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林珩拎着刚刚得到的毛绒兔子,跑过长长的青石板路。
不过是五、六岁的孩子,他的视线还很矮,跑过一个街转角的时候,脑袋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大人的腰上。“小兔崽子!”那个人低声骂了一句。
林珩没有理会,他甚至没有听见,他继续向着上山的路跑去。
好不容易跑到半山腰的祠堂,林珩早已经涨红了脸颊,累得气喘吁吁。其实朱熹祠堂还有一个用途,这里是半大孩子们的据点,因为位于半山腰,可以疯玩好几个小时,也不用担心大人来打扰。
此刻祠堂内还有十几个小孩子,镇上同龄的小朋友大多数到齐了。那些小朋友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看来大团体之余,还有各自的小团体。林珩却不敢靠近,站在人群外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玩吗?”
为首的男孩是一个小胖子,看上去已经十岁了,是这一群孩子的领导者。小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珩,不拒绝也不发话。
“你们看,我也带了玩具。”林珩急忙亮出他的玩具兔子。一身雪白柔顺的绒毛,母亲还亲手缝制了一件黑色的小礼服,小礼服穿在兔子身上格外精神,原本一只普通的毛绒玩具,摇身一变变成了衣冠楚楚的兔子先生。
小胖看见兔子先生,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好,今天就允许你和我们一起玩。”
“我们今天玩什么?”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问。
“今天玩捉迷藏。”小胖说。
“我带了花花来,我会把她弄丢的,那样妈妈会骂我的。”还是梳羊角辫的小女孩,“花花”是她的芭比娃娃。
“没关系,你们还记得吗?供桌下面有一块石板是活动的,下面有一个暗箱,我们可以把玩具都藏在箱子里。”小胖提议说。
“那有坏人来偷我们的玩具怎么办?”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孩问。
“让他来给我们看玩具。”一个个子最高的女孩指着林珩。
小胖的眼睛骨碌碌转了转,“不行,不能让他看。”随即,小胖指着人群中最瘦弱的一个小男孩,“你来看玩具。”
瘦弱的小男孩一副怯懦的样子,他显然想和大家一起玩,但也只好听话地点点头。
于是大家合力撬开了供桌下的石板,石板后果然暴露出一个暗格,小朋友们将各自带来的玩具都放了进去。林珩还悄悄用手摸了摸,确定暗箱内没有灰尘,才放心地让兔子先生在角落中坐好。他爱干净,从小便是如此。
大家都收好玩具后,小胖大喊,“我来抓大家!还是老规矩,我数三十下,所有人都要找地方藏好,先被抓住的人要表演节目,最后一个被找到的人,大家一起凑钱给他买一支冰激凌。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小朋友们齐声回答。
“那我开始了。”小胖故意拖长声音,“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哇哦,快跑!”小朋友们一哄而散。
林珩的目标是祠堂的偏院。偏院内有一间矮房,是祠堂工作人员的办公室,平时小朋友们并不敢进来这边捣乱。
但是今天林珩难得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他下定决心要成为最后被抓住的那一个。于是林珩壮着胆子跑进小院,院内的布置很简陋,庭中只摆放了几盆稀疏的花草,在阳光照得到的地方放置有一把旧藤椅。
矮房没有上锁,林珩试着推了推门,门“吱呀”一声滑开了,工作人员并不在房间,林珩于是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房间内的陈设和室外一样简单,一张半旧的书桌,一把更旧的高背木椅,靠墙有一排文件收纳柜,还有就是一个更衣柜。
收纳柜的下层都有上锁,林珩打不开。更衣柜里只放了两、三件衣服和一双鞋子,空间倒是很富裕,于是林珩缩手缩脚地钻了进去,又小心翼翼地掩好柜门。林珩相信这里就是最隐蔽的地方,等到自己最后一个被找到,小朋友们一定会对他刮目相看。他其实并不在乎那支冰激凌,他只是希望身边能一直有小伙伴。
林珩连呼吸都放慢了,之后便是安静的等待。
林珩在心中默默倒数完三十个数字,柜门外面没有任何动静。林珩暗暗窃喜,心想自己的藏身地果然最隐蔽。于是他又在心中倒数了三十个数,外面依旧没有声音。林珩又倒数了三十个数,之后又倒数了三十个数……再后来,他好像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林珩转醒,他揉了揉沉重的眼皮,四下一看,柜子内漆黑一片。这种黑暗滋生出莫名的恐惧,让他顿时心跳慌乱。
林珩赶紧推了推柜门,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柜门根本推不动。许是在蜷缩在狭小的空间太久,他的手脚都发麻用不上力气,于是林珩深深地沉了一口气,又拼尽全力试了试,可是柜门依旧纹丝不动。林珩反复尝试了好几次,最终,他终于意识到一件事情,柜门被什么人锁上了!
