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世界上任何地方,表面喧嚣的事件都伴随着截然相反的深深的静默,但是这种反差在任何地方都不及在巴尔干半岛上来得大。
狂风在那片山峦上呼啸着,高大的冷杉和橡树被吹得瑟瑟乱舞,整个半岛活像一个疯子。
然而,在谣言四起、暗查不断的世界里,在深处所发生的一切,可能同样延续着疯狂,甚至往往比表面上的疯狂更加厉害。
在外人看来,两国的情报机构就是如此,它们一直奋力地纠缠着一个像鬼故事似的东西。
先显露出疲态的是塞尔维亚的调查员。他们的阿尔巴尼亚同行虽然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为了与对手争口气,才盲目地卷进了这起案件,但是他们也迫不及待地想找机会放弃了。
一段时间之后,总是在大家意想不到的时候,一只小心翼翼的手,神奇地再次伸进了深深的档案堆里。这是一只又细长又纤巧的手,抽血时紧张的护士勉勉强强才找得到静脉,因此手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针眼,显示着它的柔弱。就是这只手,不仅翻阅了双方的案卷,还查阅了另外几百条熟悉或陌生的证言。结果,冬去春来,一年一年过去,一幅令人惊叹的多彩镶嵌画完成了。两国的情报部门根本无法做到的事,他一个人,既无工具,又无资金,未受人胁迫,甚至也没有受到何种任务或者盈利的驱使,仅凭着一种个人的关心,从未外露的关注,几乎把距离机场十七公里处的谜团给解开了。
就好比一个星系,远望像是静止的,而细细端详,很容易就看出里面什么漩涡、震荡、爆炸,潜藏在无底的深渊内部。研究员的案卷夹亦是如此,它从未署名,排列也貌似杂乱无章,而实际上,它是由无穷无尽的细小碎片,按照一种神秘的顺序拼成的镶嵌画。当然,所有的旧资料里面都有,大多数还添上了其他的细节。他们睡过的酒店的名称,甚至是房间号码,清洁工、酒吧侍者的证言。还有各式各样的发票,电话、健身房、驾驶课、看病及药方的票据。似乎还不止于此,里面还不时出现贝斯弗尔特·Y做过的两个梦,看起来是他自己告诉罗薇娜的,一个简单明了,一个晦涩难懂。再就是书信、日记及事后回忆的通话片段,多数附有推测与解释,虽然它们显得自相矛盾,但在某个地方总能会合起来,接着又再度分开,随后再更令人震惊地聚拢起来。
在年轻女子的记录里,那些幸福的日子,她以一种说得出当天晚间新闻里气象预报的精确方式,都一一做了统计,把不同的酒店比较一番,评判出情绪愉悦的程度或级别。所有那些记录都附有女服务员的证言,她们记得年轻女子使用的香水,不慎落在床脚的内裤以及因为从不避孕而在床单上留下的污渍。她什么时候心情郁闷,郁闷多半是电话里与他交谈后生气引发的,她的抱怨,她的失望,或许也同样准确地表现出来。在这两种状态之间,还有第三种状态,像一片迷雾笼罩的灰色区域,更加难以解释。
在为数不多的寄给瑞士女友的信里,有一封她就用过“区域”一词。
“现在,在另一个区域里我们见面了。就算我说这是另一个星球也一点不为过。那儿有别的规则。当然,那儿有冰冷的东西,令人害怕的东西,但是我必须承认,除此之外,那儿还有充满魅力、不为人知的一面……我知道这些话让你吃惊,但是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希望解释给你听。”
“正如你们知道的,我们没有再见面。”与罗薇娜通信的瑞士女友如是说。
事故前的两个星期,她写的另一封信就更加含混不清了。
“我好像又失去了知觉。他一直在对我催眠。起初越是觉得荒唐的事,如今我接受得越快。昨夜,他对我说,我们之间所有的迷雾,近来的不解都是意识在作祟。现在我们撇开了它,可以说我们已经得救了。用身体感受起来总是更容易些。你肯定怀疑你是在和一个疯子说话。起初连我自己也那么觉得。后来,并非如此。不管怎样,很快我们就要见面了,你会觉得我说的没错。”
一连好几个小时,研究员任由自个儿随着这混沌的漩涡亦步亦趋。造成不解的意识。死前的约会,却要称为“死后”。其他深奥的话。每一句话都像锁一样,有时要把真相打开,有时则相反,要把真相永远关起来。
约会明明在死前,却要说成在“死后”。除了这一极端的颠覆,事故当天,在年轻女子的手提包里找到了贝斯弗尔特·Y的书信,或者准确地说,是他最后的便条,字迹潦草,上面开头的话就是:“至于条件,还和上一次一样可以吗?”正是这封信促使情报机构加紧了对他的调查,而且它恰好与他们在密拉玛克兹酒店的最后这次约会有关。
罗薇娜与瑞士女友的一次通话,后者原本没想过要说的,就是在他们念了那张“玩世不恭的便条”之后,她才说了出来。按照大多数报告的看法,这是一次意思含糊的通话,因此,唯有在后者的帮助下才能解释清楚。
“你对我说让我别烦恼是吗?你以为这些与他给予我的幸福相比都是小事,是吗?要是我告诉你他几乎把我当作妓女呢?”
“他竟敢把你当成妓女?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你让我做何感想?”
“我完全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我还要说:虽然他没有用‘妓女’,而是用了‘应召女郎’,但是他对待我,完完全全就像对妓女一样。”
“那你对这样的事情就忍了?”
“……是的……”
“你真是令我震惊啊!说真的,你比他更令我发疯。”
“你说得对。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整个真相。也许是我的错,在电话里和你说这些。我希望等我们见面的时候再说。”
“听着,罗薇娜。无须详细解释也能明白,他要是把你当妓女,他这么做一定有理由。他是在千方百计地羞辱你。”
“他的确想要那么做。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羞辱就是羞辱。”
“我想说的是,也许事情更为复杂。你还记得我们谈论过的电影《茶花女》吗?里面那个人物,虽然他爱着那个姑娘,但是一时生气,就羞辱她,在枕头底下放上一沓钱?”
“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不……等等……相爱的时候有这种事情。”
“罗薇娜,别瞎说了。相爱的时候会争吵,这个傻瓜都知道,但那只是一时发怒而已。而凭我的理解,他可不是冲动,而是冷静地这么做的。”
“是的。他的确如此……那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正是这个我根本想不通。也许他对你怀恨在心。愤怒到想要报复。一种……我也说不上来。”
“不,他不是那种人。我是,有时候我很难控制自己。但是他不这样。”
“他就是想要贬低你。来压垮你,从道德上杀死你……而不是从肉体上……你不明白吗?”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呢?”
“这个只有他才知道。你对我说过你怕他。也许他,也怕你。”
“他怕什么呢?”
“我不知道。你们俩都害怕对方。不是害怕,而是恐惧……没关系。罗薇娜,我亲爱的,好好想想这件事。我不想让你烦心,但是你要小心!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