近房遗爱,“啪”的一声脆响,他的脸上便落下了我清晰的指印。

“你该知道我不能没有他的。”

一滴清泪划过,濡湿了我的眼角。

我跪在父皇的大殿之外不停地叩首,只求一向疼爱我的父皇能放了辩机。

殷红的血液从额头流下,淌在了冰冷的地上,如花朵般绽放。

我忘记了自己是大唐高高在上的高阳公主。

终于,我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倒在了殿外。

伍、

再次醒来时,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大概是被软禁起来了吧。

听说辩机死了。

我等待的人,我甚至没能看他最后一眼。

就这样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房遗爱为我打开了那道囚禁着我的漆门。

“殿下,随我回去罢。”他的声音冰冷,全然没了当初的样子。

也罢,是我令他受人耻笑了。

我恢复了自由,仍是大唐风采卓然的高阳公主,只是我不再笑餍如花。

我的父皇驾崩了,新皇是我的兄长李治,他登基那日对我说:

“高阳,忘了从前罢。你只晓得是朕将你放了出来,却不知道驸马为了你求了父皇多久,如若没有他,朕也难以忤逆父皇啊!”

我原以为房遗爱会巴不得我深陷囹囫,毕竟是我令他蒙羞。

心中虽对房遗爱多了几分感激,但我仍然无法将过去湮灭,无法忘记辩机,无法安心同房遗爱过活。

仇恨的种子,深深扎根于我心底。

陆、

“殿下,您怎么能密谋造反啊!”

房遗爱这般问我时,我已经策划好了一场叛乱。

我早就是个行尸走肉般的躯壳了,又怎会看懂房遗爱满眼的心疼。

“您不该这般糊涂!”

他像是生气,却又是一幅自责的模样。

我其实并不责怪房遗爱,就算没有他,我依然没办法救出辩机。

更何况,我的所有事情,都是他在帮我尽力隐瞒。

然而我的计划漏洞百出,东窗事发,以为必死无疑。

那日,我难得的盛装梳洗,坐在公主府的主厅之中,等待皇兄的人来将我带走。将我带去黑暗潮湿的地牢,将我带上血染三尺的断头台,将我送入十八层阿鼻地狱。

但我等来的,却只是一道要房遗爱死的圣旨。

谋反一事同我撇得一干二净。

是房遗爱为我揽下了所有的罪责。

“殿下,往后,我便不能再处处护着您了。能够遇到公主,是我今生最大的幸事。”房遗爱猩红的眸子终究趟下了泪来。

我不禁也落下泪,却只是嘲讽道:“真是可恨至极,你竟这般不想让我见到辩机吗?”

清风徐来,吹动了房遗爱凌乱的发,倒再不像高高在上的丞相之子,公主之婿了。

他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公主还是笑起来好看些。”

于是我听了他的话,勾起唇角痴笑起来。

“高阳,我好像从来没有这般叫过你罢?”房遗爱也温柔的含着笑,好像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行刑!”令牌被监斩使扔下台阶,刽子手挥舞起那把斩了无数罪大恶极之人的大刀砍向我夫君的头颅。

我脚下的金绣鞋被一滴殷红的液体污染了,那是我夫君的鲜血。

随手揩去眼角的泪花,我转身离开刑场,细雨绵绵,濡湿了我的衣衫,正如当年草庵一游,只是无人再替我披上温暖的长衫。

如若草庵一游我没有同辩机相遇,也许我和房遗爱这一世都会相敬如宾,互相扶持。

然而,时光不允许我回头忏悔,我一个人的错,酿成了三个人的不幸。

三尺白绫挂上屋檐的那一刻,我并未有太多的感触,只是觉得没有什么脸面再苟活于世了。

直到最后一丝呼吸将要消失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辩机。

孤高清冷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辩机。

柒、

“高阳。”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抬眸,对上辩机澄澈的眼。

是我太过思念辩机了吗,竟生出了幻觉?

眼前的辩机仍穿着那身墨色僧袍,眉眼温柔得好像要将我融化。

蓦地,我提起裙摆扑向那人,撞了个满怀。

不是幻觉。

“我来晚了。”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流出,再止不住。

“不晚。若是等你,从来不会晚。”辩机露出了他那少有的笑容,在这阴冷的地府中,我竟觉得温暖。

“我孽根深重,佛不渡我,索性不喝那孟婆汤了,既然累得你丢了阳寿,那就罚我生生世世陪你历这情劫可好?”辩机的声音还是那般温柔,仿佛我是易碎的瓷娃娃。

我嫣然一笑,伸出手和辩机的十指紧紧扣在一起。

“若是与你,生生世世,高阳自不甚欢喜。”

我永远不会知道,那个锦衣华服的男人,默默立在奈何桥的那边看着我和辩机,嘴角挂着笑意,眼眶却是红红的。

“来世,千万莫要再遇见高阳了。”孟婆在他身后叹息道。

男人端着手中的孟婆汤一饮而下,再抬眸时,眼中澄澈明净再无其他。

“孟婆,我能再饮一碗么?”房遗爱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