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国贸中心西边的星巴克咖啡馆里,洪钧独自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边,桌上放着他刚要的但还没动过的中杯摩卡,他一会儿看看摩卡上面漂浮着的一层厚厚的奶油,一会儿侧过头去看着落地窗外路边的景色。
马上就到“十一”了,可天气还是挺热,现在正是下午两点,太阳毒毒地晒着。还好,连接星巴克对面国贸西翼的过街楼形成一个门洞,阳光只能从门洞里透过来一些,星巴克外面的路边全被过街楼和西翼遮挡在阴影里,让洪钧感觉很惬意。路上走过的人行色匆匆,星巴克里坐着的人高谈阔论,这都是他以前最熟悉的景象。洪钧想想就觉得很有意思,昨天的这个时刻他还蹲在马路牙子看路上的人流与车河,今天就坐回到他曾经熟悉的圈子里了。这种时空变幻让洪钧有些迷失,究竟自己属于哪里。
恰是因为这一带洪钧太熟悉了,所以昨晚杰森在电话里提议在这儿见面的时候洪钧是犹豫一阵才同意的。世界很大,圈子很小。洪钧担心在这个外企一族人来人往的交通要道接头,要想不被相识的人碰到简直是小概率事件。洪钧总觉得附近桌上的人就有认识他的,随时会有个人走过来跟他打招呼;外面路上瞬间闪过的人里,随时会冒出一张熟悉的脸,冲窗子里的他热情挥手。洪钧对杰森说圈子里的人常去国贸星巴克的,极容易碰到熟人,能不能另选个地方。杰森颇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地说被人看见又有什么关系,你洪钧已经不在ICE了,咱们就是朋友小聚,又不是竞争对手私下密谈。洪钧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他知道杰森一定明白以他们俩目前的状况,任何相识的人看到他们坐在一起都能立刻猜出他们是在谈什么。他总感觉杰森有种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而且好像就是恨不能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似的,但洪钧没再说什么。
两点过五分了,杰森还没到,洪钧端起中杯的摩卡喝一口,然后用纸巾擦一下粘在上嘴唇边上的奶油沫,静静地等。又过了五分钟,洪钧看见一个人奔进星巴克,脚步定在门口,四处张望着。洪钧认出是杰森,虽然他们并未单独相处过,但以往在某些公开场合毕竟见过几次。洪钧站起来冲杰森挥手,杰森也看见了洪钧,忙快步走过来。
杰森身材不高,虽然不算胖但也已经有了肚子,只是在四十多岁的男人里面肚子还不算太大,脸上皮肤有些黑,皱纹不少,似乎是因为疏于保养而显得有些沧桑,洪钧脑海里突然跳出来一个词:“渔民!”洪钧赶忙试图把这个念头甩掉,却发现这俩字好似已被牢牢地刻在脑子里。杰森穿着白衬衫,系了条领带,领带看来是被有意松开些,能看到衬衫最上面的纽扣也解开了,洪钧估计他是往这儿赶得有些出汗了。
杰森走过来,咧嘴笑着,用手一指洪钧说:“Jim,是吧?终于见面了。”似乎是平生头一次打照面的样子。洪钧又觉得不太舒服,杰森装出这副多忘事的样子好像就说明他是贵人了,也可能在杰森眼里今天的洪钧是“新洪钧”,不是以前见过的那个了。
洪钧笑着伸手和杰森已经探过来的手握了一下,没想到杰森非常用力地攥住洪钧的手,仿佛攥着个握力器正想打破自己的史上最好成绩。洪钧真想立刻把手抽出来,但他忍住了,也加力握一下杰森的手,杰森才放开。两个人都坐下来,洪钧在桌子底下活动着自己右手仍有些发麻的手掌和手指,暗忖外企圈子里有这种臭毛病的还真为数不少,不知道从哪儿学的,都要通过使劲地握手展现自己热情洋溢、坚定果敢、魄力十足,结果让握手变成了“攥手”。
杰森刚一坐下就像椅子上有个弹簧又把他弹了起来了,弄得洪钧一愣,正犹豫自己是否也应该再陪着站起来,杰森说话了:“我去拿一杯咖啡。”说完就转身奔向柜台,过几分钟端着一杯拿铁咖啡回来了。
