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风云三十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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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你们若死了,谁为巨子复仇

收到墨者送来的竹简,石玉急忙回到住处,又换回进宫时穿的那套布衣麻鞋,仍然做男装打扮,出了太子宫直奔大梁城的夷门,在街市间三兜两转,进了一条陋巷,来到一间破屋前,只见一个四十出头的壮士已经在此相候了。

等在这里的人名叫侯赢,是大梁城里的墨者首领。此人虽是墨者,却与众不同,熟读经史,擅于辩才,是个文武双全的贤士,巨子石庚初到大梁,就在他这里落脚。后来石庚远赴齐国,侯赢留在大梁,为巨子周转消息,刚才的竹简就是他送进太子宫的。

见石玉来了,侯赢忙把她迎进屋里,关上房门。石玉急着问:“先生刚才竹简上写道:‘巨子有难’是什么意思?”

“刚得到边境上送来的消息:巨子身边的一名墨者被人杀死在魏国的垂都城外!”

垂都,是魏齐边境上魏国一方的要塞。

自石庚离开大梁已经两个多月,他这一路行去,到处都有墨者接引,时时有飞鸽传书送到大梁,所以石玉知道父亲一行已经到了齐国的阳关,离临淄不过数日路程,可从此往后就没有了消息。石玉也暗暗着急,现在忽然听说此事,大惊失色:“你是说我父亲又从阳关折返回来,在魏、齐边界一带被人截杀?”

“巨子是何等人?做事岂肯半途而废。既然去拜见齐王,不论事情成与不成,必要见了方肯罢休!断无半途折返之理。”

侯赢这话更让石玉惊疑不安:“先生的意思是……”

“巨子一定是中途遇险,不能脱身,才派墨者回魏国报信,想不到刺客沿路追杀,将墨者杀害在垂都城外。”

其实侯赢并没有把话说透。

巨子遇险,必是性命之忧,所谓“不能脱身”,只是给石玉宽心。可石玉又怎会听不出来?越想越怕:“大梁城里还能召集多少墨者。”

“有六七个人。”

“把他们都找来,即日去阳关,先把消息打听清楚再说。”

从侯赢家回来,石玉马上来见太子,并不说自己要去何处,只说有急事要办,立刻告辞。

自从见识了石玉的神箭,魏圉对这个女子极有好感,本想多亲近她,想不到石玉忽然要走,留也留不得,不禁失望。忙叫内侍取了一箱金饼,要送给石玉做路上的花费。

石玉对金子毫无兴趣:“多谢太子,只是墨者有墨者的规矩,这些黄白之物是不能收受的。”

石玉视金钱如粪土,更让魏圉敬重。既然人家不爱金钱,他也不好再提,回身取过那张“服縻”弓来:“墨者替魏国尽力,魏人却帮不上忙,我心里过意不去,别的不敢相送,就把这张弓送给姑娘作防身之用吧。”

在石玉眼里,礼物贵贱轻重在其次,魏圉这番心意却不能不领,双手捧过弓来:“多谢太子。”正要离开,却见魏无忌走了进来:“姑娘稍等,听我说几句话。”

魏无忌先前甚是无礼,石玉对他的好感也有限,如今心中急切,脾气又比平时躁一些,虽然勉强站住脚,脸色却很是不耐烦:“公子要说什么?”

“刚听说有墨者被人暗害,姑娘急着要走,是为这事吗?”

“是。”

“我劝姑娘不要去齐国,留在魏国等等消息。”

听了这话,石玉不由得皱起眉头:“公子这话是何意?”

“巨子是个做大事的人,绝不会半途而返。况且巨子一行五人,垂都城外被害的墨者却只有一个,照情理推断,这位墨者或许是被巨子差遣回魏国报信的,而有人偏不让他报这个信。想来这凶手是巨子信得过的人,才会知道巨子派墨者回魏国,而他不在齐国截杀墨者,却非等墨者进了魏国才动手,目的是想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掩谁的耳目……”

“齐王。此人不愿让齐王知道巨子入齐之事,想来他必是齐国的权臣。”

魏无忌说的这些石玉一点也没想过:“哪个权臣会害我父亲?”

“这很难说。巨子想劝齐国发兵救安邑,这既得罪了秦国,又得罪了齐国那些想与秦结盟的贵人。如今齐国重臣里只有太傅韩聂一心结好秦国,此人原是韩国臣子,后来被逐入秦,在秦国做了大夫,秦王对他十分器重,所以韩聂亲近秦国而怨恨韩魏,此人可能要害巨子。另一个可疑之人就是孟尝君田文,这是个面善心狠的人……”

“孟尝君?他和我父亲是故交。父亲曾对我说过,孟尝君先前被秦王请到咸阳,却得罪了秦相魏冉,几乎遇害,所以他对秦国应该是最敌视的。这次我父亲去临淄拜见齐王,就是想请孟尝君从中引荐。”

魏无忌点点头:“这么说来,孟尝君的嫌疑最大。”

“这话怎么说?”

