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若在梦就在
耳边的风声似乎小了些,周围女孩子们的尖叫声也慢慢减弱了,能听见座椅底部的铁轮子轧着铁轨的吱吱声,链条吃力地拽着座椅往上爬。过山车刚从高处呼啸着冲下,在接近地面的一段水平轨道上把速度减缓,就又开始爬坡,这次要上的是最高最陡的一个大回转。
洪钧喘着气,似乎都能听见链条快要断裂的声音,他真怀疑这么多排沉重的座椅能不能被近乎垂直地拉到顶端,更担心不会在半空中掉下去吧。过山车的速度好像快要降到零了,洪钧往四周张望,什么也看不见,就明白已经上到轨道的最高点了,洪钧的呼吸开始急促,他知道那最刺激的一刻到来了。前面的几排座椅已经在视线中瞬间消失,洪钧坐着的座椅也一头扎了下去。
突然,洪钧发现原本压在他胸口的安全扶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抬了起来,高高地举在头顶上,他猛一低头,糟了,刚才还系着的安全带不见了!洪钧忙伸手乱抓,想把扶手拉下来挡在胸前,可是拉不动;想向前抓住前排座椅的靠背,可是够不到。洪钧转头,看见旁边坐着个女孩,正张开嘴大叫,一张脸上就剩下一张嘴了,可是洪钧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洪钧知道他完蛋了,周围什么声音都消失了,他从座椅上飞了出来,向几十米下面的水泥地面一头栽下去。洪钧拼命伸手想抓住什么,用力蹬着腿,好像可以在半空中蹬着空气爬上去,忽然,洪钧的头撞在什么东西上,把他撞得睁开双眼,他跌坐在地板上,醒了。
洪钧揉着脑袋,又感觉到一侧的胯骨和另一侧的膝盖也开始疼起来,看来这就是他刚才从床上跌落地板时最先触地的三个部位,真可气,偏偏都是肉少的地方。洪钧记得以前在书上看到过,猫从高处掉下来的时候总可以让自己的四肢先落地,看来人比猫差得太远;他又想起好像谁说过,孩童在睡梦中从床上掉下来的时候也可以下意识地保证不会碰到自己的脑袋。看来自己真是退化了,洪钧总结出这样一个结论。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洪钧靠在床边,看一眼床头柜上放着的闹钟,指针指在十点。“我睡了多久了?”洪钧又想,好像上一次看时间是夜里四点多,算来大概已睡了五个小时。
洪钧这些日子白天以睡觉为主,夜里以睡不着觉为主,只是白天也常常被手机吵醒。来电的内容自然是以慰问电为主。从打来电话的时间先后顺序,洪钧都能大致分析出消息传播的渠道。最先打来电话的当然是ICE公司里的一些人,然后就是那几家竞争对手中还算得上是朋友的几个,然后是媒体圈中负责软件领域的,然后就是有过合作的一些硬件厂商或咨询公司里面的人,然后开始有猎头前来探听,再后面是一些客户,先是最近签的新客户,后是一些老客户,居然还包括赵平凡这个曾经被洪钧以为十拿十稳的“客户”,客户后面是一些以前的老同事、老部下,后来离开这个圈子去干别的了,最后才是一些自己早年的同学、多年的私交,却是最后从别人嘴里辗转听到的消息。洪钧觉得有幸生活在信息时代真好,自己没告诉任何一个人,时间不长,似乎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这么多电话打过来,差不多问一样的话,洪钧也差不多做一样的解释,让洪钧后来都感觉自己怎么像是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了,一遍遍地重复着一样的话。有一次洪钧一时兴起,便起草了一封手机短信,准备群发给手机号码簿上的所有人,短信很短:“本人已下岗,闭门修炼武林绝技,勿扰,因练功时铃声乍起恐导致走火入魔。”写完了,看着笑了笑,又删了。
小谭来过一个电话,情绪激昂地说要辞职,以抗议皮特因为输掉合智项目而找替罪羊,还说洪钧应该事先和他说一下,他一定会主动辞职以保护洪钧。洪钧被他搞得哭笑不得,只好说事情没他想得那么简单,劝他就当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好上他的班,好好做他的项目。
小丁来过一个电话,问他需不需要什么东西,可以买了送过来,或者有什么他可以跑腿的。洪钧谢了他。