洪钧静候杰森坐下,心想终于可以开始了吧,没想到杰森又欠起身子双手递过来他的名片。洪钧双手接过来,原本想直接放在桌上,因为名片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可是出于礼貌还得仔细端详一番。名片正反面分别印着中英文,中文名字叫林杰森,英文名字叫Jason Lin。洪钧当初第一次听到杰森的名字就想,这人的中英文名字的发音简直是太吻合了,都无从猜测他是先有的中文名还是先有的英文名。公司的英文名称是“VCL”,三个字母缩写,所以根据英文发音起的中文名称“维西尔”倒还算贴切,只是洪钧每次听到这个名字总觉得更像是一家女性内衣的品牌,让他浮想联翩、心驰神荡。
终于坐定的杰森喝一口他的拿铁咖啡,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看了洪钧几秒钟,才开口说:“久仰你的大名,只是以前一直没有这样子的机会能和你好好聊一聊。”洪钧脸上露出不卑不亢的平和笑容,等着杰森接着说。“听说你离开了ICE,有没有搞得你不太愉快?究竟怎么回事呀?”
洪钧回答:“ICE终止了我的合同,没有什么不愉快,情况我相信和你听说的一样,不会差很多。”
杰森笑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洪钧看着杰森摇头晃脑地说出这一串酸溜溜的文词儿,再次感觉到杰森似乎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他仍然笑着没有说话。
杰森说:“来维西尔吧,我们合作。”
洪钧没想到刚才磨蹭半天的杰森却冷不丁一下子径直切入主题,一丝试探和铺垫都没有,洪钧被他弄得一愣,心里倒有些喜欢这种直率的风格,这是洪钧头一次觉得杰森身上有些许闪光之处。洪钧毕竟是洪钧,他知道在这种时候应该如何应对。他没有回答,因为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他继续面带笑容,只等杰森后面的话。
杰森说:“其实我一直很欣赏你,圈子这样小,以前维西尔和ICE差不多在哪个项目上都会碰到,有时候你们赢,有时候我们赢,当然也有时候是科曼赢了,就像这次的合智这样子。我一直很留意你,很看重你的能力,也很钦佩你的为人,我是一直希望我们能有机会一起合作这样子。”
洪钧心里暗笑,他这回感觉到杰森的幸灾乐祸几乎溢于言表了,难道是自己过于敏感?以前洪钧是ICE在中国的一把手,杰森是维西尔在中国的一把手,两家直接竞争对手的一把手一起合作不啻于天方夜谭。恰恰是洪钧的“落魄”创造出两人“合作”的机会,一个杰森可以“收容”洪钧的机会。
杰森并没有想听洪钧答话,兀自继续着自己的独白:“说老实话,我们维西尔公司的产品很好,只是我们的销售团队比较年轻,没有经验,结果销售老是做得这样子。所以我这次是来请你大驾出马,帮我带一带销售这个团队。我刚一听说你离开了ICE就想立刻过来请你,又担心你可能心情不太开心,可能也想调整一下这样子,这次是专门来北京请你出山。”
洪钧清楚杰森肯定是动过脑筋才拖到现在来找自己谈的,想必他担心如果太早就急急找上门来会让洪钧自我感觉良好,难免端架子要条件,杰森就是专等洪钧求职四处碰壁,心灰意冷、走投无路之际再来轻易“收编”的。杰森也许还曾经盼着洪钧主动投奔到维西尔求职,却见洪钧一直没动静才主动来约。洪钧暗叹自己忍的那四十天总算没有白忍,终于把杰森熬得沉不住气,主动来找自己了。
洪钧不能再不开口,便很诚恳地说:“杰森,我对维西尔公司一直印象很好。以前没和您直接打过交道,但听圈子里不少朋友说起过您,我也一直希望能有机会能和您多接触。”洪钧很自然地称起了“您”,可是昨晚在电话里以及刚才见面时洪钧都是称“你”的,而今既然双方已经在谈即将开始的“上下级”合作,洪钧便主动改了口。
洪钧接着说:“其实我离开ICE的时候就想去找您毛遂自荐的,可是一方面觉得冒昧,怕被您拒绝,接连受打击;另一方面也是想趁机休息一下,因为以后不管是开始在哪家公司做事,恐怕都再也没有轻闲的时候了。”
杰森笑起来,他很开心,指着洪钧说:“你这个Jim,乱讲,我怎么会拒绝你呢?我还怕你另谋高就呢。”
洪钧觉得双方的诚意已经充分表达,气氛也已足够亲热,该是谈正事和细节的时候了,便不想再嘻嘻哈哈,问道:“杰森,您希望我来维西尔做什么呢?”
