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一部文学小说
石头老人是森林里的常客。
每到一年当中的二月、三月和十二月,自边境一带而来的他都会像旅行者那样背上皮革包,拄着登山杖,戴顶鸭舌帽赶赴这一恋恋难忘的地域。在和平者之城建立初期,一座座摩天大厦的脚下不疑是一片原始泰加林,此前不曾遭受人类一丝半毫的开垦。它是战争的幸存者,同时也是战争中受难民众的庇护之所。可而今它完全不复早先的威风劲儿了——只剩一处院落般大的面积——如一只被锯断四肢的老虎,空有一个响亮的、实则虚浮的名称。
拧开玉米烧酒的盖儿,石头老人放在鼻下闻了闻,一股香甜之气猛地穿鼻而入。未作品尝,他就整罐儿的倾倒在一棵高大的杉树底下,随后再用枯枝和败叶将空酒瓶做了掩盖。前因,石头老人的发妻正是埋葬在这一可悲的森林里。然而,死者的坟地早都寻不见了影迹,所以他只好把烧酒献给了森林之子——树木。
打眼看上去并不怎么好相处的石头老人,是一位乡村律师,整日里不是为那么一档家产分配不公的事件操劳费心,就是为离婚夫妻的任意一方寻找某些益于获得子女抚养权的有力证据。假若时光能倒流的话,哪怕上帝逼迫自己做律师也是绝无可能的!做个农民,与暖烘烘的土地打交道;做个渔夫,下到冒着透明气泡的海里捕捉鲳鱼;做个教导员,同学生们谈论唯美的诗歌。上述都是不错的职业,石头老人时常躲在暗地里这样想。
早些年的三月,石头老人与一位农民的女儿默默相恋了。那一段日子的确值得回忆。当时他还很年轻,背也不驼,脸色倒不像现在这般阴沉——反而有点和气。同行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石头人,意思是说他本人刚正自律,没有把握的没有理儿的辩诉一概不接手。起初时,因一起土地纠纷案,乙方家庭请石头人担当辩护员,由于说法合理、证据全面一举便打赢了官司,就此他小获声名。胜方为表谢意,于是晚上邀请他到家宅一聚。“先生,请用酒吧。”权益得到了维护的侏儒的农民说道。而后他的女儿E莎,很是大方地走到二人面前,瞥了尚不熟悉的石头人律师一眼。
律师一直在跟农民讲话,未曾注意到走来的姑娘。“没必要再破费。”他喝下去一大口橘子酒,“我收了你们的钞票自然会给你们办事儿的,而且还要把事情办好。如果要是你们毫无证据且又毫无道理的话,就算给我一万,甚至更多我也是不会动心的。”他再次端起酒杯,凉凉的酸酸的液体就像桌球入洞一样滑进了胃里。“话说回来,真的非常感谢您的热情款待。”上来酒劲儿,石头人的脑袋略感昏沉,似有泡沫在暗暗翻涌。
姑娘走近,白色的连衣裙随双腿的摆动而沙沙作响。她是一个高挑的女孩儿,与父亲毫无相像之处,遗传的完全是母亲的血统。拢了拢裙边坐到客人的左侧,姑娘E莎询问起石头人律师果酒的味道。“很是不错。”石头人回道,此时的目光才正式地投向了她。他盯住姑娘E莎的脸颊,又或鼻翼,似乎先前在某个场合见过,反正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在市镇法院的门口我见过你。”紧接着,他稀里糊涂地说出了几个具体地点,“也准是在洼大农场。”总之,石头人的记忆里确实有这么个人的形象的存在。他思忖起来,越想越觉得与其有过几面之缘。
一直坐在律师右侧的农民走了神儿,突然被一个震耳的声响吓得呆住。是他的老婆。“老家伙,”女人喊道,手电的昏黄光束射进了屋内,“咱们的母狗生了崽儿,该给它们拢点火暖和暖和。”她接而又说生在了屋后的废旧篷车下边,呼唤番鸭回窝儿的时候看到的,约莫有七八只之多,正哼哼唧唧围着母狗吮吸奶汁。