前台的简也来过一个电话,告诉他最近都有哪些人打来电话到ICE公司找他,她请他们打他的手机,凡是不知道他手机的她都没告诉。洪钧也谢了她,并像以前那样夸奖她做得好,洪钧心想这是最后一次夸奖她了。
ICE里其他来过电话的人都是他的下属的下属,他的几个直接下属包括那个财务总监和市场部的苏珊都没有来过电话。洪钧明白,他已经被划清界线,作为公司的“前负责人”他已成为历史,像一页书一样被翻了过去,他明白,他的那些下属这么做,证明他们都非常具备“职业水准”,已经真的做到“对事不对人”了。
洪钧这些天没有往外打过什么电话,也没往外发过电子邮件,他没找工作。虽然洪钧非常清楚,这年头,做男人难,做没钱的男人更难,做曾经有钱现在没钱的男人简直是难上加难,但他仍然没有开始找工作。洪钧在等工作来找他,他知道,有时候如果真想把一样东西卖出去、卖个好价,可能最好的办法是在这东西上标明两个字——不卖。
洪钧站起来走到客厅里,满眼一片狼藉,好像都没有下脚的地方,各种牌子方便面的碗筷堆在茶几上、地板上。洪钧又走进厨房,操作台上都是速冻饺子的包装盒,垃圾袋早已装满,垃圾都堆在四周的地上。洪钧想,以前一直以为这些方便食品是专为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们准备的,原来像他这种大闲人其实需求更强烈,不知道那些厂家有没有发现这一点。洪钧侧着身子踮着脚,在垃圾之间腾挪过去拉开冰箱门,发现原来冰箱里才是家里最干净清洁的地方,因为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冰箱上面还压着个小纸片,是附近便利店的电话,这些天洪钧的对外联络好像主要就是和它,因为打过不少次,洪钧早已经记牢这个号码,他现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新鲜东西可以让便利店送上来的。
洪钧走回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世界。天空灰蒙蒙的,北京的标准色调,公寓楼前的花园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影。大家都在忙啊,洪钧想。忽然,洪钧想出去看看了。
洪钧把自己上上下下简单地收拾一下,换上一身感觉最舒服自在的衣服,出了门。
这是洪钧在过去的四十天里,第一次走出自己的家门。
洪钧没有去地下二层开他的那辆帕萨特,他想出去走走。如果开着车,沿着路边慢慢地逛,就太像黑车扫街拉活的了。洪钧又一想,以前见过开着帕萨特拉黑活的吗?但他还是直接走了出去。
出了他住的那一带公寓楼围成的小区,快走到街上的时候,洪钧看到在拐角上的那个摊煎饼的三轮车,他立刻感觉到饿了,便走过去。以前洪钧坐小丁开的车路过,看见过这个煎饼摊儿很多次,只是从没像今天这样贴近过。三轮车上架一个玻璃罩子,四周三面被封上,一面敞开,一个看样子四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显然现在这个时间是没什么生意的“淡季”。她看见洪钧向自己走过来便立刻站起身,麻利地往两个胳膊上套着套袖,笑着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洪钧。
洪钧走过去,说了句:“来个煎饼。”便立在旁边,看着女人忙活。
她从锅里舀起一勺子和好的面糊,一下浇到锅台的中央,弄出个不太规则的圆,又有些像四方形,洪钧便觉得正像是北京城区的图案。她把勺子放回锅里,抄起摊煎饼的家伙,一根细棍前端是一块长方形的小木板,她把小木板一端的长边放在面糊上,胳膊绕着中心画了一个圆圈,就把方才的北京城区扩大到了三环路,她把木板往外移了移,又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就扩大到了四环路,再一画,便到了五环路。看来这下没弄好,在洪钧觉得像是在望京那一带的位置上,面糊被摊得太薄,破了,那女人便把手里的小木板倒了一下,用短的那边把旁边的面糊匀过来一些,把破的地方补好。然后便接着摊,又摊到六环路,就正好摊到锅台的边缘了。洪钧立刻对这个摊煎饼的女人油然而生一股崇敬之情,原来人家和北京城市规划的那些专家们从事的是同样的工作。
洪钧正欣赏着,冷不防女人大声问了一句:“几个蛋?”
