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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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题解】

人间世,即人间社会。如何能做到“涉乱世以自全”(王夫之语),这就是本篇所论述的主要问题。一般认为,庄子消极避世,从本文即可发现庄子采取这种态度的原因。战国中后期,诸侯野心勃勃,残忍横暴,阴险狡诈,动辄互相争夺,互相残杀,使整个社会成了一个血淋淋的角斗场。庄子认为,生活在这样的人世间,不仅不可能做到用之则行,想要做到舍之则藏都很难。要远害全身,就非得使用非常手段,泯灭矜才用己、求功求名之心,做到虚己顺物,以不材为大材,以无用为大用不可。因此,就撰出“颜回请行”等六则寓言故事,从不同的角度,具体而生动地阐明了这一处世哲学。最后借接舆一歌,复又自续一曲,以深寄胸中无限辛酸之慨,并结住全文。

颜回见仲尼〔1〕,请行〔2〕。曰:“奚之〔3〕?”曰:“将之卫〔4〕。”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5〕,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6〕,民其无如矣〔7〕!回尝闻之夫子曰〔8〕:‘治国去之〔9〕,乱国就之〔10〕,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11〕,庶几其国有瘳乎〔12〕!”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13〕!夫道不欲杂,杂则多〔14〕,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15〕。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16〕!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17〕?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札也〔18〕;知也者,争之器也〔19〕。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20〕,未达人气〔21〕;名闻不争,未达人心〔22〕。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23〕,是以人恶有其美也〔24〕,命之曰菑人〔25〕。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26〕!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27〕?若唯无诏〔28〕,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29〕。而目将荧之〔30〕,而色将平之〔31〕,口将营之〔32〕,容将形之〔33〕,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34〕,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35〕,纣杀王子比干〔36〕,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37〕,以下拂其上者也〔38〕,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39〕。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40〕,禹攻有扈〔41〕,国为虚厉,身为刑戮〔42〕。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43〕,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44〕?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45〕?虽然,若必有以也〔46〕,尝以语我来〔47〕!”

颜回曰:“端而虚〔48〕,勉而一〔49〕,则可乎?”曰:“恶〔50〕!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51〕,采色不定〔52〕,常人之所不违〔53〕,因案人之所感〔54〕,以求容与其心〔55〕,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56〕,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57〕,外合而内不訾〔58〕,其庸讵可乎〔59〕?”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60〕,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61〕,皆天之所子〔62〕,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63〕,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64〕,人谓之童子〔65〕,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66〕,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67〕,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68〕。其言虽教,讁之实也〔69〕,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70〕,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71〕,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72〕!犹师心者也〔73〕。”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74〕。”仲尼曰:“斋,吾将语若〔75〕。有而为之,其易邪〔76〕?易之者,皞天不宜〔77〕。”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78〕。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79〕。”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80〕!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81〕。听止于耳〔82〕,心止于符〔83〕。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84〕,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85〕,入则鸣〔86〕,不入则止。无门无毒〔87〕,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88〕。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89〕,虚室生白〔90〕,吉祥止止〔91〕。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92〕。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93〕,鬼神将来舍〔94〕,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95〕,伏戏、几蘧之所行终〔96〕,而况散焉者乎〔97〕?”

【注释】

〔1〕颜回:姓颜名回,字子渊,鲁国人,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仲尼:孔子的字。

〔2〕请行:谓向他辞行。

〔3〕奚之:何往。奚,何。之,往。

〔4〕卫:春秋时的诸侯国,在今河南省境内。

〔5〕独:专断自用。轻用其国:轻率地处理国事。

〔6〕量:填满。乎:于。蕉:草芥。

〔7〕无如:无处可归。

〔8〕夫子:指孔子。

〔9〕去:离开,离去。

〔10〕就:趋从。

〔11〕则:法则,办法。

〔12〕庶几:大概,或许。瘳(chōu):病愈。

〔13〕譆:同“嘻”,表示悲痛。若:你。殆:恐怕。

〔14〕多:多事。

〔15〕不救:不可挽救。

〔16〕暴人:暴君,指卫君。

〔17〕荡:流荡,丧失。知:通“智”,智慧。出:显露。

〔18〕札:通“轧”,倾轧。

〔19〕器:工具。

〔20〕德厚:道德纯厚。信矼(qiāng):谓诚意着实。矼,悫实。

〔21〕未达:不了解。

〔22〕人心:指卫君的心意。

〔23〕绳墨:法度,规范。术:同“述”,陈述。暴人:指卫君。

〔24〕恶(w ù):厌恶。有:卖弄。

〔25〕命:命名,称作。菑(zāi):通“灾”,害。

〔26〕为:被。

〔27〕恶(wū):何。而:通“尔”,你。

〔28〕若:你。唯:只有。诏:进谏。

〔29〕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此句前省略了“诏则”二字。王公:指卫君。斗其捷:施展他的捷辩。