杰森咳嗽一声,喝一口咖啡,又清清嗓子,他这连续三个准备动作让洪钧隐约地又感觉不舒服了。杰森说:“我们维西尔北京这个团队尤其弱一些,我人又在上海,老往这边跑都照顾不过来,我就是一定要请你来帮我带一带北京的团队,这样子。”
洪钧一下子呆住,心猛地一沉,从昨天接到电话到刚才的所有设想全错了,他绝没想到杰森只是给他一个北京地区销售经理的位置,他一直以为会被杰森请到维西尔做中国区的销售总监。洪钧在ICE就是销售总监,而且实际上是ICE中国区的头儿,如果他到维西尔做销售总监,虽然头衔儿一样,但他将是杰森的几个下属之一,最多只能当个二把手,这在洪钧看来已经是降格以求“屈就”了。没想到,如此忍辱负重俯首“屈就”仍属于盲目乐观,还远不够“屈”。
洪钧任由自己发愣,他不想掩饰,不想让自己一下子装得自然起来,他必须让杰森知道他的感受。杰森早就看到了,忙解释说:“Jim,我了解你的能力,我这样子也是仔细考量过的。你来带维西尔北京的团队,应该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你就是把上海和广州的团队都带起来,能力也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你刚来,维西尔的情况你还不了解,上海和广州的两个主管很难搞的喔,上来就带太大的团队不容易的喔,这三个地方的人现在也就我可以搞得定他们。所以你先带北京,慢慢来,我一定给你机会的啦。”
洪钧暗想,借口维西尔在上海、广州的两个负责人会不服他,这理由是站不住脚的,那两人比他的资历背景都差很远。以洪钧曾代理ICE中国区首席代表的身份来管维西尔三个办公室的销售团队没有人会不服,反而像这样先只让他做北京的头儿,和上海、广州的平起平坐,以后再想提升的时候那两个人倒很可能不服了。不过洪钧已经从杰森的后半段话中揣摩出其真正的心思,像维西尔这种软件公司在中国的业务其实就是销售和市场,谁掌握了销售谁就掌握了这家公司。杰森担心洪钧当销售总监迟早会把他架空,从而威胁他的地位,所以杰森不会设销售总监这个职位,更不会让洪钧来坐这个实力派的位子。
洪钧脑子很乱,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不惜要求皮特把他开掉就是准备来维西尔的,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居然只被施舍这么一个职位,他觉得杰森简直是在趁火打劫。而他直到刚才还幼稚地以为自己是要被请来做销售总监的,怎么竟没想到杰森是绝不会请个人来架空他自己的……
洪钧喝了口摩卡咖啡,里面有很多巧克力,据说巧克力可以让人镇定,在寒冷中感觉到温暖,洪钧正需要让自己暖起来。他平静下来,看着杰森那张“渔民”的脸,觉得自己恰恰是个“愚民”,问道:“具体来讲,有哪些工作呢?”