洪钧一下子怔住,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想一下意识到没错,是这三个字。他愣着,心想现在真是世风日下,怎么连摊煎饼的女人都如此直截了当。
那女人见洪钧没反应,便又问:“加一个还是两个鸡蛋?”
洪钧一下子笑起来,原来是自己想歪了,忙说:“两个吧。”心想自己确实好久没买过煎饼了,当年在地铁站出口买个煎饼吃着赶路上班的时候,煎饼似乎没有这么多规格。
女人觉得洪钧有些怪,似乎和她的基本客户群不太一样,便又补一句:“两块五啊。”
洪钧想了一下,觉得值,就装作很老练地哼一声:“嗯,做你的吧。”
洪钧拿着煎饼边走边吃,感觉真是味道好极了,嘴塞得满满的,腮帮子胀得鼓鼓的,狼吞虎咽地吃完。洪钧手里拿着刚才装煎饼的薄薄的透明塑料袋,想找个路边的垃圾桶扔进去,就这样一路找着一路向前走,一直走到东三环的一个路口,才找到个垃圾桶扔了进去。
扔完了转过身,洪钧才发现这路口堵得厉害,几个方向的车都排成了长龙,等着通过三环主路跨线桥下的这个路口。在不动的车河中,活跃着一些穿梭不停的身影,正忙于向停着的车上塞小广告。洪钧出于职业习惯,对所有从事市场营销的人都感兴趣,便站在路边看,过一会儿似乎有些累,便干脆蹲在马路牙子上,专注地看着。
洪钧很快便发现这是一支训练有素、专业水平极高的队伍。首先他们选择的这个工作地点就很好,哪个路口车堵得厉害,哪里就是他们的舞台。洪钧不由得有些替他们担心,如果北京真能把这些拥堵路口搞得不这么堵,他们可就得另寻办公场所了。不过洪钧很快就又放宽了心,是啊,等到北京真有那么一天没有拥堵路口,这些人恐怕也都七老八十,正好该安度晚年了。
他们中有不少人手上发的是名片样的卡片,更吸引洪钧的是另外一部分人,他们发的是大而薄的纸片。他们首先把纸片很灵巧地叠成一个个像飞镖一样,然后塞进车窗里,如果车窗是关上的,他们就把“飞镖”插在车门把手上、前后玻璃的雨刷器下、甚至汽车前盖后盖侧面的缝隙中,他们沿着车流,一路走一路插过去。洪钧觉得最精彩的是他们走到车流的末尾,迎着从远处开来的车,眼睛在移动的车身上寻找可以插“飞镖”的地方,在车几乎要撞上他们的一瞬间闪身躲开,同时把手里的“飞镖”准确地插在车上。洪钧觉得他们就像是西班牙斗牛中的那些花镖手,双手举着花镖,在公牛冲过来的一瞬间,转身避开,还把两只花镖插在了牛背上。车里坐着的人有几分像被插上飞镖的公牛,气愤而无奈。
以前塞进车里的小广告都被小丁几乎同时又扔了出去,插在车身上的那些纸片,停车之后也被小丁立刻扔进了垃圾箱,所以洪钧一直没看过这些小广告到底都是推销什么东西,话说回来,他以前也没心思关心这些。现在的洪钧可来了兴趣,他一定要弄清楚什么样的产品可以用这种方式推销。因为他明白,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么多人被雇来发这些小广告,说明雇他们的人肯定知道这种推销方式能带来生意。
绿灯了,洪钧面前的车流开始移动,在这一侧发小广告的人都退回到路边,等着下一个红灯的来临。
洪钧朝离他最近的一个黑瘦的小个子扬一下手,说:“喂,发的什么啊?拿一张给我看看。”