侏儒的丈夫听后跳下了座椅,转身对律师说道:“先生实在抱歉,我得去看看。现在只好先让E莎陪您坐会儿了。”他说着,摇摇摆摆跨出房门,一如学步的孩童。
目送父亲走后,姑娘E莎接上了打断的前文。“您见到的人可能是我母亲,因为都说我们长得很像。”她如实说,“有人还曾误认为我们是双胞胎,律师先生。”石头人心中些许疑惑,为了证实一下她的言辞,便急忙走到屋子外面看一看那个打手电的叫唤的女人,结果空无一迹,只是黑昏昏的一片。然而,当他扭头转回室内时,姑娘E莎猛地拦腰将其抱住,锁链一样箍得紧紧的,使人快要透不过气来。石头人咽下一口吐沫,顿觉浑身轻飘,心口灼热,仿佛陷入雾障而找不着北。他无意挣开,愣愣地像是根木头。姑娘E莎松了两只围成环形的手臂,让他面对着自己,之后一声不吭地背向木偶似的石头人,撩起裙摆让白生生的屁股裸露无遗。它似两轮情意缠绵的、难舍难分的圆月,饱满而又温柔。等到朦胧的微光散尽,石头人在农民回来之前,盯视了姑娘E莎片刻便疾步而去。而他的工作证件,却遗忘在了这里。
律师资格证
持证人:XXX
性别:男
出生年月:XXX XXX
身份证号:XXX XXX
颁发机构:XXX XXX
资格种类:XXX XXX
证件编号:XXX XXX
转眼第二日,姑娘E莎幻想着石头人律师能到家宅来求婚,却落了个空。她这一整天哪儿都没去,忘记了农庄要干的活儿,因为脑子已被那个脸膛宽宽的、鼻子大大的、嘴唇厚厚的人的形象给塞得满满当当,再也容不下别的什么。她一心等待,等得天都黑了,他到底没有出现。可能由于事务所太忙了?会不会有紧急的事情?E莎自说自话,心头忽起一阵难过、忧伤和失落。
黑夜,石头人果真在E莎姑娘的苦苦期盼当中一本正经地进了低矮的宅邸。然而,他的登门倒不是为了求婚一事,却只是来取走遗落于此的律师证。“昨晚怪我走得匆忙,实在忘记了。”他口吻和气,带着一副体察民情的平易近人的高官面孔,有点惠济良主教(Auguste Haouissée ,1877—1948,法国人,逝世后安葬于董家渡圣方济各·沙勿略堂内)的真善在内。石头人弯着腰从E莎姑娘的手中接过证件,流露出一脸自然的乐呵相,看不出半分别扭和异常,似乎正同陌生人结交。对于前一夜的冲动,他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想,觉得自己真是可恶至极。可回看当时的情况,一个本就无法拒绝诱惑的正常男人做出了天性之内的事情,可谓合情合理,何况是另一方主动。此时的石头人,与其说心里还没有爱情这一概念,不若说尚未做好迎接爱情的准备,就像红了的苹果不一定甜。
事情在本月的一个礼拜六发生了转折。E莎以一条路走到黑的坚毅态度去追求真爱,开始了内外兼修。她要做个淑女,于是就学着荧屏上的空中女郎走路,练习标准的发音,无时无刻地不在心底里告诫自身要轻声慢语,步履稳重。久而久之,不难发现,姑娘E莎以往的举止言谈与人家规范的确实存在不小差距。继而,她破天荒地化起了妆,想让天然的美艳得到升华,便嘱咐父亲到边境附近的市场买来了化妆用品。那些东西短缺而昂贵,足足花掉农民两个月的心血,但作为一位溺爱女儿的父亲来说算不得什么。所以,在E莎原本空空如也的梳妆台前,就多出了睫毛膏、口红、眉笔、卷发棒、异国香水等等的身影。
市镇唯一的律师事务所坐落于警局对面,粉刷成蓝色的外墙上挂了个铁牌,印着机构醒目的握手式LOGO和名称。它是一座气派的小型建筑,整体不高不低,比左边的银行、右边的理发店都要美观几分大方几分。事务所的屋顶是由黄中带红的琉璃瓦铺就,经正午的太阳一照,便如金子般闪闪发亮。可一到雨天,它会像惹上麻烦一样,打村庄前来咨询的民众踏着泥泞入其腹里,原为干净的瓷砖地面就变得脏污起来,有如花瓶,可看不可摔。
