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如茵馆里的豪杰
眨眼功夫,巨子石庚的女儿石玉已经在魏王宫畔住了两月有余,却还没得到临淄方面的任何消息。
墨家兴于齐鲁之地,但这追求正道的学说在始兴之地却站不住脚。先是齐、魏各国纷纷称霸,穷兵黩武,厌恶墨家,逼得墨家势力西入秦国,继而秦人变法,成了比齐、魏更疯狂的军国,墨家在秦地又难立足,不得不转身入楚。
楚国地域广大,山岳丛杂,楚人虽然勇烈,却生性旷达活泼,对墨家还有善意。楚国君臣虽然昏庸无能,却也因为这份慵懒,法令不如秦国之暴,所以墨家在楚地勉强存留下来,在郢都郊外山水之间躬耕自食,过着最俭朴的生活,同时仍然一心为天下奔走。
可惜天下人心日趋败坏,墨者的奔波,大多徒劳无功。
石玉就是在楚地乡间被父亲当成男孩子一样带大,自幼操持劳作,习武练射,处处都和男子一样。十五岁跟随父亲行走江湖,前后也不过两年功夫,今年只有十七岁,却已经养成了墨者坚韧冷静、吃苦耐劳的秉性。
像这样一个人,却因为机缘巧合,忽然之间住进了魏国的太子宫,满眼都是高堂广厦,铜鼎金犀,锦衣玉食,让她觉得很不习惯,住进宫中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魏太子派来服侍她的几个宫人从屋里撵了出去,倒闹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石玉所居之处在太子宫的西南角,是一处安静的院落,有个名字叫“如茵馆”。三间殿阁半新不旧,内里陈设也不算豪华。庭院中有个挺大的花圃,却没人打理,已经撂荒了。向东百步之外有个十几丈宽的荷塘,塘边一条竹廊连着两座小亭,是个淡雅幽静的去处。
再沿石径向东是一片繁茂的竹林,过了竹林就是太子东宫的连天殿阁,整日里钟鸣鼎食,仆役如云,热闹得让人生厌。
石玉在如茵馆里住了几十天,进出府门都不方便,也得不到外面的音信,每日除了三餐,就是坐在屋里发闷。进宫时她只穿了一套男人的装束,因为到这富贵之地,也没想带衣服替换,想不到如茵馆里华服美饰不少,却尽是女装,没办法,石玉只好像贵妇人一样穿起深衣,系起罗带,初时觉得穿成这样连门也出不去,可这些日子下来,倒也惯了,对这些华丽的衣饰越看越喜欢,穿戴起来也习以为常了。
这天石玉用过午饭,闲来无事又在屋里闷坐,却听得院中隐隐传来琴声。石玉并不通音律,可偏偏这支曲子她却听得懂,因为这是一首《悲丝》。
当年墨家祖师墨翟行过街巷,见染坊的工人把丝投入染缸,心有所动,言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非独染丝然也,国亦有染。舜染于许由、伯阳;禹染于皋陶、伯益;汤染于伊尹、仲虺;武王染于太公、周公。此四王者,所染当,故王天下,立为天子。夏桀染于干辛、推哆;殷纣染于崇侯、恶来;厉王染于厉公长文、荣夷终;幽王染于傅公夷、蔡公谷。此四王者,所染不当,故国残身死,为天下戮。”列举舜、禹、汤、武四位圣王与贤臣共处,而成圣王之道;桀、纣、厉、幽四个昏君却宠信奸臣,落得身死国破,正如雪白之丝投入染缸,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故交朋结友、任贤用能,不可不慎……
这是一千年都有用的大道理,对那些公子王侯,这道理更是比性命还要紧。
墨子去世后,就有人以此微言大义入了音律,做出一首《墨子悲丝》来纪念先贤,以儆后世。
一曲《悲丝》,引得石玉走出如茵馆来,沿小径东行几十步,只见荷塘边的小亭里坐着个年轻人。
此时正是初春,树上新添几点青绿,塘边刚有几丝细草,整座院子空荡荡静悄悄,只有这么个怪人独坐抚琴。这人看年纪不到二十岁,穿一件宽大的深红织云纹绨袍,头上无冠,只把头发梳了个髻子,用一根青玉簪别住,高挑身材,生得面白如玉,唇似丹珠,鼻梁高挺,轩眉朗目,模样俊秀得让人诧异,薄薄的嘴唇微微抿着,欣长的手指轻拢慢捻,把心思都放在琴上,并没发现有人站在身边。
石玉在这如茵馆里住了些日子,平时难得见到几个人,现在忽然来了这么个人,模样儿竟比女人还要漂亮些,举止仪态又儒雅得有些过分,石玉平时常和豪杰莽夫打交道,公卿贵人也见过不少,却真没见过这样的人物,觉得稀奇有趣,在旁边看了半天,忽然想起:听说有些王公贵人喜好“男风”,身边养着一些相貌出众的男子,叫作“面首”,难道眼前这个人就是魏国太子养的男宠吗?