那个黑瘦的小个子没反应,似乎还没有从刚才当“花镖手”的紧张和疲劳中缓过神来。洪钧便冲他又喊一遍:“嘿,给我一张啊。”
小个子这回听见了,转过头看见是洪钧在叫他,便下意识地走过来,没走几步却停住了,满脸狐疑,上下打量洪钧几遍,然后没有任何表示,转回身走开了。任凭洪钧在他背后高声叫着也不理睬,径直晃到马路对面去了。
洪钧又憋气又纳闷,心想这小广告又不是什么宝贝,怎么会舍不得给一张?而且这小广告本来是见车就塞的,怎么却偏偏不肯给自己?洪钧怎么想也想不通。忽然,他明白了,不由得大声笑起来。洪钧低头看一下自己的样子和穿戴,脚上是一双塑料底黑布面的布鞋,就是俗称“懒汉鞋”的那种;下身是一条宽大的蓝布裤子,上身穿一件白色的套头衫,就是俗称“老头衫”的那种,下摆没有掖进裤子里,而是长长地耷拉着。洪钧感觉自己的脸上恐怕也已经粘了不少土,嘴边没准儿还有刚才吃煎饼没擦干净的渣子。这样一副尊容的人蹲在马路牙子上,与其说像是买得起小广告所推销商品的客户,不如说更像是发小广告的同行。
洪钧止住笑,不对,高抬自己了,自己不如人家,人家可是有工作的。洪钧望着那黑瘦小个子的背影,心想,连发小广告的都懂得要判断一下对方是不是个合格的潜在客户,如果他觉得不是,连一张小广告他都不会给,连一句话他都懒得说。不错,已经是很专业的销售员了,洪钧像是发现了一个人才,赞叹着。
这还是洪钧最熟悉的那个城市吗?洪钧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在这里念书,在这里工作,三十多年了,怎么好像今天才忽然发现很多以前从未留意过的东西。洪钧这大概就叫“圈子”吧,或者用一个更雅致的词:生活空间。洪钧不想用“阶层”这个词,因为他始终不认为自己属于什么高的阶层,事到如今,他更不愿意承认自己已掉到什么低的阶层。洪钧对自己解释说,自己只是终于有机会从原来的圈子里溜出来,得以溜到其他的圈子中去逛逛。
洪钧开始有一种感觉,似乎空间比以前大了许多,世界比以前丰富许多。他就像一只蚂蚁,在一个小圈子里忙忙碌碌地转了很久,忽然他变成一个小男孩儿,蹲在树下,看着自己在地上划出来的一个小圆圈里,有几只蚂蚁在忙着。人就是这样,先自己动手给自己划一个小圆圈,美其名曰人生规划,然后自己跳进去,在圈子里忙。
洪钧曾自以为他这些年就是在做两件事:他一边给别人设圈套,一边防着别人给他设圈套。所谓成功与失败,无非是别人有没有掉进他设的圈套,以及他有没有掉进别人设的圈套。现在洪钧明白了,其实他一直还在做着第三件事:他在不停地给自己设着圈套,然后自己跳进去。人这一辈子,都是为自己所累。
洪钧如今才发现北京原来真大啊,他好像只是在东北角的这几个街区里逛了逛,就已经大开眼界了,如果再跳到其他地方转转,不知道又会有多少新鲜东西。洪钧走着,感叹着,终于,他觉得累了。洪钧停住脚步,手扶旁边的一棵小树向四下张望,试图寻找适合一个人独自吃饭的地方。他看见一家京味饭馆,觉得可能是个比较理想的去处,便抬脚走了过去。
他走到门口,双手把门上垂下来的玻璃珠编成的帘子往两边一分,刚迈进去一只脚,就听见里边一群人大喊:“一位里边请!”