杰森说:“我们维西尔北京不大,只有不到十个人,有三个销售,向你汇报;还有三个工程师,他们的经理是Lucy,Lucy在上海,但这三个工程师每天的工作你也可以管起来。其他几个嘛,有前台一个女孩子,还有个出纳,她们的经理是Laura,也在上海,有什么事你吩咐她们帮你做好了。”说罢,杰森停下来观察一下洪钧的脸色,又接着说:“我理解,你在ICE的时候带那么大的一个团队,来维西尔只带三个销售,委屈你了。可以这样子,你的头衔可以用北方区总经理,或者北方区销售总监。”
洪钧不禁笑了,杰森真够“慷慨”的,可洪钧并不在乎头衔,他在乎的是他下一步有什么样的发展机会和能否获得成就感。维西尔北京是个烂摊子,手下就这么几个人,还肯定要受上海的露西和劳拉两个人的牵制。在ICE的时候与维西尔在上海、广东还曾经有过几次像样的争斗,而在北京市场,维西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洪钧很清楚那个团队有多弱。不过,在业绩一直低迷的地方,哪怕做出丁点成绩都是飞跃,都会令人刮目相看,这是洪钧惟一可以寄希望“赌”一把的。
洪钧偏过头看着窗外,他需要想一想,杰森会给他这几分钟让他考虑的。外面的路上,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都在急匆匆地走着,好像所有人都在赶时间。忽然,一个女孩的身影吸引住了洪钧,只有她在溜达。她穿得山青水绿的,肩上背个包,腋下夹着些文件,裙摆被门洞里的风吹得摇曳舞动,连她的身体好像都随时可以轻盈地飘起来,洪钧感觉这个女孩很熟悉啊。女孩的头转向一边,盯着星巴克的窗户,移过来,洪钧看见了她的脸:是琳达!洪钧刚想扭过头或用手挡住脸可已经来不及了,琳达的目光已经扫过来,扫到洪钧的脸上,又扫过去了,仿佛洪钧是个透明的人。洪钧暗自长舒了一口气,看来是这窗户的玻璃太暗,琳达只是在看外面街上的风景映在窗户上的影子,而不是在看窗户里面的人。洪钧想,琳达准是到国贸中心的那家公关公司办事,然后就溜出来逛街了。
杰森突然冒出一句:“哦,看见哪个美女了?”
洪钧吃一惊,想必杰森也察觉到自己刚才撞见琳达时的不自然,便说:“没什么,还以为是以前的一个熟人。”
杰森笑道:“这里是北京看女孩子最好的地方,不过还是比上海差很远,在上海,坐在哪里都可以看,满街的漂亮女孩子。所以我要把你放在北京,这样子你才可以专心做事。哈哈哈。”
洪钧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刚才琳达飘过去的身影让他下了决心。洪钧再清楚不过,他现在处于谷底,维西尔北京也处于谷底,所以无论向哪个方向走,都是在向“上”走。
主意已定,洪钧便说:“头衔无所谓,按照公司的规定好了。待遇方面您是怎么考虑的呢?”
杰森坐直身子,爽快地说:“有关薪酬的部分,这样子,你在ICE是什么样的薪酬,来维西尔我给你一样的薪酬。”
洪钧心里又暗笑,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在ICE拿到的钱绝不会是维西尔一个经理所能拿到的数目,他明白杰森不过是卖个人情,自己必须也做个姿态才好,否则就把杰森僵在那里了,便笑一下说:“那不用吧,每家公司都有自己的体系,既然来维西尔做,您就按维西尔的规矩来办吧,我想我应该没有问题。”
杰森脸上露出十分赞赏的神情,啧啧地咂着嘴:“Jim,不愧是Jim,非常专业。你放心,在直接向我汇报的几个经理里面,我一定做到让你的薪酬最高。咱们这样子,你底薪的部分是每年五万美金,再加上佣金的部分,如果完全达到你的业绩指标,每年总共可以拿到十万美金。”
洪钧觉得杰森很有意思,刚夸洪钧很“专业”,自己就做了很不“专业”的事,他不该对洪钧说他的工资和其他经理相比如何如何。但洪钧心领了,他知道杰森是在买好,他也不关心这个数目是否真是维西尔的经理级能拿到的最大值,他压根儿没想和他们比。
洪钧知道如今自己没什么可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他想要的原本也是这些单纯的数字以外的东西,而那些东西都不是能简单地“要”来的。洪钧直视着杰森的眼睛说:“可以,我说过我对待遇不会有问题,如果以后有问题我会主动和你谈。”
洪钧的爽快令杰森很开心,连声说:“好啊好啊,我巴不得你马上做出业绩马上就来找我谈呢,我一定给你加上去。对了,你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呢?”