“孟尝君虽然痛恨秦人,可此人权欲熏心,为人不择手段。而齐王秉性刚愎自用,向来是顺者昌,逆者亡,现在齐王下决心攻宋,孟尝君为了讨好齐王以坐稳相位,或许会改变心意,转而主张联合秦国。这时候你父亲到临淄劝说齐王出兵救魏国,却请孟尝君在齐王面前引荐,孟尝君若不引荐,失信于墨家,坏了他的名声;若引荐了,就等于逆了龙鳞,他在齐国的地位就不稳了。”

魏无忌一番话说得条条在理,石玉不禁恼恨起来:“如果是孟尝君害了我父亲,我一定亲手杀了他!”

若真是孟尝君害了巨子,墨者向他复仇是必然的。可孟尝君岂是易与之辈?几个墨者贸然入齐,只怕未到临淄,已被孟尝君所算。魏无忌此来就是要劝石玉:“墨者的豪侠之气我是深知的,可想杀孟尝君却没这么简单。且不说此事到底是不是他做的还说不准,就算真是孟尝君害了巨子,此人是齐国第一权臣,门下有三千舍人,又养士数万户,他的封地薛邑比大梁城还大些,势力堪比一国之君。如果真是他谋害巨子,你们一到齐国,只怕也会遇害。”

石玉冷冷地说:“我等并不畏死。”

奋勇敢死的豪杰往往是些执拗的人,平常人难以劝服他们,可魏无忌却并不劝石玉,只冷冷地回了一句:“你们若都死了,巨子之仇何人去报?”

只这一句话,问得石玉哑口无言。可到底还是说:“父亲安危岂可不问?现在父亲下落不明,我怎么能留在魏国享福?一定要到齐国看看才能安心。”

石玉的话头虽硬,毕竟算是松了口,魏无忌立刻接过话来:“姑娘信得过我吗?若信得过,就由我去齐国打听消息,不论情况如何,决不瞒着姑娘。你看怎样?”

“你去打听消息?”

魏无忌点点头:“我是这么想的:现在秦军已包围了安邑,又以精兵攻打魏国的新垣城,大王命我出使齐国,请齐王发兵,我就借这个因头去拜会孟尝君,探他的口风,此人若主张齐军救魏,则谋害巨子应该与他无关;若孟尝君也是主张齐、秦交好,不救魏国,那他身上的嫌疑就洗不掉了。”说到这里,想起石玉急躁的脾气,又有些不放心,补上一句,“我也知道墨家豪杰有本事替巨子复仇,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只要知道仇人是谁,事情就好办,你说是不是?”

魏无忌的每一句话都说到要害,弄得石玉半句话也答不上来。心里也知眼前的事必须照魏无忌的主意办,可又挂念父亲安危,慌乱忧急,忽然鼻子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忙一把抹去,对魏无忌拜了一拜:“石玉无能,诸事有劳公子了。”

女人身上的刚强让人敬佩,那份柔弱却又让人怜惜。现在石玉也说不上自己是刚强还是柔弱,可这份说不出的情形落在魏无忌眼里,却觉得说不出的感人。眼看巨子为魏国蒙难,魏人却帮不上墨者的忙,心里满是愧疚之意,扫了一眼房中,见案上放着一张琴,就对石玉说道:“墨家高义,魏国无以为报,在下愿为墨者抚琴一曲,以解忧思。”

魏无忌一番心意,石玉难以拒绝,只得说道:“就弹一曲《悲丝》吧——我只懂得这一首曲子。”

魏无忌点点头,在几案前与石玉相对而坐,凝神静息,弹奏起来。石玉收束心神静静听琴,果然觉得忧急之意稍解,心里好过了一些。

谁也没有注意,太子魏圉已经拂袖而去了。

侯赢已经召集了大梁城里的墨者,准备出发去齐国,不想石玉却改了主意,这倒让侯赢觉得奇怪。石玉把魏无忌的意思说了,侯赢不由得连连点头:“不错,这样更妥当。”

“这个人真怪,有时看着像个软弱的废物,可忽然又变得很有主意……”

听石玉这么说,侯赢笑了出来:“废物是假的,有主意是真的,这个大梁城的人都知道。公子无忌是魏王宠姬所生,所谓‘南宫庶出’,身份卑下,不能与太子相比,可此人自幼聪明过人,十三四岁已能谋划国政,才智早就闻名列国。听说魏王曾有意立他为太子,可公子觉得魏国外有强敌,内无贤臣,国势已衰,若再弟兄争位,情势只会更糟,所以坚辞不就。从那时起,公子无忌就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平庸无能的人。这些年魏王病重,不能理政,魏国的国事全由太子决断,公子无忌从不僭越干政,不结交魏国权臣,府里也不养门客,都是向太子表明他没有野心罢了。”

“所以他也不习武艺骑射之术……”

“一回事。孔仲尼说过:‘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戳’。现在天下无道,魏国危亡,公子无忌为了家国社稷,宁可放弃一切,也不与兄长相争,这样的人难得。此等人不该生在今时今日,他要是早生三百年,大可以去做孔夫子的门徒。”

听了侯赢的话,石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叫什么世道?逼得聪明人都去装糊涂……”

“列国之中王孙公子多到无数,称得起‘俊杰’的只有赵国平原君和魏国的魏无忌,这是两个成大事的人。可惜魏国江河日下,已非人力可以挽回,魏无忌虽是贤才,毕竟难有作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