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再一次登上半山祠堂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

林珩按照白启政的指示，发现供桌下的石板果然有一块是可以活动的，众人找来工具将石板门撬开，里面暴露出一条黑暗幽深的地道。

“手电带了吗？”白启政询问。

“带了。”那几个手下立刻打开随身带的手电，几束黄色的灯光探向下面的空间，看得出地道向着更深处一直延伸下去。

“让他们先下去。”麻子脸的男人说。

白启政点点头，戳了一下林珩的肩膀，“你先下！”

“这么大一个人了，胆子不比针鼻儿大！”宇卓毫不避讳地瞪了麻子男人一眼，随即一把抢过他的手电，“还是我先下吧。”之后宇卓单手一撑，轻盈地跳下地道。

林珩有些担心宇卓，借着那一点灯光，也紧跟着跳了下去。他完全不怕姑获鸟，对于地道什么的自然也没有多少畏惧。别看地道的入口狭窄，下面的空间还是挺宽敞的，林珩往里走了几步，其他人也跟着跳了下来。

地道左右两侧各有几扇木门，但是把手上都落了一层薄灰，不像是有人近期开启过，唯独尽头处的一扇木门，门上挂着一把崭新的锁。林珩和宇卓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门里传出细碎的声音，林珩趴在门板上仔细听辨了一下，依稀是动画片的声音，随即他又听到小孩子的笑声，笑声很爽朗，似乎是由衷地感到开心。

林珩转过身，向宇卓点头示意。

这一次，宇卓没有再征求门先生的同意，他让林珩退后到安全的地方，随即上前一步，一个旋身再接临门一脚，直接踹开了门锁。

看到眼前的景象，林珩简直被震惊到了！

木门背后，是一间布置得极为温馨舒适的儿童室。墙壁上贴着米黄色的星星壁纸，地上铺设了厚厚的地毯，地毯上堆放着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和各种颜色的柔软的靠垫。

房间中间是一张活动桌，桌上堆满小孩子喜欢的各种饮料和零食，墙角还有一个大大的玩具柜，男孩女孩的玩具应有尽有。

电视中播放的是中文版的《数码宝贝》，小桃子和豆豆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节目，宇卓踹门的声音都无法吸引他们，甚至一大群人出现在门口，都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看电视的兴致。

林珩更在意的并不是失而复得的两个孩子。他的目光在房间中流转，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受涌上他的心尖。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无比眼熟，就仿佛屋子的每一处细节，都残留有自己熟悉的痕迹。玩具柜的桌角被贴上了皮卡丘的贴纸，好像就是林珩淘气时贴上的。还有地上那只毛茸茸的大熊玩具，仿佛林珩曾靠在它软软的肚子上，安然进入午睡……

一切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令他心中伤感。林珩不觉眼眶一酸，好像有一种酸楚的液体即将翻涌上来。

“是孩子！孩子们找到了！”众人高兴地欢呼起来，随即以白启政为首的人涌进房间。

林珩也为孩子们感到高兴，但是与此同时，特别不合时宜的，当那些人径直闯进房间的时候，林珩感到一种莫名的恼怒。他心疼地上被踩脏的地毯，这种愤怒感就好像自己辛苦打扫好的房间，但是被粗鲁的外人弄脏了。

孩子们的状态很好，面色红润，神采奕奕。豆豆身上穿的不再是小熊睡衣，而是一套崭新的运动服，小桃子也穿着淡紫色的公主裙，还搭配了有蝴蝶结的小皮鞋。

很显然，姑获鸟并没有虐待孩子们，仿佛只是邀请他们来家中做客。当白启政抱起豆豆的时候，小男孩手中还拿着一面美国国旗作为玩具，对于桌子上的零食和动画片中的内容恋恋不舍。

“现在孩子们找到了，我相信你们不是姑获鸟的同伙，之前的事情都不必再计较。你们是客人，想在镇上住多久都可以。”白启政对林珩说。

林珩心中始终填着些无名的情绪，他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个房间怎么办？”有人问白启政。