洪钧是个很细心的人,做事也循规蹈矩惯了,就问:“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流程要走吗?比如做一下背景调查,我可是被ICE开掉的人啊。”
杰森笑骂一句:“调查个鬼,那是对我不了解的人,才要问问别人的评价。你也不用再见其他人,我都可以做主,回去我把这几条发电子邮件给你,关于合同的部分你上班那天我们签好啦。你哪天来上班?”
洪钧脱口而出:“随时可以,明天就行。”
杰森沉吟着,好像在思虑什么,洪钧觉得有些意外,过一会儿杰森才说:“你真是很敬业哟,不过不用这样急嘛,你可以再多休息几天,你们大陆的‘十一’长假也要到了,多调整一下。这样子,你十月八号和大家一起来上班好啦。”
洪钧恍然大悟,杰森算得真细啊。的确,明天去上班,连着就是十一长假,那七天的工资杰森也就必须发给洪钧,如果让洪钧过了长假来报到,那七天的工资杰森就省了。洪钧不由得感叹自己刚才判断的正确,像杰森这样锱铢计较的人是绝不会给出洪钧在ICE时那么高的工资待遇的。
洪钧便答应十月八号上班。杰森显然觉得大功告成,脸上笑着,把皱纹又多挤出好几层,他端起沉沉的咖啡杯,向洪钧做个干杯的动作,自己喝了一口,好像喝咖啡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没褪去,洪钧不免担心杰森会让咖啡呛着自己。
杰森放下杯子,嘴边带着咖啡的泡沫也顾不上擦,而是十指相扣抱在脑后,身子向后仰着,眯起眼睛,对洪钧说:“Jim,你知道吗?以前我还听说维西尔亚太区的那帮混蛋,好想把你找来换掉我呢,我听说这个以后就对你格外留意,你的确很棒,哈哈。说起来我得好好感谢你老板呀,如果他不开掉你,你不可能来为我做事,我还要担心你来抢我的饭碗呢,哈哈。”
洪钧的心像被什么尖东西扎到,他浑身激灵一下,惊呆了,这杰森喝的只是杯拿铁咖啡,不是酒啊,怎么会说出这种醉话、昏话?洪钧搞不清这杰森是城府极深呢还是毫无城府,他看不透了,但无论如何,将来要和这样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老板打交道,他得格外小心了。
整个国庆长假北京都在下雨,直到八号早晨天上还淅淅沥沥地掉着雨点儿。八点五十分,洪钧来到维西尔北京办公室所在写字楼的大堂,说是大堂,只不过是从台阶上来穿过玻璃门再到电梯间之间的一片空地而已,靠墙摆着几个沙发,洪钧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等着杰森。洪钧已经养成习惯,他总会比约定的时间早五到十分钟到达,无论是约的什么人、什么事。
洪钧翘着二郎腿,手臂搭在他的皮箱上,是个很精致小巧的沙驰牌的手提箱,其实里面几乎是空的,但洪钧觉得头一天上班空着手来未免不太好,便把这个多年不用的皮箱翻找出来。自从几年前开始用笔记本电脑以后,这种当年很流行、外企的先生们几乎人手一个的小皮箱已经被各款电脑包取代了。
洪钧望着大堂里的人,人流单向地沿台阶上来,挤进旋转门转进大堂,再挤在电梯口,等门一开便蜂拥而入,门刚一关上电梯口又聚起新的一堆人。洪钧想这些人里面有哪些会是维西尔北京的员工呢?有哪几个会是自己要管的销售人员呢?干脆便猜起来,是这个吧?那个也许是吧?