E莎体体面面地推门而进。瞬即上前迎候她的女士投以微笑,说了一句“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的职业用语。姑娘E莎没做回答,就大厅空闲的一张待客椅上坐下,左看看右看看,不像办点什么事的派头。那一女招待员尴尬地退回到原先站着的地方,不用正眼去瞧来人,只通过模糊的余光关注其举动。自驼绒色鬈发、身形协调、正装裹体的E莎摄进眼帘,她的心犹不知何故地猛烈震颤了一下,然后才浮起一股羡慕嫉妒的热浪,仿佛这一标致的女性本不该出自人世,仅仅存于幻想。
成为彻彻底底的爱情疯子的E莎,只待爱人举起充满魔力的皮鞭将自己这匹有点野性的马儿驯服得束手就擒了。一大早,她对准因时不时擦拭而变得越发明光的玻璃镜,细细往脸上打了一层粉底霜,画了画不很乌黑的眉毛,涂完迪奥牌口红再又让母亲帮着编起脑后的头发来。但到最后,觉得发辫没有必要绑,E莎便改了主意,用卷发棒弄一弄,披散在两肩上倒更顺眼。一向坚信着为爱而生的女人绝不白活的她,想必在遥不可及的未来里一定会把此刻于心中暗暗许下的“爱就爱一个人”的誓言告诉给另一半,到了那会儿,他们彼此间可能已不好意思再去说我爱你了。然而,现实却连那么个机会都不曾给他。
女招待员又一次问询E莎所为何来,如此就得知了她要找一位资深律师,隐约是指石头人先生。说时,只见肩挎公文包的一个瘦削男人进了门,高高的个子仿若体育健将。他才在光滑锃亮的地板上走出没几步,女招待员立马拦住说了一声“先生有人找您”,于是看去来客。并不眼熟!的确,从始至今没有结识过这样的朋友,石头人想,那么就一定是维权者无疑了。
“律师先生您来的正是时候。”E莎从待客椅上站起,伸手说道。
“您好姑娘。”行了礼后石头人在她的一旁就坐,丝毫没有认出是故人,“有什么法律问题呢?只要是在我原则之内的都可以帮您解决。看在您这样漂亮的份上,咨询一次我只收您20块好了。”
姑娘E莎怔了怔,随之仰头粲然。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石头人大为狐疑。
“没什么没什么。”E莎抹了抹笑得溢出眼角的泪花。自己在他眼里真的成了生人?连声音都不属于以前的了?这倒也好,说起话来可以不必拘束些什么了,E莎想。
“请倒两杯水来,谢谢。”石头人侧过脑袋对女招待员说。
女招待员转身走到饮水机前。
“只收20块对吗?”E莎掏了掏口袋的皮夹。
“是的。您有话大可直说。”石头人面向姑娘E莎。
“那我就用不着遮遮掩掩的了。”E莎拿出一张大面额的钞票,搁在桌上,摆正摆正坐姿说道,“我曾和一个男人自愿发生了两性之间的那种不便启齿的关系,自我感觉他该对我负责,该爱我才是,可事后他却不闻不问了。我爱他。我没有结婚。我们彼此并不了解。请问律师先生我该如何是好?”
端来盛放于两个纸杯中的温水,女招待员麻利又站回了原处。
“这是你们间的情感问题,和法律扯不上边。”
“如果我告他辜负了我的真情爱意呢?”
“哈哈,您说的这是笑话。”
“再不然我告他亵渎了我的心?”
石头人不屑地摇了摇手说:“您回去和那位先生坐下来好好谈谈吧,兴许说开了你们会产生爱情的。刚才权当您没咨询过好了,请收起来。”他翘起右手食指示意拿回钞票去,起身便往后台走。
“假使我告他强奸呢!那样的话他肯定会名声扫地,不免还有牢狱之灾。对的吗?”E莎直直地站着大声说道,石头人的背影惊得瑟瑟发抖不已。
女招待员咧了咧嘴赶忙转了个方向。
石头人如被电击,心头杂乱,瞥了瞥天花板立即回身说道:
“那是很不道德的事情!”