洪钧一下子怔住,就这样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跨在门槛上,稍一愣神,眼睛也适应了从外面到室内的光线变化,一想既然人家已经明确说“里边请”,便走了进去。
很明显,里边的客人比跑堂的这些小伙子还少,三三两两地只零星坐着几桌,倒是站着十几位大小伙子,一色的深灰布衫布裤,脚上和洪钧一样的布鞋,洪钧脑中登时冒出当年评书里常说的一句词,叫做“胖大的魁梧、瘦小的精神”。洪钧心里偷笑,被一个“魁梧”的小伙子领到一张桌子前,坐到木头长凳上。
小伙子问:“您来点儿什么?”
洪钧随口回一句:“炒饼。”刚说完洪钧就纳闷自己怎么想到要点这个,暗想可见环境对人的影响有多大,进到这种饭馆不自觉地都会点应景的东西。
小伙子又问:“您来素的还是肉的?”
洪钧反问:“素的多少钱?肉的多少钱?”
小伙子朗声答道:“素的五块,肉的七块。”见洪钧稍一迟疑,又补充说明:“都送碗汤。”
洪钧立刻说:“素的。”小伙子用布擦一下洪钧面前的桌子,把布往肩上一甩,转身走了。
洪钧手里搓弄着一双粗糙的一次性筷子,等着自己的炒饼。冷不防从身后炸出一声像京戏里叫板一样的喊声:“炒饼一盘!素的!”
洪钧又被震住,话音刚落,一盘炒饼,素的,已经放在他的桌上,那小伙子立在旁边等洪钧还有什么吩咐没有。洪钧觉得脸上热热的,估计脸已经红了,而且还热得不太均匀,所以恐怕是红一块紫一块的。洪钧低着头,嘴上嘟囔一句:“嚷嚷什么?想让地球人都知道啊?”说完洪钧才抬头瞟了一眼小伙子。
这回轮到小伙子怔住,过一会儿可能才想明白洪钧为什么会不太高兴。小伙子看来很不以为然,只是因为洪钧是客人,只好还算客气地说:“我们这儿都这样,没人儿在意。”说完又转身走了。
洪钧低头吃他的素炒饼,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倒不是因为这炒饼的味道,他是还在为刚才小伙子唱着给他上菜觉得别扭。就五块钱的一顿饭,还嚷嚷得让所有人都听见,洪钧觉得臊得慌。他正在心里别扭着呢,忽听身后又传来一声唱,更洪亮悠扬:“花生米一盘!”
另一个“精神”的小伙子端着一小盘花生米,向洪钧斜前方的桌子走去,那张桌子上坐着个男人,不等小伙子把盘子放到桌上便已经双手伸过去在空中接过了花生米,其中一只手里已经捏好一双筷子,刚把盘子放到桌上就用筷子灵巧地夹着花生米吃起来,吃得很香,连洪钧都能听见他吧唧嘴的声音。
是啊,谁会在意你呢?你又何必在意谁呢?能有这种顿悟不容易啊,洪钧现在觉得这五块钱的炒饼点得真值。
洪钧一盘素炒饼进了肚子,似乎意犹未尽,他越来越喜欢这京味小馆,便又也要了一盘花生米,炒的,两块钱。等花生米端上来他就用筷子一粒一粒地夹着往嘴里送。
晚饭的高峰时间到了,饭馆里坐满了人,洪钧觉得再耗下去简直是占着桌子影响饭馆的生意,便给跑堂的小伙子七块钱结了账。小伙子收了钱就转身接着忙去了,可洪钧还想听他大声地唱收唱付呢,不由得稍微有些失望。他站起身,这才发现桌上居然没有餐巾纸,刚想招呼一声要几张,却看见小伙子们不管是“魁梧”的还是“精神”的都忙得不亦乐乎,洪钧便不好意思为这点小事麻烦人家,很豪迈地用手抹一下嘴,便往外走。
洪钧一分门帘刚要迈步出门,就听见所有的小伙子又齐声发出一声喊:“客官您慢走!”洪钧听了浑身舒坦,昂首挺胸走出门去。
洪钧一路向北逛,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和一群刚下班的民工走在了一起,自己和周围的几个民工浑然一体,俨然是其中的一员,洪钧心里便生出一种温暖的感觉,这大概就叫归属感吧。民工们很快就拐进一个窄小的路口,剩下洪钧一个人沿着大街向北走,直到看见前面人头攒动,音乐震天。