人流逐渐变得稀落,偶尔进来几个,不管是绅士还是淑女都顾不得风度一路狂奔,一看就是迟到的。洪钧看眼手表,九点已经过了。
又过一会儿,洪钧看见外面停下一辆出租车,右后门一开,杰森钻了出来。看来杰森也知道自己又晚了,着急地拉开右前门站在一边,催促司机把发票赶紧打印好递过来。发票刚递过来,杰森一把抓住,转身就跨上台阶走了进来,连出租车的车门都没顾上关。
洪钧已经站起身提着皮箱迎上去,杰森也看见了洪钧。洪钧本来只想扬一下手算是打招呼,可是杰森的右手已经伸了过来,洪钧没办法只好也伸过手去,自然又被杰森紧紧地“攥”了一次。好在洪钧这回已经在伸手时做好了思想准备,所以再次被“攥”的痛苦小了很多。
杰森引着洪钧走进电梯,按了标有“18”的揿钮。说道:“这个楼层多好,我们的生意一定好,没问题。”他竖了一下右手的大拇指,“原来是在7楼,我一直不喜欢。我让他们一直给我留意,后来听18层退出来一间,我马上就讲说我们要移过来,这个号码一定好的。”洪钧便明白杰森的大拇指与其是在赞这个号码,毋宁是在赞他自己的英明果断。
洪钧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下电梯里的另外几个人,都很年轻,正愣愣地听着,洪钧只是微笑而没开口。这些年做销售已经让他养成一个习惯,只要电梯里有外人,不管是否认识,他都从不说话,更不要说讨论公司的事。因为他早已体会到这世界太小,而事情往往又那么巧,隔墙都会有耳,同在一个电梯里又怎能不防呢?
电梯停过几次,其他几个人都下去了,只剩下洪钧和杰森。杰森发现洪钧一直没说话,还以为他有什么想法,便忙补上一句:“当然,号码好,更要靠你喔,如果不是换了这个号码,我还请不到你来这里喔。”
洪钧见杰森想多了忙解释一下:“哦,不是,我刚才是在想咱们的公司是什么样子,呵呵。”
杰森也笑道:“不用费脑筋,这里就是了。”说着,电梯停在18层,洪钧谦让着请杰森先走出了电梯。
如果不是杰森在前面领路,洪钧要想自己找到这间办公室还真要花些工夫,因为离电梯挺远,要拐两个弯,门窝在一个拐角的后面,一不留神就会错过。杰森走到门口,回头对洪钧说:“这里很好,很安静,没有人在外面走来走去。”洪钧站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跟着杰森走进了维西尔北京办公室。
迎面就是一个前台,很小很局促,里面的一个女孩儿已经站起来,笑着向杰森说早上好。杰森扭头对洪钧说:“这是Mary,我们的大美女。”又对玛丽说:“这就是我说的Jim,你们的新老板。”
玛丽一听杰森的话便红了脸,扭捏着,又看向洪钧,不太自然地说:“您好。”
洪钧笑着向玛丽回了句你好,同时趁机打量一下“大美女”,他便立刻得出一个结论:看来杰森最不吝啬的就是夸奖,尤其是与事实出入很大的“谬奖”。
杰森和洪钧绕过前台后面像影壁一样的一面墙,整个维西尔北京办公室便尽收眼底了。洪钧看了一圈,估计不到一百平方米,两个角分别隔出一个小房间,洪钧猜其中一间是自己的办公室,另一间应该是个小会客室。中间就是一片不大的开放式办公区,洪钧数到有十张办公桌,分成两列,一列五张,都是带转角的那种写字台。办公区虽然算不上拥挤,但好像也难以再塞进什么了。
很明显,桌子比人多,洪钧实际上比数桌子来得更快就已经数出他面前一共有六个人。
杰森指着离得最近的一个女孩说:“这是Helen,是不是很像特洛伊里面那个海伦?她是你的大内总管,出纳、行政啊都是她做。”