〔30〕而:通“尔”,你。荧:眩惑。

〔31〕色:面色。平:和顺。

〔32〕营:营救。

〔33〕容:脸色,此处指卑恭投降之色。形:显现。

〔34〕若:你。厚言:忠诚之言。

〔35〕昔者:从前。桀:夏朝最后一个国君,以暴虐著称于世。关龙逢:姓关,字龙逢,桀时贤臣,因竭诚忠谏而被斩首。

〔36〕纣:商朝亡国之君,亦以暴虐著称。王子比干:纣王庶叔,因忠谏而被剖心。

〔37〕修:修饰。伛(yǔ)拊:曲身抚爱。

〔38〕拂:触逆。

〔39〕挤:陷害。

〔40〕丛、枝、胥敖:皆为虚构的小国之名。见《齐物论》篇“宗、脍、胥敖”注。

〔41〕有扈:小国名,在今陕西户县。

〔42〕虚:同“墟”,废墟。厉:厉鬼。刑戮:受刑、被杀。

〔43〕实:实利,指土地和财物。

〔44〕而:通“尔”,你。

〔45〕若:你。

〔46〕以:用来谏劝卫君的办法。

〔47〕尝:试。语:告诉。来:语气助词。

〔48〕端:端正。虚:谦虚。

〔49〕勉:勤勉。一:专一。

〔50〕恶(wū):驳斥声,犹“唉”。恶可:怎么可以呢。

〔51〕阳:刚猛之性。充:充满。孔:甚。扬:显扬。

〔52〕采色:神采气色。

〔53〕违:违逆。

〔54〕案:压抑。

〔55〕容与:自快。

〔56〕日渐之德:指小德。渐,渐渐,一点儿。

〔57〕执:固执。

〔58〕訾(zī):资取。

〔59〕庸讵:怎么。

〔60〕曲:委曲求全,即恭敬。

〔61〕天子:人君。

〔62〕子:动词,生。

〔63〕而:表转折。蕲:求。而人:别人。善:称善。

〔64〕若然:像这样。

〔65〕童子:天真纯一、未失自然本性的人。

〔66〕擎:执笏。跽:跪拜。曲拳:鞠躬。

〔67〕疵:毛病,用作动词,认为……是毛病。

〔68〕古:古人。

〔69〕教:教导,教诲。讁(zhé):指责。

〔70〕病:指灾祸。

〔71〕大:也作“太”,可通。政法:正人之法。政,匡正。谍:妥当。

〔72〕化:感化。

〔73〕师心:师从有为之心。

〔74〕敢:谦词。方:方法。

〔75〕斋:即斋心。语若:告诉你。

〔76〕其:岂。

〔77〕皞(hào)天:自然。不宜:不合。

〔78〕茹荤:吃肉食。茹:吃。

〔79〕心斋:一种内心斋戒,即心地平静专一而无杂念。

〔80〕若一志:专一你的心志。若,你。

〔81〕气:气息。

〔82〕听止于耳:当作“耳止于听”。

〔83〕符:合。

〔84〕得使:得到教诲。

〔85〕若:你。樊:藩篱,指卫国境内。

〔86〕入:接纳。鸣:指劝谏。

〔87〕毒:药味。

〔88〕一宅:安心于一,了无二念。几:近。

〔89〕瞻:观看。彼:眼前万物。阕:空。

〔90〕室:指人心。

〔91〕止止:集于虚明之心。前面“止”是动词,有“处、集”之意。后面“止”是名词,指空明虚静的心境。

〔92〕坐驰:谓形坐而心驰。

〔93〕徇:同“循”,顺。

〔94〕舍:冥附。

〔95〕纽:枢纽,关键。

〔96〕伏戏:即伏羲。几蘧(qú):传说中的古代圣君。

〔97〕散焉者:指平庸的人。

【译文】

颜回去拜见孔子,向他辞行。孔子问:“到哪里去呢?”颜回说:“我将要到卫国去。”孔子问:“去做什么事情?”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国君,年壮气盛,行事专断自用,轻率地处理国事,却看不见自己的过错。好残民命,国中死者相枕藉,好像蕉草填满了大泽一般,人民无处可归了!我曾听先生说过:‘国家安定就可以离去,国家危乱就应前往救扶,好像医生门前有很多病人等待着就治。’我想根据先生所说的去想想救治卫国的办法,或许这个国家的百姓还可以免于疾苦吧!”

孔子说:“唉!你去了恐怕要遭受卫君的刑戮啊!学道应当专心壹志,而不可使心志杂乱,心杂就会多事,多事就会自扰,自扰就有忧患,有忧患就会不可救药。古代的至人,先以道德充实自己,而后才去帮助别人。现在你自己的道德尚未充实,哪有闲工夫去纠正暴君的行为!况且你知道道德丧失和智慧显露的原因吗?道德的丧失是由于好名,智慧的外露是由于好争。名,只能成为人们互相倾轧的祸根;智,只能成为人们互相争斗的工具。这二者都是凶恶的器具,不可以作为处世的正道。而且道德纯厚、诚意着实,但并不了解卫君其人的意气;不与世人争夺美名令闻,而并不知晓卫君的心意。如果你勉强用仁义法度的言论陈述于卫君的面前,这是用别人的丑恶来显示自己的美德,认为你是在害他。害别人的,别人必定要反过来害你。你恐怕要被人家害了!况且假如卫君喜欢贤臣而憎恶坏人,那么朝中贤人正多,又何用你去显异于人呢?除非你不进言,否则卫君必将乘机抓住你的漏洞而施展他的巧辩。到那时,你会目眩眼花,面色和顺,口舌自救不暇,卑恭之色现于脸面,内心就会迁就卫君的主张了。这就好像是用火来救火,用水来救水,只会增益其多。如果按照开始时的样子不断地谏诤下去,你恐怕虽有忠诚之言却不被信用,那就必定要死在卫君的面前了!从前夏桀杀关龙逢,殷纣杀王子比干,这都是因为他们修饰其身,以臣下的地位爱抚君主的民众,违反君主的意志,所以君主才借他们的饰身好名而乘机杀害了他们。这就是追逐虚名的祸害。从前尧攻打丛、枝、胥敖,禹攻打有扈,使这些国家变成废墟,百姓成为厉鬼,国君都被杀死。他们不断用兵,贪图实利不止,这都是追求虚名和实利的结果,你没有听说过这些事吗?追求虚名实利的人,虽有圣人都不能感化他们,更何况你呢?虽然如此,你此去必有规劝暴君的办法,且试着说给我听听!”