“明天找人来封上。”白启政回答。

那人趁其他人没注意，从地毯上顺起一只穿着小礼服的毛绒兔子，悄悄塞进衣襟，可能他家里也有小孩子。

但是林珩看见了，他一进屋就注意到了这个兔子，满屋的玩具中他最喜欢的也是这只兔子先生。听到房间将被封，看见有人拿走他最珍惜的玩具，一种无名的怒火瞬间冲上林珩的头顶，他蓦地就动怒了，呵斥那个人，“那只兔子，那是阿暖的东西！你不能拿走！”

“哎哟！”那个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林珩，语调阴阳怪气，“还替那个女人说上话了？”

另一个人马上嘲弄起来，“早说过那个女人不是好货，你看，对小帅哥也下手了吧！”

“哈哈哈！”有人粗鲁地大笑。

“给给给，你喜欢就留给你！”那个人将毛绒兔子往林珩手中一塞，“接好，你妈妈给你的礼物！”可是就在林珩接过兔子的时候，那个人忽然手间一抽，将兔子又夺了回来，随即他将兔子狠狠地仍在地上，还在整洁的小礼服上面狠狠地啐了一口。

“你想见鬼是吧！”宇卓的暴脾气说来就来，他一把抓住那个人，蓄满力道的拳头紧随而至。

眼看就要扭打起来，林珩当然不可能让宇卓孤军奋战，心中的憋闷已经愈演愈烈，他正好有火气想要释放。

林珩于是加入，抬手对准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人，没想到林珩真的开始发怒的时候，那些人竟然不是他的对手。林珩不知道有没有拳头落在自己身上，他只知道更多的拳头落在了对方身上，林珩也是发了狠，他第一次觉得打架是如此单纯的快乐，而让他动怒的原因，就只是为了一只玩具兔子。

林珩出手越来越酣畅淋漓，只可惜地道的空间太小，留给他施展的余地不多，又在推搡中被推后了几步，他一时间没办法到达宇卓身边助战。

“住手！一群混账！都给我住手！”白启政的声音响起，犹如一张大网压制下来。

宇卓怎么可能理睬他？小鬼头战意正酣，一边拳脚相加，一边还要分出精力，注意林珩有没有落下风。

但是白启政的威严对于其他人还是有作用的，其中一个最听话的人停手了，然而就在他露出空门的同时，宇卓却没有宣布中场休息，又一记拳头凌空而起，直捣那人面门。

那个人被打蒙了一瞬，随即意识到自己中了暗招，抬手正欲还击时，却被白启政一把拉扯开，“要打外面打去！”

“这臭小子出手太阴，必须给他一点教训！”那个人指着宇卓不依不饶。

白启政抱着豆豆上前一步，将宇卓挡在自己身后，一方面阻止那个人出手，一方面也拦住宇卓再动手。白启政的威严压下来，“人家好歹帮着找到了孩子，没功劳也有苦劳。你们如果有恩怨，私下约个时间，我也懒得过问。但是现在我在这里，我看谁还敢动手？”

那些人面面相觑，显然他们并不敢违逆镇长。

“镇长，我们可是看在你的面子才放过他们的。”麻子脸的男人立刻就坡下驴。岂料宇卓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被吓得立刻退后了两步，险些没有站稳。

林珩也不想再生乱，于是悄悄拉了一下宇卓的袖子，意思是就此作罢。

闹剧停止了，众人鱼贯退出地道，尴尬的气氛却在无声地弥漫。爬回地面的时候，麻子脸的男子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宇卓便有意无意地掰动手指的关节，纤细却有力的骨节在黑暗中“嘎巴”作响，麻子男子立即噤声了。

而就在刚刚众人发生混乱的时候，豆豆手中的美国国旗不巧掉落在地上，林珩的目光无意间掠过那面国旗。

随即，林珩怔住了，他看到了令他匪夷所思的一幕。那并不是当代版本五十颗星的美国国旗，星星不是错行排列，而是略显杂乱地分布在深蓝色的底子上，凭借美术生对于图形的敏感，林珩立即分辨出旗子上的星星只有四十五颗。