浓稠的黑暗,狭窄而幽闭的空间,外面可能已经入夜,黑夜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恐惧感让林珩在一瞬间崩溃,他的拳头用力地砸着柜门。“妈妈!妈妈!救我!”终于,他在恐惧的包围中放声大哭。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号啕的哭声变成了嘶哑的呜咽,最终又渐渐转为无力的抽泣。终于,林珩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珩儿你在吗?珩儿!”林稚玉急切的声音不停地呼唤他。
“妈妈!妈妈,我在柜子里!救救我!”林珩用干哑的喉咙放声大喊。随后,他听见有人闯进房间的脚步声,有人用力拍打柜门的声音,之后是林稚玉的声音,在柜门外不停地安慰他不要怕,不要怕,妈妈这就来救他!最后“砰”的一声响,柜门被撬开。
柜门敞开的那一瞬,林珩得救一般扑进林稚玉的怀里。而林稚玉抱紧他,不停地亲吻他的头顶。林珩抬起头,他看见两道无声的泪痕划过林稚玉的脸颊。
“妈妈。”林珩抬起手,为她轻轻拂拭干净,“不知道谁把柜门锁上了。小朋友们呢?他们都回家了吗?”
林稚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欲言又止,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都回家了。”
“他们的玩具都带走了吗?那兔子先生呢?它一个人会害怕的!”林珩跳下林稚玉的怀抱,“妈妈,我要去救兔子先生。”说罢,林珩拉着母亲的手,急匆匆地跑去祠堂的主厅。林珩打开暗格,可是箱子里面空空如也,里面什么都没有。
“兔子先生呢?它去哪里了?”随即,林珩好像想明白了,“一定是天黑了,别的小朋友把他带回家了,明天我去把兔子先生找回来。”
“别要了。”林稚玉却说,“不如妈妈再给你买个新的。”
“那怎么行?”林珩固执地说,“新的就不是兔子先生了。”
“以后也别跟小朋友玩耍了,你看连时间都忘记了。妈妈给你买了油画棒,有四十八个颜色,明天和妈妈一起学画画吧。”
“那我学完画画可以和小朋友玩吗?”林珩的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渴望,“我下次保证按时回家。”
“珩儿……”林稚玉无言相对,唯有轻柔抚摸着他的头发,爱怜地看着他,“已经太晚了,今天先跟妈妈回家吧,兔子先生的事情以后再说。”
林珩不解地看着林稚玉,最终乖巧地点了点头。
林稚玉或许以为第二天林珩就会忘记兔子先生,然而并没有,次日下午,趁着林稚玉外出工作,林珩悄悄溜出了家门。
他又爬上了半山腰,朱熹祠堂内,那些小朋友都在。林珩第一眼就看见小胖手里拿着他的兔子先生,然而小胖并没有爱惜,因为兔子的脸颊被画上了夸张的腮红。
林珩顿时生气了,指着小胖,“把兔子先生还给我!”
小胖看见林珩,立刻来了兴致,他高举起手臂,不让林珩够到兔子。小胖比林珩高出半头,所以林珩无论怎么蹦跳,却始终够不着兔子先生。小胖见状开心地哈哈大笑,“昨天是谁救你出来的?你是不是哭着喊妈妈来着?”