“抱歉,我不该胡说八道。”E莎无意如此,红着脸皮垂下了脖儿。
他们重新坐下。
“女人什么都能做,唯糊涂事不能做。”石头人说。
“我——”
“要有像姑娘您这般痴爱的人喜欢着我,那么我一准心动。”
听到这儿,E莎猛然挺起脖颈盯住石头人溜圆的眼珠儿,几乎要流出泪来了。
“我追求的人正是律师先生您啊。那天晚上,晚上,在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们做了那样的事。”E莎越往下说,越发吞吞吐吐。
石头人如梦初醒,脑仁便不由自主地撕裂般疼痛了起来,且还像被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堵住了呼吸道那样感到喘息困难。
“您怎么了?”E莎红着眼圈儿说,“我觉得我没有说错什么。”
“我不明白您说的话。”石头人耷下肩膀。
“E莎!我是E莎。”E莎尽量压低声音讲话,恐被第三者听见。
“我们从来不认识!”石头人立起身一径往后台走了,连再看E莎一眼都不曾。
脱掉衣装光溜溜地走入浴室,把龙头拧到最大水流,让其注满浴池不致溢出为止,于后石头人便如一条将死之鱼似的躺到了里面。待他闭上那双碧海色的眼睛,微弱地呼吸着,压抑而又痛苦地睡过去时,一股甜丝丝的辣乎乎的血腥物质涌到了胸间,停顿片刻倏地又窜上喉管,随即箭一样射出口腔。那是一滩发黑浓稠的血液,被石头人一口喷到了湿淋淋的浴缸边沿儿,部分急速凝固,另一部分洇进了水中。此时的他正在遭受心灵煎熬,满脑子浮现出的净是不真实的可怕的景象:走在松软的森林小道上,一头狗熊寻踪追了上来,差点咬下他的耳朵;躺到摇椅上翻看报纸,会跑的房子张开嘴巴活活把他吞了下去;脱衣时肚脐眼儿变得像个神秘莫测的洼地,有几只苍蝇落入其内产卵,白白胖胖的蛆虫啃食着它,导致发炎腐烂;自己是个蘑菇,好不容从地底下冒出地表,刚见到太阳没一会儿就让一位采蘑菇的眼花的老婆婆踩了个粉碎。种种的离奇画面使石头人无法稳定下心绪,直至洗完澡上了床,拿起床头柜旁的安眠药药瓶,扣出一片服下后,整个人才犹如回归自我那般心安下来。
在同一时间,E莎像是受委屈的新妇跑入家中,不顾父母的喊叫哭哭咧咧躲进了小小的卧室,拉好窗帘再又插死门闩,猛劲儿地扑倒在床上肆意嚎啕。她不为石头人律师的冷漠无情而哭,也不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哭,更不为爱情及其他的什么而哭。实际上,这通发泄只是来自于E莎内心的需要,属无名之声,非意志能控制的。“傻女人!”她在心底里谩骂着自己,抑制不住的泪水把枕头弄湿了一大片。终于,哭不出声也哭不出泪,E莎坐在床边拨弄起来头发。
思来想去了一整夜石头人到底还是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起床后连脸面也没心情洗就驱着卧车朝市镇开去。在崎岖不平的乡村土路上,他不经意看到一群男孩正用雏菊花圈上枯蔫的花朵,往路边一个女人的头顶插戴,颇不友善。由于内心的指示,石头人不得不驻足管制管制。“这是五块,你们可以买冰激凌吃。”他说,其中一个男孩扔掉花瓣,小心翼翼地接过钞票立马带头走开了。“女士快离开这里吧。”石头人说着,女人扬起了脏兮兮的黑污污的脸庞,爬满了跳蚤的头发乱蓬蓬像堆干草。他与她对视的一瞬,竟想起了E莎。末了,石头人有所启发地掉头回了住处,试着通过写情诗来激发出内里的爱的欲火。
试着爱你,让沉睡
无欲的内心
有如拢起的柴堆儿
翼翼小心地
接受,投来的火种
看它慢慢,一点点
熊熊燃起来
并由最初的赤红
变作永恒的
蓝盈盈的迷人光焰。
没有得到爱慕之人的情意,E莎在家中颓丧了半个星期,也不化妆,更不去刻意做这做那了。她觉得,还是做回原来的样子好些,于是就跟着母亲到田庄摘葡萄、为牛拌料、酿造各种果酒。计划不如变化。伴随日月的流逝,E莎又有了新的念头,该找一份儿体面轻快的工作!就这样,她穿上了一色黑的合身得体的女装,脑后扎起两条发辫,脚踏亮面的半高跟鞋,去了市镇的银行请求面试。