众所周知，美国国旗上的星星数量代表美国所拥有的州数，随着1960年夏威夷州并入美国，星条旗正式成为如今见到的五十颗星的模样，并延续至今。

林珩并不记得美国的第四十五个州具体是什么地方，但是他依稀记得1890年间，美国经过了近10年的扩张期，西北部的爱达荷、蒙大拿、南北达科他和华盛顿等州先后加入美国，美国拥有的州数也正式超过四十个。此后的几年中，美国对于国土的扩张并没有停止，所以四十五颗星的美国，应该就在1900年左右。

1900年左右、美国、艺伎着装的美丽女人、那首婉转而哀伤的和风音乐，还有险些被林珩忽略的，众人口中那个去参军未归的神秘男人……

林珩木然站立在原地，大脑却在飞快的运转，无数场景掠过他的脑海，一开始快到辨认不清，但是渐渐的，他可以看清楚了。

他看见了1900年间的日本长崎；他看见身穿白色和服的美丽女人；他看到那个欺骗她的感情又最终抛弃她的美国军人；他看到她和她年幼孩子曾天真地以为那个男人会回来；他看到那个男人最终回来了，但是她失去了孩子也失去了生命……

回忆的碎片中，林珩也又一次听到那首和风音乐，音乐婉转哀伤，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女人心底无尽的凄凉。林珩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而唇间却喃喃地念出了四个字：

“《蝴蝶夫人》……”

《蝴蝶夫人》是普契尼创作的抒情歌剧，以一战时期的日本为背景，讲述了天真美丽的艺伎乔乔桑与美国海军军官结婚之后空守闺房，最终等来的却是丈夫的背叛，而乔乔桑最终含恨自杀的悲剧故事。

当乔乔桑的形象出现在脑海的时候，林珩瞬间想明白了全部。姑获鸟从来都不是什么恶毒的妖怪，她只是一个同样悲情的女人，还是他曾经最熟悉最亲爱的女人……

二十年多年前，未婚先孕的她带着孩子回到家乡小镇，可是在这个思想保守甚至有些封建的小镇上，她受到的不是来自同乡的照拂，而是流言蜚语和无端中伤，甚至昔日最亲爱的父母家人，都不愿意再接纳她。

为了年幼的孩子，她选择忍辱负重，心中一直期盼着有一天孩子的父亲会回心转意。然而如同《蝴蝶夫人》中的美国军官，那个男人也不过是逢场作戏。

多年之后，她最终意识到自己等来的只不过是那个男人的背叛。于是终于有一天，她离开了自己的孩子，独自走向死亡。

可是那个后来被送去孤儿院的孩子并不能接受母亲抛弃了自己，他始终认为自己和母亲只是走散了，母亲是那么爱自己，她依旧在苦苦地寻找自己。

又过了很多年，她的孩子渐渐长大，变得和母亲一样热爱文艺。在成长的过程中，也接触了很多艺术作品，于是母亲的形象便与那些艺术形象发生重合。

母亲也曾遭受过恶意中伤，他的记忆或许忘记了，但是潜意识始终记得，于是在名为后生的精神世界里，母亲变成了西西里岛上的玛莲娜。

他也依稀知道母亲在等待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又最终被那个人背叛，于是母亲披上艺伎的和服，又变成了蝴蝶夫人乔乔桑。

而他心底始终有一点坚信，他固执地相信着母亲始终爱着自己，相信着母亲依旧在寻找走失的自己，于是最终的最终，母亲变成了因为失去孩子而成魔成妖的姑获鸟。

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像是一下子塞满林珩的心底，让他不堪重负。林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眶却载不住回忆的重量，两行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漫过冰冷的脸颊，而那两个字就在唇边，呼之欲出。

看见林珩的眼泪，宇卓恍惚被吓到了，他一时间手足无措，不安的声音微微颤抖，轻声唤他，“珩哥？”

“她不叫阿暖，不叫翠花，更不叫什么姑获鸟。”林珩嚅嗫着被泪水浸湿的嘴唇，像是在对宇卓倾诉，又像是在对自己诉说，“我记得她的名字，她叫林稚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