颜回说:“外形端正而内心谦虚,行事勉力而心志专一,这样可以吗?”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卫君刚猛之性充张于内而彰扬于外,神采气色毫无定准,世人不敢违逆他,他却压抑了别人对自己的忠谏,来求得自己内心的快适,这种人每天用小德渐渐感化他尚且不成,何况一时用大德来改变他呢?他必定固执己见而不被感化,即使表面附和,内心却拒不纳谏,你的方法怎么可以呢?”

颜回说:“那么我就内心真诚而外表恭敬,援引成说而上比于古人。内心真诚就是与自然为同类。与自然为同类,知道人君和自己,都是天生的,这样,我哪里会去祈求人家称赞我的话为善,又哪里会管人家的话为不善呢?像这样,世人就会称我为天真纯一、未失自然本性的人。这就叫作与自然为同类。外表恭敬就是与世人为同类。执笏跪拜和鞠躬,这是做人臣的礼节,世人都这样做,我敢不这样做吗?做一般人所做的事,世人就不会指责我了,这就叫作与世人为同类。援引成说而上比于古人,就是与古人为同类。所说的虽然是古人的教诲之言,其实是在讽责当今人君的过失,这些教诲之言出于古人,并不是我虚造的。像这样,虽然直言讽责,却不会招致祸害,这就叫作与古人为同类。这样做可以吗?”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你要纠正人家的方法太多,而又不妥当,这几种方法固然不一定会得罪卫君,但至多也只能免罪而已,怎么能够感化他呢?这是因为你的方法都是出于有为之心的缘故。”

颜回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请问先生有什么好的办法?”孔子说:“你先须斋心,我再告诉你。有心去感化卫君,哪里有这么容易的呢?如果认为这样做容易,便与自然之理相违背。”

颜回说:“我的家境贫寒,不饮酒、不吃肉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像这样,可以称作斋戒吗?”孔子说:“这仅够得上祭祀之斋的要求,并不是‘心斋’。”

颜回说:“请问什么是‘心斋’?”孔子说:“专一你的心志,不要用耳朵去听,而要用心灵去体会,不要用心灵去体会,而要用气去感应。耳朵的作用仅限于听闻声响而已,心的思虑仅能与外物相合而已。至于气,乃是以虚空容纳万物的。真道唯聚于空明虚静的心境,这就是心斋的妙义。”

颜回说:“我未受教诲之时,自以为有自己的存在;听了‘心斋’之教以后,就完全忘掉了自己的存在。这样可算是达到了空明虚静的心境吗?”孔子说:“达到了!我可以告诉你了:你入游卫国,不可为虚名所动心,卫君能接纳你的话就说,不能接纳你的话就不说。不开一门,不发一药,处心于至一之道,必等到不得不说时再发话,这样就差不多了。不走路是很容易的,走路要不留痕迹就难了。为人欲所驱使就容易作伪,唯任自然天理就难以作伪。只知道有翅膀而飞,却不知道没有翅膀而飞的;只知道用心智而能知,却不知道不用心智而能知的。如把眼前万物都看作空虚,就能使自己心境空明而发出纯白的自然之光,吉祥就会集于虚明之心。如果心境不能空明虚静,这就叫作形坐而心驰。使耳目等器官内通于心而排除心智在外,鬼神也会来冥附,何况是人呢?这样万物都可以被感化,这是禹、舜处世应物的关键,也是伏戏、几蘧始终不忘的御世原则,更何况平庸之辈呢?”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1〕,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2〕,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3〕。匹夫犹未可动〔4〕,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5〕。子常语诸梁也曰〔6〕:‘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7〕。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8〕。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9〕。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10〕,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11〕,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12〕!”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13〕:其一,命也〔14〕;其一,义也〔15〕。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16〕,无所逃于天地之间〔17〕。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18〕,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请复以所闻〔19〕:凡交〔20〕,近则必相靡以信〔21〕,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22〕。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23〕,两怒必多溢恶之言〔24〕。凡溢之类妄〔25〕,妄则其信之也莫〔26〕,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27〕:‘传其常情〔28〕,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29〕。’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30〕,常卒乎阴〔31〕,大至则多奇巧〔32〕;以礼饮酒者,始乎治〔33〕,常卒乎乱〔34〕,大至则多奇乐〔35〕。凡事亦然,始乎谅〔36〕,常卒乎鄙〔37〕;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38〕。夫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39〕。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40〕,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41〕,于是并生心厉〔42〕。剋核大至〔43〕,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44〕,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45〕。’过度,益也〔46〕。‘迁令’‘劝成’,殆事〔47〕。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48〕!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49〕,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50〕,此其难者。”