洪钧已经领教了杰森夸奖别人时候的夸张,看着海伦,问一声你好,心里暗想,只做公司的大内总管就好,千万不要进我的大内哟,我可不要这样的生活秘书。又一转念,这回杰森可能说的还算正确,特洛伊里面的海伦要是活到今天,恐怕也就是这种模样了。
杰森接着向洪钧介绍另外几个人,洪钧与名叫武权和肖彬的两个工程师只简单寒暄一下,更多地是和两个客户经理聊,这两个是他的直接下属,一个叫郝毅,英文名字是Harry,另一个叫杨文光,英文名字叫Vincent,洪钧和杨文光开玩笑,问他与杨家将里的杨文广是不是亲戚。这两个小伙子都很年轻,见到洪钧都很腼腆,甚至有些拘束。洪钧心想,要把这两人培养成像狼一样凶猛的销售高手,看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第六个人,是个男人,坐在最远处角落里的座位上,一直背对众人在打电话。杰森看到洪钧在望着那个人,便对洪钧说:“也是个做技术的,先不用管他,等他忙完再和你打招呼好了。”
洪钧问杰森:“记得您说过应该有三个销售,这里好像还差一个……”
“哦,还有个女孩子,总是四处跑,等她回来再认识好了。”说完,杰森又问洪钧:“怎么样?Jim,要不要讲点什么,算是你的就任致词或是开场白?”
洪钧笑着摆手:“不用了吧,都是自己人,不搞那些了。我们也都已经认识了,各自忙吧。”
杰森便招呼大家各忙各的,然后带洪钧走向他的办公室。洪钧走到办公室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那个男人,那人正好刚放下电话,微微转过脸来朝这边看了一眼,发现洪钧也正向他望去便马上把头扭了回去,开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这一下让洪钧来了更大的兴趣,他要弄个究竟,便请杰森先进办公室,自己转身向那个人走去。
洪钧走到那个人的身后,他相信那人一定在竖着耳朵谛听洪钧走过来的脚步声,却仍然不回头,手上胡乱忙着。洪钧经过他桌子旁边,转到他的面前,伸出右手,大声说:“你好,我是洪钧,今天新来的,你叫我Jim好了,很高兴认识你。”
那人的身体颤了一下,抬起眼皮看见洪钧伸过来的手,便把右手伸过来和洪钧握在一起,身子慢慢从椅子上抬起,就像是被洪钧拉着手拽起来似的。洪钧见他个子不高,貌不惊人,眼神闪闪烁烁的,似乎总在回避洪钧的目光。洪钧觉得以前没见过这个人,便等着听他自我介绍。
那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李龙伟。”又嘀咕一声:“您好。”
洪钧相信自己以前一定听过这个名字,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了,他拍一下李龙伟的肩膀,转身往办公室走,他决定不再想了,他料定会在不经意的时候一下子想起来。
洪钧站到自己的新办公室门口,不由得笑了,这房间真够小的,几乎和外面每个人占的空间差不多大,只是被墙壁围了起来反而显得更加促狭。杰森在房间里站着,见洪钧到了门口便说:“很小,委屈你了,不过这样子蛮好,你就会经常出去跑到客户那边,不会呆在这小房间里。”
洪钧笑笑走进来,也说了一句:“蛮好。”
杰森让洪钧做到自己的椅子上,便说要打几个电话,走进那间小会客室了。肖彬拎着个电脑包走进来,告诉洪钧这是公司给他配的笔记本电脑,又把写有密码、用户名等登录信息的纸片递给他。
洪钧把自己带来的皮箱放在一旁的墙边,打开电脑包,拿出里面的黑色IBM电脑,这让他一下子怀念起在ICE用的那台也是IBM的笔记本电脑了。
洪钧正在摆弄电脑,设置自己喜好的各种选项,门一下子被推开,洪钧先是感觉到一阵风,然后发现他面前站着一个女孩儿。