这么一想,石玉不觉脸上有些发热,心里觉得无聊,却又暗暗好笑,看着这个俊美的男子,却看越觉得像。
对面竹林后隐隐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似乎有一大群人往这边过来,大呼小叫,吵个不停。弹琴的男子微微皱眉,停了手,抬起头来,看见石玉站在面前,一点也不惊讶,冷冷地打量了她一眼,一言不发,推开琴,起身走了。
想不到这个男宠倒比太子还要骄横,对自己不理不睬的,石玉心里有些恼怒,可再一想,和这样的人生气未免不值。听得前面人声喧闹,又有人高声喝彩,不知有什么热闹,于是寻声走了过来。
绕过一片树丛,面前是一大片空场,百步之外立着几个箭靶,一群粗壮的男人聚在一起高声谈笑,石玉看见太子魏圉也在人群里,于是信步走了过来。
魏圉一回头看到石玉,一愣,不由得上下打量起她来。
石玉这天穿的是一件深紫织锦缎云鹤冲霄纹络的曲裾深衣,脚上一双白绸素履,长发梳成一个简单的垂髻,为了配这套漂亮的礼服,用笔微微画了眉毛,唇上似乎点了些珠彩,却不会用粉,仍是一张素颜,倒显得妩媚俏丽,韵致天然,和刚进太子府时那个一身短褐、一双麻鞋、腰悬短剑面容严肃的墨者判若两人,引得一群武士都偷眼看她,连魏圉也愣了好半天,才认出她来。
石玉生来就是个墨者,从小在豪侠之中长大,可她到底是个女孩儿家,生性爱美,喜欢别人称赞,哪怕只是眼神中流露出的艳羡也足够让她觉得喜悦。现在被太子和这一群男人们注视,石玉心里又喜又羞,笑着说:“我平时不穿这种衣服,也不知穿得对不对。”
魏圉忙说:“你穿这衣服很好看。”
石玉又低头看了看,摇摇头:“好像太肥了。”
深衣是贵人们所穿的华服,穿着时讲究“短不露肤,长不被土。续衽钩边,要缝半下,袼之高下,可以运肘,袂之长短,反诎及肘,束带下不及髀,上不及肋”。所谓“曲裾”深衣,顾名思义,这种礼服的裙裾不是直的,而是一个宽大的三角形,穿着之时衣裾绕身盘旋一周,刚好叠于右侧腰际,再以宽带系住,形成一个雅致华丽的螺旋。
可石玉穿的这款深衣却似乎过于宽大,裙裾之角已经到了左侧腰际,不得不向内打了个折,这才勉强用带系住。这么一折,原本一掌宽皂色纱罗底金银红三色线刺绣的龙凤穿云纹衣缘也被掩去了一块,看上去有点别扭。
这件深衣看似不合身,其实并不是衣服宽大,而是石玉把这衣服在身上裹得太紧了。
楚国本是南蛮之地,几百年来与中原若即若离,衣食器使、文化教养虽与中原诸国并无大异,可在风俗习惯上却比中原之地更活泼,更开放。比如中原女子穿衣时不会收得过紧,在胸前腰际两处还要故意放松一些,让衣裾略略垂折下来,以此掩饰身材,尽量不惹人注目;楚地女子却习惯把衣服裹得紧紧的,宽大的衣带也尽量束紧,故意显出腰身的线条来,以此为美。现在石玉也依楚人的习惯把深衣裹得紧紧的,衬托得一副身材玲珑有致,酥胸高挺,腰肢一握,这样穿着大胆的女子,即使在魏国宫廷里也不多见。太子身边这群粗野的男人们一个个看得心里发痒,可在太子面前谁也不敢稍有无礼,只好把目光四处乱晃,却不敢向石玉身上瞄一眼。
女孩儿家敏感细致,已经感觉出来了,可石玉性情直率,根本也不在意这些。正和太子说着话,却见刚才那个俊秀的男人从另一条路上绕了过来。太子身边的武士忙一起上前躬身施礼,称他一声:“公子。”太子魏圉也上前和他见礼,指着石玉说:“这一位是巨子的女儿,暂时住在我府里。”又指着那个漂亮人儿对石玉笑道:“这是我弟弟无忌。”
想不到这个俊秀的年轻人原来是魏国公子魏无忌。
魏无忌是魏王宠姬所生之子,太子魏圉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些年魏王得了昏聩之症,不能理事,魏国就由太子圉和公子无忌兄弟共执国政。魏无忌年纪不到二十,在列国之中却颇有名气,连石玉也听过他的名字。只是这个俊秀儒雅的年轻人为何有这样的名气,石玉却不知道了。
刚刚竟把魏国公子错当成了“面首”,石玉心里觉得好笑,又有些不好意思,上前和魏无忌见礼,想不到魏无忌倨傲依旧,只略微点了下头,就扭过脸去不理她了。
石玉哪里知道,魏无忌对她倨傲轻视,其实只因她不懂礼仪,穿着上有失体统,却被这位雅致高卓的魏国公子误当成轻薄放荡之人了。
魏无忌就是这么一副脾气,石玉也拿此人没办法,只好自己找个台阶下。见这些武士都在庭前邀射,就从身边一个武士手中接过弓来,笑着说:“我也射几箭试试。”
见石玉也要射箭,魏圉不觉有些担心,因为石玉接过的是一张两石的强弓。一石一百二十斤,两石之弓合二百四十斤,要开这样的弓,普通男子也未必做得到。
石玉早看出魏圉的脸色,可她自幼被墨者教养长大,在男人堆里争强好胜惯了,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服输,右手握住弓背掂了掂,已觉出这张弓是杉木所制,劲道不小,却还难不住自己,左手平弓,右手拇指扣住弓弦,略一运力,嚯地把手中弓张成满月一般,略停了停,才松开弓弦。试出弓力之后心中已经有数,从箭箙里抽出一支雕翎箭来,引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红心,青铜箭镞深入木靶,箭尾振振,铮然有声,魏圉站在一旁忍不住叫了声:“好!”
