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作为星际生态飞城阿尔戈号的市长,吉纳迪·戈尔卢夫并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地球上的市长们通常需要关注的是,诸如垃圾处理、市容建设、政府税收、招商投资以及会晤重要人物等繁杂公务。
而在这里,垃圾由我来处理,没有建设的需求,也没有税收问题——阿尔戈号的全体成员早已经把他们的全部资产留在了地球上,并做了为期一百零四年的担保投资计划,他们的工资会自动打入信托基金的账号——飞船上面也没有任何的商业行为。如果飞船上突然有人到访,不论该人是平民百姓还是政府官要,所有人都会大吃一惊的。
戈尔卢夫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处理阿尔戈号社区的日常事务。
因此,戈尔卢夫对刚刚发生的那件命案表现出的反常的兴奋倒在我的意料之中。阿尔戈号上没有用以调查戴安娜·查勒死因的警察。尽管船上有几个受过培训的调停者可以解决成员内部的纠纷,但戈尔卢夫还是固执地认为,自己才是处理此次事件的最佳人选。而且此刻,他正以固有的沉着冷静处理着这件事。
“他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发问了,他的嗓音一如既往声如洪钟。这个小个子扫视了一圈他所召唤到办公室的这些人:亚伦·罗斯曼双手插在兜中站在那里;他的前面坐着克里斯汀·胡金拉德,两条长腿叠在一起;长着四条胳膊、足有三个市长的身形那么大的血肉泰山张爱新——他身下的椅子已经看不见了;另外还有三个人:唐纳德·马格比——市长助理;精神病医生帕·林德兰;帕梅拉·索歌德——戴安娜的生前好友。
“从医学角度上来看,事情显而易见。”等了一会儿,克里斯汀确认没人准备发言后接着说,“她进入了离子场,那里充满了提供引擎动力的氢离子。这些离子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运动着。毫无疑问,她瞬间就死于严重的放射性辐射。”
戈尔卢夫点了点头,“我看到那份报告了。关于放射性辐射等级过高是怎么回事?”
克里斯汀耸了耸肩,“我不敢肯定。看起来她好像处于比我们所料想的辐射高出两级强度的环境中。当然,即使是正常等级的辐射也足以使她死亡了。”
“那么,这么高的辐射意味着什么?”
她再次耸了耸肩膀,“我不知道。”
“很好,”戈尔卢夫说,“还有谁要补充的?”
张爱新大声地说:“我们现在正在研究这个问题,我猜这可能是一种反常现象——一时的燃料流量异常。杰森正协助我的人员模拟此过程。”
“这是不是说我们的飞船存在危险因素?”
“不。我们的环状生活带是完全隔离的,而且杰森现在收集到的所有数据都表明:伯萨德引擎的燃料收集系统是严格按照设定参数执行的。”
“很好,”戈尔卢夫说,“还有其他的吗?我看到记录中提到戴安娜流过鼻血。”
“没错,”克里斯汀说,“一点点。”
“她是否服用了可卡因,大麻,或者其他刺激性药品?”
“没有,她的尸检没有发现任何此类物质。”
“那么为什么会流鼻血?”
“我不敢肯定,”克里斯汀说,“在她脸上没有发现擦伤和撞伤的痕迹,所以不应该是冲击引起的。也许是由于压力引起的。”
“或者,”张爱新说,“由于压力的下降,氢离子流会导致俄耳甫斯号内部系统的彻底瘫痪。驾驶舱压力控制系统也有可能失效,造成舱内压力的急剧变化。”
“在那种情况下,不是应该有氧气面罩从头顶上方落下吗?”
张爱新叹了口气,“这可不是一架飞机,市长大人。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乘客和驾驶员都要穿上特定的服装、戴上头盔,使用氧气桶呼吸。按理说,应该可以听到警报铃声,但是飞行记录被抹掉了——很显然是因为登陆艇系统的超负荷导致了光盘的格式化——所以现在我们无法得知登陆艇是否发出过警报。”
“好吧,”戈尔卢夫说,“现在大家都知道她的死因了。但我还希望有人能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帕·林德兰一直想拥有一脸“弗洛伊德式”的胡子,可惜他的毛囊不争气——始终只有一小撮浅色的胡须长在他的下巴上。尽管如此,他仍然像“弗洛伊德式”胡子的拥有者那样,抚摩着自己的胡须。“再清楚不过了,”他说,“戴安娜博士选择了自杀。”
“是的,是的,”戈尔卢夫被这个瑞典人的态度激怒了,“但是,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他抬头盯着远处墙上我的一对电子眼说,“杰森,你应该阻止这一切。”
当然,对于这样的质问我早已做好了应答的准备,但我仍然装出一副吃惊的语气,“对不起,先生,我没有听清楚你刚才的话。”
“确保阿尔戈号每一位成员的安全是你的职责。你怎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被骗了。”我说。
“被骗?怎么被骗?”