当E莎按照姓名、籍贯、出生年月、TEL、E-mail、学历等一系列必填书面信息进行填写时,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接触过正规教育,基础的文字全由母亲授予,该写没上学还是自学什么的?这会儿她纠结不下。突然,高个子石头人的面孔出现在了面试室的方形窗口上,正入E莎的瞳孔。她脑子顿时空白了,以为这不是幻象,就是看花了眼了。“律师先生?”她避开了面试官,推门走到银行的大厅,结果为真人无疑。E莎冲他眨了眨眼儿。石头人没有看她,直到办完业务,给了她那一首写在信纸上的颇为含蓄的情诗,并用一句蛮有韵调的诗行声明了自己如今的态度。“为爱而生的女人一如夏花般可爱、动人。”石头人正色道,说他们彼此须得慢慢地,从头一点点开始。
E莎走在刚刚下过雨的田野小路的左侧,身旁是石头人。他们一边走着,一边看看转晴的天空和脚下湿嗒嗒的土道。石头人问她银行为什么没有录用她,E莎就说自己与客服一职无缘,天生的酿酒女。E莎又问他喜欢喝什么酒,石头人于是说了最爱香醇的玉米烧酒。他们停不下来地说。之后E莎讲起了一则《格林童话》上的幽默故事,惹得石头人不禁弯腰粲然一笑。前头有个水洼,他们牵着手跳了过去,再又跳回来,来来回回地玩了一阵。后面忽然开来一辆卧车,避之不及准被压过的水洼里的泥水溅上一身,在这种情况下E莎脑中的第一意识就是往石头人怀里闪躲。
石头人主动提出要带E莎去市镇的商场逛上一逛,后者激动不已而又喜不自胜。他们选择在一个凉爽的向晚,不开卧车,而以情侣间的纯情十指扣着十指,徒步而行。透过橱窗的玻璃可见里面的西装样品,刻意穿了一身边沿缀着穗子的白色连衣裙的E莎指了指,说很合石头人的气质。于是,她挽着他的臂弯进去试了试。石头人花了100块买下了一件色泽柔和手感丝滑的外套。上去二楼,E莎看上了一双亮晶晶的、鞋跟很细的红色高跟鞋,在货架前驻足了许久。石头人明白她想要它,便试图为她掏钱买下来,但被拒绝了。E莎称现在还不合适。石头人没有强人之心,说以后会拿它当做礼物送给她的。不一时,他们出来商场,走上满是烧烤和烧酒气味的夜市。
夜市上熙熙攘攘,有忙活了一天累得够呛的农民,有从森林附近来此交易动物毛皮的猎户,有失恋的男人或女人,有满身腥气的洗鱼工,有脏兮兮的泥瓦匠,有臂膀纹着某种组织图案的异国商贩,有蓄着络腮胡儿的伐木工,有乡下的占卜师,有人高马大的屠夫,有赤着脊背的牛倌,有破衣烂衫的无业游民,都挤到路边的烧烤摊上饮酒作乐。
E莎觉得这里不是她们该待的地方,眼下必须马上走掉!她紧攥着石头人的袖口,急匆匆往回赶。这当儿,一个提领着酒瓶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拦住了去路,只打量了一眼就对美丽动人的E莎产生了恶念。他无视石头人,解开腰间的皮带直直朝躲闪的E莎扑去,活像只饥急了的遇见肥美羔羊的恶狼。挡护E莎的石头人,脸孔很是淡定地挥起拳头,使了没几分的力气就把歹人打翻在地。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并非自己。
经过半年之久的深入了解和交往,石头人终于向E莎求了婚并在一天周六的上午举行了婚礼。十二月,田庄及其牲口圈已没有什么活计可忙的了,众人窝在家里不光打纸牌,还变换着花样儿制作巧克力面包、马铃薯饼干。那一日,清扫完鸡埘的E莎正准备将一些馊饭喂给母狗生了八只仅存活下来五只的狗狗们吃,碰上了捧着束花的石头人律师。石头人交到她手上,以真挚无欺的庄严态度说出一句“好好生活是正经”的话就走掉了。E莎听了兴奋地在晾晒着的雪白床单间舞蹈开去。裙裾上的流苏随她的动作而飘飘然然。