【注释】

〔1〕叶公子高:楚庄王玄孙,姓沈,名诸梁,字子高,被封于叶,僭号称公。使:出使。

〔2〕王:楚王。重:重要的使命。

〔3〕敬:恭敬。不急:指迟迟不肯依允别人的请求。

〔4〕动:感化。

〔5〕栗:害怕。

〔6〕子:你,指孔子。语:告诉。

〔7〕若小若大:不管大小。寡:少。懽成:欢然成功。

〔8〕人道之患:指君主的惩罚。阴阳之患:指喜惧交战于胸中导致疾病。

〔9〕臧:善,指美食厚味。爨(cuàn):司火之人。清:清凉。

〔10〕情:实,指出使之事成行。

〔11〕是两也:谓忧虑结于心,刑罚遭于外。

〔12〕任:承担,承受。子:你。来:语气助词,犹“咧”。

〔13〕大戒:不可逾越的大法。

〔14〕命:指受之于自然之天的性分。

〔15〕义:指人所应尽的社会职责。

〔16〕适:往。

〔17〕无所逃:无可逃避。

〔18〕施:移动,改易。

〔19〕复:再。

〔20〕交:国与国之间的交往。

〔21〕近:邻近的国家。靡:顺。信:信用。

〔22〕或:有人。

〔23〕溢美:夸奖过分。溢,满溢。

〔24〕溢恶:指责过分。

〔25〕类:近似。妄:不真实。

〔26〕莫:疑惑。

〔27〕法言:格言。

〔28〕常情:真实无妄之言。

〔29〕几:近。全:谓免祸全身。

〔30〕阳:谓喜。

〔31〕卒:结束。阴:谓怒。

〔32〕大至:过甚,甚至。大,通“太”。下同。奇巧:诡诈。

〔33〕治:谓依循规矩。

〔34〕乱:谓迷醉大乱。

〔35〕奇乐:狂乐狎侮。

〔36〕谅:诚信。

〔37〕鄙:欺诈。

〔38〕毕:结束。

〔39〕行:谓传达语言。实丧:得失。

〔40〕忿:愤怒。设:发作。

〔41〕茀(bó):勃然。

〔42〕心厉:伤人的恶念。

〔43〕剋核:苛求。大至:太过分。大,通“太”。

〔44〕不肖之心:即伤人的恶念。

〔45〕迁:改变。劝:劝勉。

〔46〕益:增益。

〔47〕殆:危险,用作动词,使事情变危险变糟糕。

〔48〕慎:慎重、谨慎。与:通“欤”,表疑问语气词。

〔49〕中:指心性。

〔50〕致命:据实传命。

【译文】

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问孔子说:“楚王交给我极为重要的使命,齐国对待外国的使臣,表面上总是很恭敬,实际上却迟迟不肯依允别人的请求。一般人尚且不易被感化,何况是诸侯呢!我感到很害怕。你曾经跟我说过:‘凡事无论大小,很少有不依于大道而能欢然成功的。事情如果办不成功,就必定有君主的惩罚;事情如果成功,就必定有喜惧交战胸中而致疾病。无论是成功或不成功都不会遭到祸患的人,只有得道之人才能做到。’我平日的饮食极为粗淡而不求精美,所以厨工都不会因热而思求清凉。现在我早晨接受使命而晚上就要喝冰水,我大概是内心焦灼了吧!我出使之事还未实际进行,就已经喜惧交战胸中而致疾病了。事情如果再办不成功,必定有君主的惩罚。这双重祸患,做人臣的不能够承受,请先生教我避免祸患的方法吧!”

