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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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生主

【题解】

本篇在内七篇中最为短小简单,但篇题亦有二解。旧时多以“生主”二字连读,解为“真君”“真宰”“真性”等,然与庄子原意似不合。所谓“养生主”,当解为“养生之宗旨”。依庄子之说,循乎天理,依乎自然,处于至虚,游于无有,消融主客,哀乐不伤,以尽天年,此乃养生之宗旨。

全篇以“缘督以为经”为纲,又以三则寓言故事来阐明此宗旨。首先,以庖丁解牛的寓言,从正面阐明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的宗旨。接着以右师不善养生与泽雉不蕲樊中的寓言,从正反两面阐明保全天性为养生之宗旨。嗣后,用老聃安时处顺、哀乐不入的寓言故事,进一步发明安时处顺、至于悬解之旨。最后又以“薪尽火传”之喻总结前文,戛然锁住全篇。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1〕。以有涯随无涯〔2〕,殆已〔3〕!已而为知者〔4〕,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5〕,可以保身〔6〕,可以全生〔7〕,可以养亲〔8〕,可以尽年〔9〕

【注释】

〔1〕涯:岸,边。知:思虑,情识。

〔2〕随:追逐。

〔3〕殆:危险。已:通“矣”,了。

〔4〕已:即上文“殆已”一词的省略。为:追逐。

〔5〕缘:循,顺应。督:人的脊脉,是骨节空虚处。经:常。

〔6〕保身:谓不使形躯遭受刑戮。

〔7〕全生:谓保全自然本性。生:通“性”,自然本性。

〔8〕养亲:谓不残生伤性,以辱双亲。

〔9〕尽年:享尽天年。

【译文】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情识是无穷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追逐无穷的情识,那就很危险了!业已危险而仍汲汲追逐情识,那就更加危险了!做了好事不贪图名誉,做了坏事不遭受刑戮。把顺应自然的中虚之道作为养生的常法,便可以不使形躯遭受刑戮,可以保全自然本性,可以不残生伤性,以辱双亲,可以享尽天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1〕,手之所触,肩之所倚〔2〕,足之所履〔3〕,膝之所踦〔4〕,砉然向然〔5〕,奏刀騞然〔6〕,莫不中音〔7〕,合于《桑林》之舞〔8〕,乃中《经首》之会〔9〕

文惠君曰:“譆〔10〕,善哉!技盖至此乎〔11〕?”

庖丁释刀对曰〔12〕:“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13〕。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14〕,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15〕,批大郤〔16〕,导大窾〔17〕,因其固然〔18〕,技经肯綮之未尝〔19〕,而况大軱乎〔20〕!良庖岁更刀〔21〕,割也;族庖月更刀〔22〕,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23〕。彼节者有间〔24〕,而刀刃者无厚〔25〕,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馀地矣〔26〕。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27〕,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28〕,视为止〔29〕,行为迟,动刀甚微〔30〕。謋然已解〔31〕,如土委地〔32〕。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33〕,善刀而藏之〔34〕。”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35〕。”