前面是条小河,估计就是北面的老护城河吧,现在看着更像是条水渠,十几米宽的小河,两边是垒得整整齐齐的河岸,南岸是些人工堆出来的漫坡,种上了草坪,砌出了甬道,一直延展到一堵土墙脚下,这就是古老的元代大都城墙留下的土城遗址。
小河的北面是个小广场,现在就成了个大舞台。洪钧围绕小广场走着,看着各色人等自娱自乐地玩着各种各样的招式,简直就像浏览一本包含各种文化娱乐和体育健身活动的百科全书。人们很自然地划分成几个特色鲜明的区域,却又互不影响。有一群是跳国标舞的,以中年人为主,配的音乐都很有意思,全是典型民族风格的“主旋律”,搭档的形式很灵活,既有一男一女,也有两男或两女,表情稍显严肃了些,想来大家更多的以切磋技艺、活泛身体为目的,而不只限于那种异性间的交际。装束也都很休闲随意,洪钧还看到有几个人穿着拖鞋在跳,看来他们自己也发觉有碍水平发挥,有个人很快就跑到场边把拖鞋踢掉,跑回去搂过舞伴光着脚旋转起来,的确轻快许多。继续往前走,洪钧耳朵里悠扬的舞曲声还没散去,就已经被一种强烈的节奏所震撼,这才忽然发现周围所有人都在“蹦”。他仔细地向四周张望,看出这一区域势力的强大,地上放着好几个大音箱,比刚才国标舞的录音机自然气派许多,一个台阶上的几个人看样子是领舞,不过和洪钧在舞厅或夜总会里见过的那些领舞女郎有很大不同,这几个人可不是被花钱雇来的,而是真正的从群众中涌现出来的先进分子。洪钧看不明白这么多人一起跳的是种什么舞,眼前只能看见一大层脑袋在整齐地上下起伏,不是迪斯科也不是街舞,洪钧猜想大多数人就是在“蹦”舞,很多人蹦的时候全然面无表情,乍看上去就像是一排跳动的僵尸。
洪钧刚以为他方才已经见识过最热烈的场面,便发现他的结论下得太过仓促,最有能量的恰恰是一群老年人的秧歌队。洪钧立刻心生佩服,因为整个广场上最大的“动静”不是靠任何电源支持的音响设备闹出来的,全凭一帮老年人敲锣打鼓整出来,可见“不插电”的威力。洪钧面前的是一支真正的正规军,统一的服装,统一的装备,整齐的动作,一样的表情,都在咧着嘴开心的笑。洪钧不由得感叹,看来在中国或者至少在北京,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是最快乐的。洪钧也被传染,顿感轻松了很多甚至开始有些亢奋,因为他只需要再过二十多年就可以像他们一样快乐了。
洪钧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老年秧歌队一趟趟地扭,听着单调的鼓点一遍遍地敲,扭的人敲的人都还精神抖擞,站着的洪钧却已然有些累,他便漫无目的地挪动脚步。很快,他就融入了广场上密度最大的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最外面的人都踮起脚尖,不时转动脖子寻找人群中的缝隙往里看。洪钧已经很多年没看过热闹了,这时却像换了个人,扒开一条缝硬往里钻,鞋几乎被踩掉仍义无反顾,趿拉着布鞋朝前挤,一直挤到站客的最里层,却发现里面还蹲着坐着好几层,圆心处巴掌大的空地上支着一张木头桌子,桌上放着个电视,桌子下面还摞着几个电器样的黑匣子,估计不是录像机就是VCD。电视里放着卡拉OK的片子,桌旁站着个男人,正攥个话筒投入地大声欢唱,穿着和洪钧一样的“老头衫”,把下摆从下往上卷到腋窝下边,腆着个肚子,看来是附近工地上民工里的歌星。
一首“大花轿”唱罢,掌声热烈,叫好声一片,洪钧也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他好像已经完全沉浸在这片气氛里,和周围的人融在一起,洪钧觉得自在,觉得痛快,他巴掌拍得越来越卖力,喊好喊得越来越响。但他仍然不过瘾,他感到一种躁动,胸中有一种情绪要宣泄。洪钧好像是一只刚刚从厚厚的壳中脱出的蝉,他要宣告,他已经变了,他不再是只能缩于壳中在树干上爬的家伙,他可以飞了。