小胖说完,那些小朋友一齐哄堂大笑,就连那个曾经被小胖欺负过的瘦弱的小男孩,此刻却笑得比所有人都响亮。
林珩好像明白了什么,“是你们把柜子锁起来的!”
“哈哈,你猜猜看呀!”
“就是你们!”林珩气愤地说。
“是我们又怎样?你又本事找你的爸爸来救你呀!”小胖嚣张地看着林珩,阴阳怪气地说“对了,我忘记了,他没有爸爸!”
“没爸爸,没爸爸,没人要的野娃娃!”那些小孩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儿歌,竟然围着林珩,开心地唱起来。
“你们才没有爸爸,我的爸爸去参军了!他很快就回来了!”林珩固执地说。
“你少在这里骗人!”高个子的女孩得意地说,“我爷爷奶奶都告诉我了,是你爸爸不要你妈妈了,也不要你了!”
“说谎精,说谎精,没人要的说谎精!”又有几个孩子跟着起哄。
“我不是说谎精!”林珩急得大喊。
“你就是说谎精!”女孩指着林珩的鼻子,声音比林珩更高,“你的妈妈是贱女人,贱女人才能生出说谎精!”
“不许说我妈妈!”林珩怒不可遏,上前推了那个女孩一把。女孩先是怔住了,随即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哇”的一声嚎哭了出来。
“他欺负人!”
“贱女人的孩子欺负人!”
“把他的玩具埋到土里面!”又是那个最瘦弱的男孩子,出主意的时候,倒是比所有人都积极主动。
小胖一听,立刻将兔子先生丢到最近的一个树坑,然后孩子们一起围上来,争先恐后将兔子先生按进泥坑里。而小胖最为直接,干脆在兔子先生的身上补了几脚。
“还给我!”林珩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看见兔子先生整洁的小礼服沾上了肮脏的泥土,看见一个个粗鲁的脚印践踏在雪白的绒毛上。
这一次,林珩真的愤怒了。兔子先生不再是一只单纯的玩具,而是他心灵深处的某片纯净的领域,只允许守护,不允许玷污。
于是林珩冲了上去,他抱住小胖的腰,和小胖扭打在一起。小胖的个头比他高,更比他力气大,林珩抱住小胖腰的同时,小胖也用手臂夹住了林珩。可是林珩不在乎,他比小胖灵活,更比小胖多出了一腔愤怒。
林珩双腿骤然发力,随即头部用力一顶,所有力度全部发泄在小胖的侧腰上,这一击相当凌厉,小胖吃痛没有站稳,踉跄着向前扑了好几步。
小胖显然被惹恼了,他借助身高的优势,回身准备抓林珩的头发。然而林珩比他机敏太多,一个错步便闪过了小胖的手臂,随即林珩两步绕到小胖身后,抬脚踹在他的腘窝上。小胖膝盖一软的同时,林珩顺势跳到了小胖的后背上。他用膝盖夹住小胖的腰,手臂则牢牢锁死在小胖的脖子上。
林珩的招式起效了,因为林珩骑在小胖身上,其他小朋友都不敢靠近小胖,而小胖但凡有一点违抗,林珩就用脚跟狠狠地踹在他的小腹。林珩也不知道这个招式是跟谁学的,不过十多年后的后生中,一个叫宇卓的小鬼头也喜欢用同样的方式制敌。
“小兔崽子,你给我放开!”小胖在无力地呐喊。林珩并没有用语言回击,他只是挥起拳头,一拳拳落在小胖的身上……
林珩不记得这场闹剧最终如何收场,他只记得兔子先生的小礼服被撕破了,洁白柔软的绒毛也被弄得脏兮兮的。林珩是多么喜欢兔子先生,每次他都要先洗过双手,才敢尽情地拥抱它。可是那些人完全不在乎,他们轻易就把林珩最珍爱的东西破坏了……
“姑获鸟!”
林珩忽然听见有人在高声喊叫,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将他拉扯回十多年后的同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