石头人抱着E莎走过炮竹阵阵的街道,站到玫瑰一样鲜红的地毯上,共同凝听司仪用激昂的嗓音宣读了证婚词。月光如昼,他们四目相对,赤身侧躺在铺着一层一层花瓣的床帐里,谁也不挨谁,就这样一直到夜色阑珊。石头人完全爱上了她。E莎的爱理性了许多。极其安详的婚夜给他们留下的,是不可忘却的记忆。
翌年的二月,边境地带早有征兆的一场战役打响了,镇上乃至周村的人们无不恓恓惶惶地将值钱的物什装上牲口车或卧车,舍弃田庄院落朝森林里避难的了。有一小部分家产丰厚的人家则去了县市。此前,闻听到此类传言的石头人一家以防不测,所以带着怀有一个月身孕的妻子E莎挨门挨户提醒他们早做最坏的打算,因为两地局势堪忧,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擦枪走火的危险。然而在宅邸缝补旧袜子的老妇人、池塘里嬉戏的孩童们、热衷于财货交易的商人、忙于田庄的农民等等,无不认为石头人是杞人之忧,瞎胡顾虑。“你是律师。”他的同事直言不讳地劝道,“你的任务是帮大家解决法律问题,打仗的事不该你管。政府是干什么的?何况你管也管不了;再一个,也没有人愿意理会你的鬼话,难道不是吗?到时候就算两军真的打起来了,政府不会不管我们的。那会儿再走为时也不晚。”
接下来的某天夜里,石头人在不安的睡梦中惊醒,脑袋像遭到轰炸一样,剧烈无比地痛难忍受。第二天他起床以后,就一边提着皮鞋的后跟儿,一边匆忙往市镇的广播站跑。见到正要宣读早间故事的女播音员,石头人没有表明来意就一把夺过了话筒,仿佛预测的比具体消息还为可靠地宣告道:“兄弟们,战事就要开始了,请先到森林躲上一阵儿——”不等说完便被女播音员关死了电闸。
日内有几户人听从了石头人预言似的将要来到的事实,拖老带幼沿着一条长满石楠的坑洼小路进到针叶林里。他们看着七高八低的石楠树,不由想起它盛花期所释放出的那种臭烘烘的刺鼻气味。“一天,两天,三天。”有人计算着来此的日期。就这样过去三天三夜,战争终也没有发生。第四日,天不明就有人耐不住这里的潮湿开始往家宅的方位回返了。石头人为让众人信服,不得不谎称这一切都是神灵的指示。如此大家又多呆了两天。最后,隆隆的枪炮仍未鸣响,他们再也不听石头人的了,全都拆掉帐篷、扛上炊具回了昔日的村庄。
枪声愈响愈近,人们陆陆续续地躲入了森林深处。在这次劫难中,石头人身上自然而然地多出了一层预言家般的威严与光芒。值得庆幸的是无人遇难。差不多安顿好了之后,大家如释重负。都准备躺上吊床睡觉,黑暗中的E莎却忙乱了起来,好像在翻找某件似乎来时忘记了带的重要物品。石头人被她弄得沙沙声吵醒,问她怎么了?E莎原想夹在靴筒里一点吃的,提上手电赶回家宅把狗狗们带往这里。她怕丈夫担心,也怕丈夫会替自己冒险,只得编了个“想要解手却找不到手电了,不过现在找到了”的假话蒙骗过去。到了深夜,E莎见地毯上、吊床上、板车上的人全都拉起响亮的鼾声睡熟了,便偷摸跑回了村庄。半个小时后她死在了泥泞的村路当中。那是一个失爱的悲痛时刻,同样也是一个有孕之人的忌日!
石头老人纪念完亡妻背上皮革包又回到了乡村,然而女人死去时的情景却再一次浮了出来:让黑夜彻底不再宁静的一颗炮弹顿然轰响,森林里的人们全数醒来。打吊床跳到松软的苔藓上,石头人发现妻子E莎没了踪影,于是安稳住岳父岳母而又借了邻人一只手电急忙寻找了开去。“你怎了睡在了这儿?”石头人抱住被轰炸得人面不堪的渐渐凉透下去的E莎,跌跌撞撞走回森林。他完全当她睡着了,对她讲生女孩叫什么,生男孩叫什么,和要买什么品牌的婴儿车、尿布、毛绒玩具、衣物。
战争结束不久,筹建的和平者之城得到了落实。那一片黑黝黝的森林不出两个月就被砍伐殆尽了。当时的开发商背着很大的压力,丝毫不在乎人们的辱骂甚至人身攻击,到底建成了现在这座城市。“与其称呼它森林公园,”有人到仅剩几棵古老杉树的公园里玩,时常会说,“不若叫森林遗址更符合大自然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