一段洪钧似曾熟悉的曲子响起来,这段前奏他听过,这歌他会唱,他想唱,他现在就要唱。他瞥见旁边不远有个蹲着的人站起来,正抬脚在人群中寻找落脚的地方,要向桌子走去,而桌子上放着那只话筒。洪钧猛地向前扑,就好像后面有人推了他一把似的,他在坐着的人的头顶上方蹦跳着,也不顾踩到别人的脚还是腿,向桌子抢上前去,终于跌跌撞撞地冲到桌旁一把抄起话筒。这时前奏已经过去,屏幕上已经走起了歌词,洪钧缓了一下,喘几口气,调匀呼吸,恰好等来他最喜欢的那节,便扯着嗓子唱起来:“心若在,梦就在……,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洪钧在笑,自顾自地咧着嘴笑,甩着肩膀走在街上,身后是那片广场、那片人群、那片歌声。
忽然,裤兜里的手机响起来。“又是来慰问的吧?”洪钧想,“这位听到我下岗的消息可真够晚的。”
洪钧掏出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只是一串号码,没有显示名字,心想会是谁呢,便问:“喂,哪位?”
“请问是Jim·洪吗?”洪钧一听叫自己的英文名字,看来是圈子里的人,似乎还有些口音。
“我是,请问你是哪位?”洪钧又问一遍。
“Jim,你好。我是Jason,林杰森,我是维西尔公司的。”
洪钧的心跳骤然加快,他好像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电话,可现在电话来了,他的感觉却好像和当初期盼的时候不太一样了。洪钧已经听出这是典型的台湾腔,林杰森就是维西尔中国公司的总经理。
洪钧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下,尽量自然地说:“你好,林总,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我是狗屁总,不要这样子,就叫我杰森好了,Jason也可以嘛。”杰森的语气很欢快。
洪钧想笑,这个台湾人看来真是很实在,不装腔作势,才说三句话就连“狗屁”都已经带出来了。但洪钧已经和洋人、香港人、台湾人打了太多交道,他知道有不少台湾人在谈话时喜欢用这种“粗鲁”来拉近与对方的距离。洪钧没有回话,他在等杰森回答他刚才的问话,等杰森挑明来意。
杰森接着说:“Jim,现在打电话给你不算太晚吧?我估计你这一阵肯定都是很晚才睡的哟。”
洪钧明显感到杰森的话语里含有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这让他有些不舒服,他本想保持沉默让杰森继续说,但还是出于礼貌应了一句:“还好,不晚,我手机一直是二十四小时都开的,除了坐飞机。”
手机里传出杰森的笑声:“哈哈,Jim你真是很敬业的哟。”洪钧没搭话,杰森说:“我是刚下飞机,刚从上海飞来北京。”
洪钧实在有些不习惯杰森这样兜圈子,便又问一句:“找我有事吗?”
杰森的笑声又响起来:“哈哈,Jim你是明知故问啊,我是专门来北京见你的呀。”
洪钧早已知道杰森来电话的目的,但他既要假装没猜到,还要矜持地假装不急于想知道,洪钧又没有回话。
杰森便说:“Jim,我很想和你见面,好好聊一聊,你明天时间方便吗?”
洪钧知道,他等了四十天的电话终于来了,早在他要求皮特开掉他之时就为自己设想好的机会终于来了。洪钧也知道,刚刚过了一天开心自在的日子,他这就又要回到他原来的圈子里去了。他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杰森已钻进他设好的圈套,还是他即将钻进杰森设好的圈套。不过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已经钻进了他为自己设好的下一个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