石玉表面上稳重沉静,颇有豪侠气概,其实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儿家,难免有几分任性,现在太子给她叫了一声好,石玉更是有心卖弄,从箭箙中连抽出三支箭,向箭靶处觑了一眼,引弓逐矢连珠齐射,一枝接一枝连发三箭,皆中靶心,这一下围观的人无不喝彩,连一旁冷眼旁观的那个魏无忌也叫了一声好。
石玉满心得意,回手把弓递给魏圉,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这样的弓有什么用,你们魏国就没有强弓吗?”
在娇纵自己的男人面前,女孩子难免任性;可面对娇蛮的女孩儿,那些温厚的男人们又往往在不经意间更加娇纵她。现在石玉随口说了一句,魏圉连想也没想,马上回头吩咐手下:“把我平时用的弓取来。”随从忙飞跑出去,不大功夫捧过一张弓来。
这张魏国太子所用的宝弓,弓臂是用精选的桑柘木层层叠制而成,打磨精细,黑褐色的弓身在阳光下闪出玉石一样的光泽,弓腹上贴着一副上好的水牛角,各长三尺,根白,中青,周正色润;弓背处以牛筋细细贴博,筋络条条细如发丝,圆滑柔韧,根根不断,牛筋牛角都以上等鳔胶粘合,弓弦用九股羊肠捻制而成。另有一个牛皮箭箙,里面插着三十只雕翎箭,箭杆都用杉木削成,又涂了大漆,青铜箭镞全都细细打磨过,亮晃晃得,锋利如刀。
石玉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弓,不由得捧在手里看个不停:“这是韩国产的弓吧?”
魏圉笑道:“这你都看得出?真不简单。此弓名叫‘服縻’,乃韩国名师公叔厉所制,是几年前韩国使臣供上的方物。”
怪不得此弓精致华丽,原来是一件贵重的国礼。这一来石玉更有兴致了,抽箭在手,左手引弓,右手控弦,两膀较力,将这张三石强弓张得如满月一般,一箭射去,只听“蓬”得一声钝响,这一箭竟将靶心射透,又飞出几尺这才力衰,掉进竹林里去了。
想不到一个姑娘家竟有如此膂力,男子也比不过她,这次魏圉连“好”也叫不出了,半晌说了句:“真是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
“墨者果然是非凡之人。”
石玉是巨子的女儿,从小就在豪杰堆里经受磨练,沉稳冷静比男子犹过,魏圉若是夸奖她,她未必会这么得意,可听魏国太子称赞墨者,石玉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真如杏花带露,娇俏妩媚,毫无做作,魏圉看在眼里,不觉胸中一热。石玉也有所感,脸上发烧,急着找些话来掩饰,就顺手把弓递给魏圉:“太子也射几箭吧。”
魏圉接过弓来,连放三箭,两箭射中靶心,另一箭偏了些,也在靶上。对一位贵人来说,这样的箭术算是很不错了。
石玉又问魏无忌:“公子不试试吗?”
魏无忌却不接弓,只淡淡地说了句:“这些我都不懂。”一句话也不多说,抄着两手转身走开了。
见魏无忌始终是这么一副傲慢的嘴脸,石玉不觉有些扫兴,魏圉笑道:“无忌就是这么个人,只喜欢诗赋音律,对刀枪弓箭之类毫无兴趣。”
有太子在旁奉承,石玉心情大好,也不多去想刚才的事了。
正在这时,一个随从拿着一片竹简走到魏圉面前:“刚才有人送来的,说是给府里的墨者看。”
“府里的墨者”当然就是石玉,可太子府的人还是把竹简呈给了太子,魏圉接过竹简看了一眼,见上面写着几个字,却一个都不认得,不觉诧异。石玉忙说:“这是给我的。”接过来看了,脸色微变,原来那竹简上用墨家暗记写着“巨子有难,速至夷门”八个字。
“我有事要出府一趟。”
魏圉已经看出石玉大概遇到什么事了。可墨家自有一套江湖规矩,人家不说他也不好问:“那我叫人备车?”
“不必。”石玉冲太子拱了一下手,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