孔子说:“天下有两个不可逾越的大法:一个是受于自然之天的性分,一个是人所应尽的社会职责。子女爱敬双亲,这就是自然的性分,系结于心而不可解除;人臣侍奉君主,这就是应尽的社会职责,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能没有国君,在天地之间是无法逃避的。这就是所谓的不可逾越的大法。所以子女侍养双亲,无论环境如何都要让他们安适,这就是孝心的最高体现;人臣侍奉君主,无论去做何事都要顺从他的心意,这就是忠心的最高表现;自我调养心性,哀乐之境都不能影响到自己的情绪,知道事情无可奈何而能安心去做,这就是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为人臣子的,本来就有不得已的事情,但只要尽力按照事情的实际去做而不顾自身,哪里会产生贪生怕死的念头呢?你这样去做就可以了!我再告诉你我所听到的话:大凡国与国之间的交往,邻近的国家就一定用信用去求顺,远道的国家就一定用忠信去结信,语言必须有人传达。传达两国君主喜怒的言辞,实在是天下最难的事。两国君主喜悦,其言辞就一定会夸奖过分,两国君主愤怒,其言辞就一定会指责过分。凡是过分的话就会接近于不真实,不真实的话使人迟疑不信,疑惑则传话的使臣就会遭殃了。所以格言说:‘传达真实之言,不要传达过分的言辞,那就差不多能够免祸全身了。’譬如以技巧角力的,起初以喜相邀,最后以怒相斗,甚至各出诡计而击杀对方;以礼节饮酒的,起初依循规矩,最后迷醉大乱,甚至会狂乐荒淫。什么事情都是这样,起初时彼此诚信,最后就互相欺诈;许多事情开始时只露出微兆,到最后就酿成了大祸。言语凭虚相生,有如风波的忽起忽灭,不可捉摸;所以传达言语时,就会有得有失。风波容易波动,得失之间容易产生危险。所以愤怒的发作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巧言偏辞的相欺。逼兽于死地,它就会发出怪叫之声,其怒气勃然发作,于是便产生了伤人的恶念。一个人做事太苛刻,别人就会起恶念来报复他,而他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如果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谁能知道将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所以格言说:‘不要改变所传达的命令,不要勉强使事情成功。’超过常度,就是私自增益。‘改变命令’‘强求成功’,就足以把事情搞糟。成就美事需要很长的时间,做成坏事等到觉悟已悔改不及,可以不慎重吗?顺着万物的自然之理而悠游我心,寄托于不得已而蓄养心性,这就达到理想的境界了。何必迁令劝成地去传命呢?只需据实无伪就是了,这样做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1〕,而问于蘧伯玉曰〔2〕:“有人于此〔3〕,其德天杀〔4〕。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5〕;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6〕,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7〕,正女身也哉〔8〕!形莫若就〔9〕,心莫若和〔10〕。虽然,之二者有患〔11〕。就不欲入〔12〕,和不欲出〔13〕。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14〕;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15〕。彼且为婴儿〔16〕,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17〕,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18〕,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19〕。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当车辙〔20〕,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21〕。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22〕,几矣〔23〕!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24〕,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25〕,为其决之之怒也〔26〕;时其饥饱〔27〕,达其怒心〔28〕。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29〕,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30〕,以蜃盛溺〔31〕。适有蚊虻仆缘〔32〕,而拊之不时〔33〕,则缺衔毁首碎胸〔34〕。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35〕,可不慎邪!”

【注释】

〔1〕颜阖:姓颜,名阖,鲁国贤人。傅:做师傅。卫灵公太子:指蒯聩。

〔2〕蘧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卫国贤大夫。

〔3〕人:指太子蒯聩。

〔4〕天杀:天性刻薄。

〔5〕方:规矩,法度。危:危及。

〔6〕其知:他的智慧。知,通“智”。适:恰。过:过失。

〔7〕戒:警戒。慎:谨慎。

〔8〕女:通“汝”,你。

〔9〕就:随顺。

〔10〕和:调和。

〔11〕之:此。二者:指“就”与“和”。

〔12〕入:谓苟同。

〔13〕出:谓显己之长。

〔14〕颠:颠覆,失败。灭:毁灭。崩:败坏。蹶:绊倒。

〔15〕妖孽:谓祸患。

〔16〕且:将。婴儿:比喻无知。

〔17〕町畦(tǐng qí):田界,可引申为检束。

〔18〕无崖:无崖岸,可引申为放荡不拘。

〔19〕达:畅达,谓顺其心意。疵:小病,可引申为过失。

〔20〕怒:通“努”,奋举。当:抵挡。辙:车轮碾过的痕迹,此处引申为车轮。

〔21〕是:自是,自负。

〔22〕积:经常。伐:夸耀。而:通“尔”,你。犯:触犯。

〔23〕几:危殆。

〔24〕生物:活的动物。与之:给它吃。

〔25〕全物:整个动物。

〔26〕决:撕裂。

〔27〕时:通“伺”,伺候。

〔28〕达:顺导。

〔29〕杀:谓搏噬人。

〔30〕盛(chéng):装。矢:通“屎”,马粪。

〔31〕蜃(shèn):一种以贝壳作装饰的器皿。溺:马尿。

〔32〕适:恰。仆缘:附缘于马体。仆,附。

〔33〕拊:拍打。不时:时机不对。

〔34〕缺衔:决裂衔勒。毁首碎胸:谓人遭蹄踢,毁首碎胸。

〔35〕亡:忘,忘掉。

【译文】

颜阖将要去做卫灵公太子蒯聩的师傅,他问蘧伯玉说:“现在有一个人,其天性刻薄。若依随他而不依法度规矩,就必定要危及我国;若以法度绳墨之言规谏他,就必定首先危及我身。他的智力足以看到别人的过失,而不能看到自己的过失。像这样的情形,我怎么办呢?”