【注释】

〔1〕庖丁:名叫丁的厨师。庖,厨师。文惠君:即梁惠王。

〔2〕倚:靠近。

〔3〕履:踩。

〔4〕踦(yǐ):一足,引申为屈一足之膝抵住牛。

〔5〕砉(huā)然:皮骨相离的声音。向然:指皮骨相离之声随刀而响应。向,通“响”。

〔6〕奏刀:进刀。騞(huō):谓进刀解物的声音。

〔7〕中(zhòng)音:合乎音乐节奏。

〔8〕桑林:殷汤乐名。

〔9〕经首:尧乐《咸池》中乐章名。会:节奏。

〔10〕譆:通“嘻”,惊叹声。

〔11〕盖:通“盍”,何故。

〔12〕释:放下。

〔13〕进:超过。

〔14〕遇:接触。

〔15〕天理:天然的纹理。

〔16〕批:击。郤(xì):通“隙”,指筋骨连接处的空隙。

〔17〕导:引刀深入。窾(kuǎn):骨节间的空穴。

〔18〕因:顺着。固然:本来的样子。

〔19〕技经肯綮(qìng):技,当作“枝”,谓枝脉。经,经脉。肯,粘着骨头的肉。綮,筋肉相结处。

〔20〕軱(gū):坚硬的大骨。

〔21〕岁:一年。更:换。

〔22〕族庖:指技术一般的庖人。

〔23〕发:起。硎(xíng):磨刀石。

〔24〕节:骨节。间:间隙,空隙。

〔25〕无厚:没有厚度。

〔26〕恢恢:宽绰的样子。

〔27〕族:筋骨交错盘结之处。

〔28〕怵(chù)然:警惕的样子。

〔29〕止:集中,专注。

〔30〕微:轻。

〔31〕謋(huò)然:筋骨解散的样子。

〔32〕委:堆积。

〔33〕踌躇满志:闲豫安适,从容自得的样子。

〔34〕善刀:拭刀。

〔35〕养生:指养生之道。

【译文】

庖丁为文惠君宰牛,手触肩顶、足踩膝抵等各种动作,牛的骨肉分离所发出的砉砉响声,还有进刀解牛时哗啦啦的声音,无不符合音乐的节奏,与《桑林》舞的节拍、《经首》曲的韵律相和谐。

文惠君说:“啊,好极了!你的技术怎么会达到这样高超的地步呢?”

庖丁放下牛刀回答说:“我所爱好的是道,已经超越技术层面了。开始我解牛时,见到的都是整体的牛;三年之后,就再也看不见整头的牛了。现在,我宰牛时全凭心领神会,而不需要用眼睛看,感觉器官的作用停止了,而专凭精神活动来行事。顺着牛身上天然的纹理,劈开筋肉的间隙,在骨节的空隙处引刀而入,顺着牛的自然结构去用刀,即便是经络相连、筋骨交错的地方都没有碰到,何况那大骨头呢!好的厨师一年换一把刀,因为他们是用刀割筋肉;普通的厨师一个月换一把刀,因为他们是用刀砍骨头。我的刀用到如今已经十九年,宰过的牛也有几千头了,而刀口还是像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的一样锋利。牛的骨节间有缝隙,而刀刃却薄得没有厚度,用没有厚度的刀刃切入有缝隙的骨节,宽宽绰绰,刀刃的游动运转肯定有足够的馀地。所以这把刀用了十九年还是像新磨的一样。虽然这样,每碰到筋骨盘结的地方,我知道不容易下手,依然小心谨慎,眼神专注,手脚缓慢,刀子微微一动,牛就哗啦解体了,如同泥土溃散落在地上一般。我提刀站立,环顾四周,悠然自得,心满意足,然后把刀擦干净收藏起来。”

文惠君说:“好啊,我听了庖丁的这番话,懂得养生的道理了。”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1〕:“是何人也?恶乎介也〔2〕?天与,其人与〔3〕?”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4〕,人之貌有与也〔5〕。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泽雉十步一啄〔6〕,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7〕。神虽王〔8〕,不善也。

【注释】

〔1〕公文轩:姓公文,名轩,宋人。右师:官名。这里指做此官的人。

〔2〕恶乎:为何。介:独足。

〔3〕与:通“欤”,疑问语气词。其:抑或。

〔4〕是:此,指足。独:独足。

〔5〕与:给予。

〔6〕泽雉:水泽中的野鸡。雉,野鸡。十步一啄:谓饮食很难获得。

〔7〕蕲:求。畜:养。樊:鸟笼。

〔8〕王:通“旺”,旺盛。

【译文】

公文轩看到右师便惊讶地说:“这是什么人呢?为什么只有一只脚呢?先天就是这样的呢,还是由于人为而造成的呢?”公文轩自答说:“这是天意使然,不是人为的。是天命使他只有一只脚,人的形貌是天赋予的。因此知道这是先天的,不是人为的。”

水泽中的野鸡走十步才能啄到一口食,走百步才能饮得一口水,但它却不希望被养在笼子里。在笼中,即使精神旺盛,也并不感到自在。

老聃死〔1〕,秦失吊之〔2〕,三号而出〔3〕。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4〕?”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5〕,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6〕,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7〕,必有不蕲言而言〔8〕,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9〕,忘其所受〔10〕,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11〕,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12〕。”