“戴安娜对我说想到其中一艘登陆艇里看一下,按她的原话说,她想测量一下驾驶座的尺寸。我为她提供了登陆艇的蓝图,但她说那不一样。她说她正准备设计一套天体物理学测试装备,一旦我们进入η仙王系IV号的轨道就可以进行测试工作。那套设备要安装在登陆艇的驾驶舱座中。”
“但是为什么登陆艇的动力系统被打开了?”戈尔卢夫打断了我的话说。
“当然,因为我必须为她提供机舱内部的照明。”
“接着发生了什么?”
“我当时并没有注意——您可以回忆一下,市长先生,那时我正在处理飞船另一处地方的一场争论,而那需要我全部的注意力。直到她点燃了主引擎时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市长说话的声音比往常更高了,“但是你控制着机库的太空舱门。我已经问过了贝·胡克斯,她告诉我,即使是手动门系统也必须通过你的处理,所以你可以拒绝执行戴安娜博士的指令。”
“是的,”我说,“但是我必须在瞬间做出决定,如果我没有打开那扇门——”
“是你主动打开的门,而不是她?”
“是的,是我。请让我说完。如果我没有打开那扇门,在以双倍速度紧急启动的情况下,她的登陆艇会撞到门上。也许她会撞碎太空舱门,也许她会撞到金属板的接缝上,但至少会使门发生扭曲,这样将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失去打开舱门的能力,其直接后果就是无法完成我们的行星探测计划。”
房间陷入了沉默,只听到人们喘气的沙沙声和空调制冷的嗡嗡声。我让这样的局面持续了一会儿,直到通过戈尔卢夫的身体遥感测量记录发现他准备讲话时,我才抢先一步说,“我相信我的做法是正确的。”
戈尔卢夫的嘴张开了但并没有说话,然后他又合上嘴盯着自己的双脚。最后,他点了点头,“当然,当然你做得对,杰森。”尽管声音还是很大,但显得温和了许多,“我很抱歉对你的质问。”
“接受道歉。”
戈尔卢夫从我的电子眼转回头去看着大家,“帕,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她是不是正在接受心理治疗?”
林德兰再一次抚摩着自己稀疏的胡须,“显然她既没有从我这里、也没有从其他任何人那里接受过正规的心理治疗,我已经问遍了船上受过精神病学培训的人,还有巴瑞·德摩尼科——你知道他是个天主教牧师吗?——看看她是否咨询过他们,答案是没有。”
“那么她为什么会选择自杀?”市长转动了一下转椅,“帕梅拉,你是她的朋友,你知道吗?”
帕梅拉·索歌德抬起头来,她的脸紧绷着。她把两只眼睛的巩膜和虹膜都染成了黑色,没有了眼白的衬托,她的两只瞳孔也消失在了一片黑色中,因此当她回答的时候,根本分辨不出她是在看着谁。“我当然知道了,”她说,“这很明显,不是吗?她是因为他才自杀的。”她愤然地吐出这句话,用一根长长的指头指向亚伦。
“这不是真相!”克里斯汀反驳道。
帕梅拉转移了目光,光线绕过她黑色的眼球,唯一能证明她在看着克里斯汀的是光线投射在她微微凸起的晶状体上的一处亮点。“你当然会那么说了,”帕梅拉冷笑道,“你是他的另一个女人。”
“你们在说什么?”戈尔卢夫问道。
“戴安娜和他。”帕梅拉再一次用手指着亚伦说。
“他们怎么了?罗斯曼,我把你也叫来是因为这起事故发生在你的管辖范围内——”
张爱新把他的右上手放在自己嘴边攒成杯状。他说话声音很轻,但仍像过去那样脆生生的:“戴安娜和亚伦曾经是夫妇。”
“噢!”戈尔卢夫嚷道,“噢,我明白了。嗯,罗斯曼——我不知道这件事。我是说,船上有一万多人,很难去逐个了解每一位,我很抱歉。”他沉思了一会儿,“如果你想离开,现在就可以走了。”
亚伦的音调和他的遥感测量记录一样控制有素,“我愿意留下来。”
戈尔卢夫转过脸来重新盯着我的电子眼,“杰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曾问我戴安娜是否已婚或者有没有任何亲属在船上。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没有。然后你问我谁是戴安娜最亲近的人,我的回答是帕梅拉·索歌德。”
“这些机器总是仅仅回答你所提出的问题。”张爱新毫无顾忌地吃吃笑着说。
戈尔卢夫没有理他。“那么这——这场事故——和你们的婚姻有关,罗斯曼?”