蘧伯玉说:“你问得很好!要警戒,要谨慎,先端正你自己!外表应现出恭敬随顺之态,内心应存有调和诱导之意。虽然如此,这二者仍避免不了祸患。外表虽然随顺他而不能与他苟同,内心虽然调和诱导他而不能故显己美。外表随顺太过分,将会与之同流合污而使自己覆败毁灭,崩坏蹶倒;内心调和诱导太显露,他以为你在争声名,所以必将招致祸患。他如果像婴儿那样无知,你也和他一样像婴儿那样无知;他如果没有界限的约束,你也和他一样没有界限的约束;他如果放荡不拘,你也和他一样放荡不拘。顺着他的心意,渐渐地把他引导到没有过失的境界。你不知道那螳螂吗?奋力举起臂膀去抵挡车轮的前进,它不知道自己不能胜任,这是因为把自己的本领看得太大的缘故。要警戒,要谨慎!常常称赞你自己的美才去触犯暴君的颜面,那就危险了!你不知道养虎的人吗?他不敢把活的生物给虎吃,因为怕它在搏杀活物时引发凶残的天性;不敢把整个动物给虎吃,因为怕它在撕裂动物时引发凶残的天性;知道它的饥饱而伺候,顺着它的喜怒之情去疏导。虎和人不同类,而它对养己者产生媚爱之意,是由于顺其情性的缘故;所以它要伤害人,是因为违逆了它的情性。那爱马的人,用竹筐接马粪,用大蛤壳接马尿。偶尔有蚊虻叮在马身上,而拍打得出其不意,马就会咬断衔勒,使人遭蹄踢而毁首碎胸。爱马之意有所至极,马反而会忘掉你的爱意,这可以不谨慎吗?”

匠石之齐〔1〕,至于曲辕〔2〕,见栎社树〔3〕。其大蔽数千牛〔4〕,絜之百围〔5〕;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6〕;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7〕。观者如市,匠伯不顾〔8〕,遂行不辍〔9〕。弟子厌观之〔10〕,走及匠石〔11〕,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12〕,勿言之矣!散木也〔13〕,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14〕,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15〕,以为柱则蠹〔16〕,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17〕:“女将恶乎比予哉〔18〕?若将比予于文木邪〔19〕?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20〕,实熟则剥〔21〕,剥则辱〔22〕;大枝折,小枝泄〔23〕。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24〕,自掊击于世俗者也〔25〕。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26〕,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27〕?而几死之散人〔28〕,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29〕。弟子曰:“趣取无用〔30〕,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31〕!彼亦直寄焉〔32〕,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33〕。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34〕!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35〕,而以义誉之〔36〕,不亦远乎!”

【注释】

〔1〕匠石:一个名叫石的木匠。之:往。

〔2〕曲辕:地名。

〔3〕栎(lì)社树:社中的栎树。社,祭祀土地神的地方。

〔4〕蔽:遮蔽。

〔5〕絜(xié):张开两臂度量树身。围:两臂合抱为一围。

〔6〕临山:高出山头。临,俯瞰。仞:七尺为仞,一说八尺。

〔7〕旁:旁枝。

〔8〕匠伯:指匠石。因匠石为众匠之长,故可称为“匠伯”。

〔9〕辍:止。

〔10〕厌观:饱看。

〔11〕走:跑。及:赶上。

〔12〕已矣:算了。已,止。

〔13〕散木:无用之木。

〔14〕棺:棺材。椁:外棺。

〔15〕液(mán):脂液外渗。

〔16〕蠹:虫蛀。

〔17〕见梦:托梦。

〔18〕女:汝,你。恶乎:什么。

〔19〕若:你。文木:纹理细密的有用之木。

〔20〕柤(zhā):即山楂。果蓏(luǒ):在树上生长的叫果,在地上生长的叫蓏。

〔21〕剥:遭受敲打。

〔22〕辱:被扭折。

〔23〕泄:被牵扭。

〔24〕中道夭:中途夭折。

〔25〕掊:打击。

〔26〕几:将近。

〔27〕相物:以散木视我。相,视。

〔28〕而:通“尔”,你。散人:无用之人。

〔29〕诊:告。

〔30〕趣:通“趋”,趋向。

〔31〕密:犹言“别作声”。若:你。

〔32〕彼:指栎树。直:特。

〔33〕为:被。诟厉:讥议。

〔34〕几:近乎,差一点。翦:砍伐。

〔35〕保:谓保全生命之道。

〔36〕而:通“尔”,你。誉:称誉。

【译文】

有个名叫石的木匠到齐国去,到了曲辕,看见了一棵长在社中的栎树。这棵树大到可以遮蔽数千头牛,张开两臂量树身有一百围粗;树干高到耸出山顶八丈以上才有分枝;可用来刳成独木舟的旁枝,数以十计。观看的人像赶集的一样多,然而匠伯不看一眼,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弟子把这树饱看了一番,跑着赶上匠石,说:“自从我拿着斧头跟随先生以来,从没有见过像这样好的木材。先生不肯看一眼,走个不停,这是为什么呢?”匠石说:“算了,不要说它了!那是没有用的散木,用来造船就会沉没,用来做棺材很快就会腐烂,用来做器具很快就会毁坏,用来做门户就会脂液外渗,用来做柱子就会虫蛀,这是不能用作材料的树木。正是因为它没有什么用处,所以能够像这样长寿。”

匠石回来后,社中的栎树托梦说:“你要用什么和我相比呢?你要把我和有用的树木相比吗?那山楂树、梨树、橘树、柚子树以及瓜果之类,果实成熟了就会遭受敲打,敲打就会被扭折;大枝被折断,小枝被牵扭。这就是因为它们有用才害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不能享尽天年而中途夭折,这都是自己招来世俗者的打击。世上的事物没有不是这样的。何况我寻求无用的境地已经很久了,几乎被庸人砍死,到现在仍能保全自己,正是以不材为我大用的缘故。假如我真的有用,我还能够长得这么高大吗?况且你和我都是天地间的一物,为什么你要视我为散木呢?你是将要死亡的无用之人,又怎么能知道无用之木呢!”