【注释】

〔1〕老聃:即老子,姓李,名耳,字聃,楚国苦县厉乡曲仁里人。曾任周守藏室之史官。

〔2〕秦失(yì):又作“秦佚”,庄子虚构的人物。吊:吊唁。

〔3〕号(háo):哀哭。

〔4〕弟子:指秦失的门人。夫子:指秦失。

〔5〕其:指老子。人:世俗之人。

〔6〕向:刚才。

〔7〕彼:指吊唁的众人。会:聚集。

〔8〕蕲:期望。

〔9〕遁:逃避。倍:通“背”,背弃。

〔10〕所受:谓禀受于自然的天伦关系。

〔11〕适:正当。

〔12〕是:这。帝:天帝。县:通“悬”,倒悬,即捆缚。

【译文】

老聃死了,秦失前去吊唁,仅仅哭了三声就出来了。秦失的弟子问:“他不是先生的朋友吗?”秦失说:“是我的朋友。”弟子又问:“那么这样吊唁可以吗?”秦失说:“可以。起初我以为老聃是世俗之人,而现在看来,他不是这种人。刚才我进去吊唁时,看到有年长的人哭他就像哭自己的孩子,有年轻人哭他就像哭自己的母亲。吊唁的众人所以会合到此哭老聃,一定会边称美边痛哭,这并不是老聃当时所期望的。这就是逃遁天理,背弃情实,忘掉了禀受于自然的天伦关系,古人称这种做法是逃避自然天理所得到的刑罚。当来时,老聃应时而生;当去时,老聃顺理而死。老聃能够安时顺理,死生两忘,不让悲哀喜乐之情侵入胸中,远古圣人把这称为天帝解人于倒悬。”

指穷于为薪〔1〕,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注释】

〔1〕指:通“脂”,脂膏。穷:尽。

【译文】

脂膏作为烛薪燃烧是有烧完之时的,但火却可以传向别的烛薪,以至延续不已。

【评析】

养生,是古今中外的人们生活中的一个主题,中国的道家和道教则特别重视养生,因而形成了独特的养生文化。在一般人和后世道教观念中,养生主要以保养肉身、延长生命甚至长生不老、得道成仙为目的,而以饮食、医药、锻炼、娱心等为手段,但在庄子看来,这无异于误入歧途。

本篇劈头一句“吾生也有涯”,道尽生命的真相。生命不仅是有限的,而且仅有一次,金钱、名誉、地位、娱乐等等一切追求都建立在生命之上,这使得这一次有限的生命显得无限宝贵。越是如此,人们就越是疯狂地追求金钱、名誉、地位、娱乐等,以满足自己的欲望,然而正如庄子接下来所说“而知也无涯”,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在有限的生命里去尽力满足无限的欲望,只能是殆而又殆!尤其现代进入消费社会,资本主义正以各种方式不断刺激人们的消费欲望,使整个社会陷入消费主义的泥淖中,个人更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得不到满足则悲痛自失,得到满足则萌生更大的欲望,这不利于颐养生命。

庄子认为,养生的宗旨在于保养自然本性,使之远离世俗的污染,焕发澄明的真境。自然本性是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性灵的根本,它由天赋予,因而也与天相接。在庄子的思想中,天与人是一对互相对立的概念,本篇首次提到天人关系,公文轩见到右师只剩一条腿,便问他这是先天的还是人为造成的,此处天与人已经截然二分,却并未明确强调二者间的对立。但在庖丁解牛的寓言中,庖丁言解牛须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其刀方能十九年而若新发于硎,而良庖岁更刀、族庖月更刀,则是由于割、折,显示了人为的痕迹。庖丁与良庖、族庖的对比,就代表了天与人的对比,孰高孰下,不言自明。泽雉的寓言更展现了人为对天性所造成的禁锢,在笼子里虽然饮食无忧,但天性受到束缚,不得自由,“神虽王,不善也”,庄子认为这并非一个好的状态;将它放归山林,虽然饮食难以获得保障,但其自然本性得到释放,无疑是泽雉最合宜的生命状态。最后回到人身上来,老子能够认识到生死不过像白天和黑夜一样平常,并做到安时处顺,该来的就让它来,该去的就随它去,凡俗庸众则不明生死真相,牵于亲疏,伤于哀乐,违背天性,庄子称之为遁天之刑。这则寓言亦是天人之辩。庄子时时提示,自然天性既然是来自天,就要保养它,就要顺从它,使之游于俗世之虚无缝隙,免受尘垢的玷污。庄子最后以薪尽火传作结,传达养生真谛,他以薪比喻人的肉身,而以火比喻本真天性,暗示养生在于保养后者,只有循乎天理,依乎自然,处于至虚,游于无有,才能使肉体享尽天年,自然本性永葆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