“我不知道,我猜是吧。我们维持了两年的婚姻,然后分手了。她——我想她比我想象的要难过得多。”
戈尔卢夫抬头看着帕·林德兰,“会不会是这样?”
帕轻轻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是这样的。”
戈尔卢夫也点了点头,然后又看着亚伦,“罗斯曼,你知道整个生态飞城都为这件事吵得沸沸扬扬。船上的媒体需要对此事做一篇报道。”
“这不关其他人的事。”亚伦显得很平静。
市长挤出了一丝苦笑,“人们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亚伦说,“不,他们没有这个权利。戴安娜死于一场事故。他们只需要知道这个。但不要告诉别人她死于自杀,那样会侮辱她的人格。”
“还有,”帕梅拉接着说,她的声音冷似寒冰,“别让人们知道你是一个多么卑鄙无耻的家伙。”
据我所知,亚伦一直把帕梅拉和她的丈夫巴尼当作他们(他和戴安娜)共同的朋友,现在则一切都很清楚了:帕梅拉到底是谁的朋友。他直视着她毫无表情的黑色眼球,“帕梅拉,相信我,我不想伤害戴安娜。”
“她对你是那么好。”
克里斯汀站了起来,“来,亚伦,我们走。”
亚伦把手从兜里拿出来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但这仅仅表明了帕梅拉的话使他感到了不安。“不,我想听帕梅拉把话讲完。”
“根本没那个必要,”克里斯汀说,“走吧。”她伸出手来去拉他的胳膊,但是他表现的态度肯定让她重新考虑了一下。因为她的手臂又默默地放了下来。
亚伦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帕梅拉。他的眼睛像玛瑙一样,蓝、绿和棕色混合其间,目光坚定地凝视着她的双眼。“你认为我对她不好?”
帕梅拉听起来仍然是充满蔑视的语气,但她却躲开了亚伦的目光。“是的。”
“我不想伤害她,我们有过婚约,后来婚约终止了,就是这样。”
“你还没有等到婚约到期就勾搭上了她。”她的眼睛朝克里斯汀的方向瞥了一下,但是漆黑的眼球里并没有任何光线显示出她是在屈尊地看着另一个女人。
亚伦沉默了六秒钟。“没错,”他说,“但是她根本不知道此事,我和克里斯汀仅仅是在婚约将要到期的几个月里才有接触。戴安娜并没有发觉。”
“别自欺欺人了,亚伦,”帕梅拉说,“她当然知道了。”
这话确实使亚伦大吃一惊。仅仅是这一次,他稳如泰山的遥感测量记录显示出了内心的慌乱。“什么?”
“她知道,你这杂种。她知道你不忠于她了!”
“她怎么可能知道?”
帕梅拉和张爱新的遥感测量记录显示出高度紧张的状态。张爱新匆匆地看了帕梅拉一眼,帕梅拉有那么一瞬间好像也回瞥了这个工程师一眼。亚伦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帕梅拉说,她的声音里有些轻微的战栗,“重要的是她知道了,每个人都知道。老天,亚伦,这艘飞船就像一个小镇,到处都是流言,谁都想保护好自己的名誉。而你却当着他妈的整艘飞船的人的面欺骗她!”
这次克里斯汀坚定地拉住了亚伦的胳膊。她的遥感测量记录也处于剧烈的变动中:她快发疯了,正在努力地克制自己。最后,她控制住自己的音调说:“如果你爱我,你会照我说的做的。走吧。”
亚伦怒视着这个从前的好友,盯着她那双黑而空洞的眼眸。我拉开了市长办公室的门。最后,他和克里斯汀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