匠石醒后把梦告诉给了他的弟子。弟子说:“它既然意在求取无用,又何必要长在社中呢?”匠石说:“别作声!你不要说了!栎树不过是特意寄迹于社中,以便招致众人的无用之讥而保全自己罢了。假如使它不生在社中,早就被人砍为薪木烧了!况且栎树用来保全生命之道的方法与众不同,用常理来称誉它,不就相差太远了吗!”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1〕,见大木焉,有异〔2〕,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3〕。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4〕!”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5〕;俯而见其大根〔6〕,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7〕;咶其叶〔8〕,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9〕。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10〕,宜楸、柏、桑〔11〕。其拱把而上者〔12〕,求狙猴之杙者斩之〔13〕;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14〕;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15〕。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16〕,与豚之亢鼻者〔17〕,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18〕。此皆巫祝以知之矣〔19〕,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为大祥也。

【注释】

〔1〕南伯子綦:即南郭子綦。见《齐物论》篇注。商之丘:即商丘,宋国都城,在今河南商丘市。

〔2〕有异:谓其高大异乎寻常。

〔3〕结驷千乘:千乘车马连接在一起。芘:通“庇”,遮蔽。藾(lài):荫。

〔4〕有:为,是。夫:叹词。

〔5〕拳曲:即卷曲。

〔6〕见:当为“视”之误。大根:指主干的下部。

〔7〕轴解:谓木纹旋散。

〔8〕咶(shì):舔。

〔9〕狂酲(chéng):大醉如狂。不已:不止。

〔10〕荆氏:地名。

〔11〕宜:适宜(种植)。楸(qiū):落叶乔木,材质细密。

〔12〕拱把:两手合握曰拱,一手所握曰把。

〔13〕狙猴:猕猴。杙(yì):小木桩。

〔14〕高名:高大。丽:通“欐”,栋梁。

〔15〕椫(shàn)傍:每边以整块板制成的棺材。

〔16〕解:祭祀之名。颡(sǎn g):额。

〔17〕豚:小猪。亢鼻:鼻孔上翻。亢,仰。

〔18〕适河:投入河中祭神。

〔19〕巫祝:巫师。以:通“已”,已经。

【译文】

南伯子綦到商丘游玩,看见了一棵大树,它的高大异乎寻常,即使连接千乘车马,也将为枝叶之荫所隐庇。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呢?这一定是异乎寻常之材啊!”仰头望它的细枝,却是弯弯曲曲而不能做栋梁;低头看主干的下部,却是木纹旋散而不能做棺椁;舔舔它的叶子,嘴巴就会溃烂而被伤害;闻闻它,就会使人大醉如狂,三天都醒不过来。子綦说:“这一定是不成材的树木,所以才能长得这么高大。神人之所以神凝而常存,正是因为其不成材的缘故呀!”

宋国有荆氏那么一个地方,适宜于种植楸、柏、桑之类的文木。长到一两把粗以上的,就被寻求栓猴子的小木桩的人砍伐;三围四围粗的,就被寻求做高大栋梁的人砍伐;七围八围粗的,就被为富贵人家寻求整块板制成棺材的人砍伐。所以不能享尽天年而中途被斧头砍伐了,这就是有用之材招来的祸患。所以在解罪求福的祭祀中,白额头的牛,鼻孔上翻的猪,以及有痔病的人,都不能投入河中祭神。这都是巫师已经知道的了,认为那是不吉祥的。但神人以不材能够保身为最大的吉祥。

支离疏者〔1〕,颐隐于脐〔2〕,肩高于顶〔3〕,会撮指天〔4〕,五管在上〔5〕,两髀为胁〔6〕。挫针治〔7〕,足以糊口;鼓播精〔8〕,足以食十人〔9〕。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10〕;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11〕;上与病者粟〔12〕,则受三钟与十束薪〔13〕。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注释】

〔1〕支离疏:作者虚构的人物。支离,指形体支离;疏,指智力不全。比喻其忘形去智。

〔2〕颐:面颊。隐:隐藏,此处谓支离疏由于弯腰驼背而脸与肚脐齐平。脐:肚脐。

〔3〕顶:头顶。

〔4〕会撮:发髻。指天:朝天。因其佝偻低头故发髻朝天。

〔5〕五管在上:五脏的穴位朝上。正常情况应该朝后。

〔6〕两髀为胁:谓大腿与胁靠到一起。髀(bì),大腿。

〔7〕挫针:缝衣服。挫,持。治(jiè):洗衣服。,脏旧衣服。

〔8〕鼓:簸,扬米去糠。(cè):小簸箕。播精:播去粗糠而得精米。

〔9〕食:赡养。

〔10〕征:征召。攘臂:谓遨游自在的样子。

〔11〕役:徭役。不受功:谓无须接受劳役之苦。

〔12〕与:给。

〔13〕钟:六斛四斗为一钟。束:捆。薪:柴草。

【译文】

支离疏这个人,面颊与肚脐齐平,肩膀高过头顶,脑后的发髻朝天,五脏的穴位随背而向上,胁与大腿靠到一起。他替人家缝洗衣服,能够糊口;扬糠播米,足够赡养十个人。国家征兵时,他捋袖挥臂而游于其间;国家有大的徭役时,他因为残疾而无须接受劳役之苦;国家给贫病的人发放救济的时候,他可以领到三钟粮食和十捆柴草。形体残缺不全的人,尚且能够养活自身,享尽天年,更何况忘其德行的人呢!