洪钧还没来得及说话,女孩儿已经开了口:“洪总,对不起啊,放完长假今天头一天上班,有太多事了,我刚才是先去给一家客户送些资料,本来十一前就应该给他们送过去的,可他们临放假根本没心思干正事,所以我就想等放完假一上班再送去,本来是想送去放到他们桌上就回来的,可是他们上午好像不忙,非拉着我说这说那,讲的都是没意思的瞎说八道,我就一直特着急想赶紧往回跑,这不,才赶回来。”
洪钧微张着嘴,被这女孩子的一长串连珠炮搞懵了,呆呆地看着这个女孩儿的模样。她高高瘦瘦的,典型的豆芽菜骨感身材,长长的头发染了一些淡黄色,挽在脑后,脸倒是圆圆的不算长。洪钧心想谢天谢地,不然高个子长脸,真像个惊叹号了,现在的样子还行,是个向日葵。女孩儿的容貌很端正,皮肤很白很细,因为跑进来又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五官稍微有些变形,待慢慢恢复自然了,洪钧就发现她很耐看,尤其是一双眼睛,特别有灵气。洪钧好像找到这女孩儿为什么话这么多的原因了,因为她的嘴巴和眼睛都能说话。女孩儿穿一身很普通的衣服,上面是件衬衫,下面是条裤子,很利索的样子。
女孩儿见洪钧盯着自己,好像明白过来了,脸一红忙说:“哦,我是这儿的客户经理,叫刘霏冰,你叫我菲比好了,P-H-O-E-B-E。”
洪钧听菲比把她的英文名字拼完,才注意到菲比直接称呼自己“你”,而没有像刚才的几个人一样对自己称“您”,虽然觉得有些意外,但又好像挺舒服的。他对着菲比微笑着说:“别叫我洪总,你要叫我洪总我就叫你刘副总,因为咱俩是上下级,我是总,你就得是副总了。叫我Jim好了。”
菲比说:“好吧好吧,反正我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了,一直想认识认识你,没想到你来当我老板了。你们做销售真厉害,我都输给你们好多回了,好多回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输的。你们那个姓谭的老在项目上给我下套儿,他一下套我就钻进去,都不知道为什么老是上当。这个姓谭的就是你带出来的吧?太恐怖了,我从来都没有在他手里赢过单子。”
洪钧笑得更厉害了,他以前从没见过心态能如此好的常败将军,看来这个菲比倒是个可造之材。洪钧打断她:“不要还是‘你们你们’的,现在是咱们和他们了。”
菲比忙说:“对对,我忘了,现在你和我是一伙儿的了,欢迎你弃暗投明,革命不分先后。你来就好了,我以后才不怕什么小谭呢,别说小谭,老谭也不怕,因为我有老洪了……”菲比忽然停住,犹豫着:“我就叫你老洪吧。”
洪钧一笑:“随便。不过,你的名字都不太好念,中文名字吧,不太上口,英文名字呢,好像也不是特别好。”
菲比已经转身走到门口,手扶在门上说:“你先忙吧,我就来打个招呼,不打扰你了。至于名字嘛,怎么你一见面就想给我改名字呀?对不起,你凑合着叫吧。”说完,又像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洪钧愣在那里,脸上还带着刚才的笑容,他正在咂摸味道呢。这时杰森推开门进来,洪钧便站起身。杰森说:“我们去那边会客室聊聊吧,我把这里的情形都和你讲一讲。对了,亚太区在新加坡要开个会,我不想去,没时间,我想请你代替我去,带着耳朵滥竽充数就好。”
洪钧听了很奇怪,满头疑惑跟着杰森向小会客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