孔子适楚〔1〕,楚狂接舆游其门曰〔2〕:“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3〕!来世不可待〔4〕,往世不可追也〔5〕。天下有道,圣人成焉〔6〕;天下无道,圣人生焉〔7〕;方今之时,仅免刑焉〔8〕。福轻乎羽,莫之知载〔9〕;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10〕,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11〕!迷阳迷阳〔12〕,无伤吾行!吾行却曲〔13〕,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14〕,膏火自煎也〔15〕。桂可食〔16〕,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注释】

〔1〕适:往,到。

〔2〕接舆:楚国的隐士,姓陆,名通,字接舆。

〔3〕凤兮凤兮:这里用凤鸟来嘲讽和比喻孔子。何如:如何,多么。衰:衰落。

〔4〕待:期待。

〔5〕追:追回。

〔6〕成:成就功业。

〔7〕生:苟全性命。

〔8〕方:当。仅:很少。

〔9〕载:承受。

〔10〕已:停止。

〔11〕画地:比喻愚者自拘。

〔12〕迷阳:一种多刺的草,常生路旁。

〔13〕却:退却。曲:拐弯而行。

〔14〕自寇:自招砍伐。

〔15〕膏:油脂。煎:煎熬,燃烧。

〔16〕桂:肉桂,其皮辛香,可供调味。

【译文】

孔子到楚国去,楚国的狂士接舆来到孔子的馆舍,唱道:“凤啊,凤啊,为什么怀着盛德到这衰败的国家来呢!未来的社会是不可期待的,过去的社会是无法追回的。天下太平时,圣人就能成就自己的功业;天下混乱时,圣人只能苟全性命;当今这个时代,很少有人能够免于刑戮。幸福比羽毛还要轻,却不知道受用;祸患比大地还要厚重,却不知道回避。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在他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德行。危险啊!危险啊!不要画地为牢而拘守一隅。迷阳草啊!不要妨碍我行路。我走路时小心地退却拐弯啊!不要伤害我的脚。”

山上的树木自己招来砍伐之祸,油脂燃的火熬干了自己。桂树可供调味食用,所以砍伐它;漆树可以用,所以割取它。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知道无用的作用。

【评析】

儒家整体来说还是积极入世的。石门隐者评价孔子就是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大概在孔子之时,就有许多人认为天下不可为,因而隐居避世了。石门隐者是一位,本文的接舆也是一位。《论语》中对接舆歌而过孔子曾有记载,与本文略微不同:“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庄子将接舆之歌大幅扩充,将一句简单的感叹变成了一首末世悲歌,他唱道:“方今之时,仅免刑焉!”此时的天下比无道还要糟糕,能保全自己免遭杀戮之祸都是困难的,因此他提出了一个特殊的看似荒谬的避世全身的方法:无用。

开篇借孔颜对话,引出心斋,指出要虚己以游世。颜回开始是典型的儒家性格,乱国就之,跃跃欲试。孔子却告诉他此去如羊入虎口,殆往而刑。后世一些解庄者认为庄子是孔门颜回一脉,因为二人性格、思想倾向比较接近,在《庄子》中,连孔子有时都是被嘲笑讥讽的对象,而颜回却都是正面形象,且庄子最重要的心法“心斋”和“坐忘”都跟颜回有关。其实我们不妨将本段的颜回看作庄子,将颜回的思想转变看成庄子的思想历程。没有人天生就是隐士,孔子也感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行与藏的选择根据的还是时局的好坏。孔子与接舆、石门隐者、长沮、桀溺等人之间的差别也没那么大,他们并不是一意孤行者。孔子时已是如此,到了战国中期庄子生活的年代,更是每况愈下。我们且看顾炎武对春秋战国差别的描述:“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日知录·周末风俗》)此时是真正的礼崩乐坏,天下大乱。

因此,庄子决意要隐居避世。楚王来聘庄子为相,庄子断然不肯。他以庙堂牺牛作比,牺牛因为有用,虽然得到荣华,却也牺牲了自己。在本篇中,则有山木、社树的例子。庄子也不是一味地无用,他仍然做了漆园吏,和栎社树一样,“彼亦直寄焉”,在有用、无用之间。

本篇末段云:“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庄子固然是撕开了生命残酷的真相。但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人们互惠互利,提供自己的价值,与其他人交换,从而使社会健康发展、欣欣向荣,本是平常不过的事,也是大家乐意去做的事。以此为基点反观庄子思想,可知都是沉痛的乱世之言,不可当作大常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