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叶奈凉
故事在三月开始,天使在三月把生机送来人间,今天的窗外夕阳很美,但是梨花没有开。
1973年3月10日老金家的女儿出生了。
带着三月初春的祝福和身边人的欢笑,母亲为她取名游珠,母亲盼望她会是个如珍珠般的女子。
但她却从未见过她的母亲。
小村庄出生,因为是女子她从未被看重,父辈只教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
她生性不凡,是不愿就此妥协的。
日子是斑斓的光影。
1984年的夏天,做木匠的老金从镇上带来了一台彩色电视。那天之后邻里八方的大人小孩都来老金家看电视,家里可热闹了。
从此游珠的生命中不光是院子里需要她照顾的花朵和鸡鸭了,还有“蓝精灵”和“花仙子”,还有《血凝》中让人牵动心弦的幸子和光夫的爱情故事。
1986年夏天游珠偷偷考上了县城里的初中,是特优生考进的,不用付学费。
在她的苦苦哀求下,总是说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老金,心软了。
他掏出了裤口袋里积攒的毛票,那双满是老茧饱经风霜的手一张一张的点着他的毛票,紧接着他全数都塞到了游珠的手里。
他挥了挥手,示意让她拿走。
他很爱她,他也知道她从小就和她妈妈一样,不属于这里,属于更大的天空。
他知道他留不住她了。
1986年的秋天游珠如愿的去了县城上初中。
但是她却不知道这竟成了她雨季的开始,
她被排外了。
她去找老师想寻求帮助,但到头来却是被老师这样回怼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自身有没有什么问题?
她?
有没有什么问题?
难道因为她是特优生?
因为她出生于农村?
她只是个孩子,她能有什么问题吗?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孩子。
她只是热爱读书,她只是想去接受更好的教育,她只是想在县城上学……
有问题的是她还是这个世界呢?
1990年三月,今天天空又开始下雨了,江南的春天真喜欢下雨啊。
雨点淅沥沥的声音在脚步声奔来时变了颜色,她在暗色的雨季里,她知道,她在跑,她有双腿,她可以去奔向她所期盼的地方。
老天爷!拜托这一次让她任性一些吧!
她抬头看着天空。
这次出逃,她没有伞,但是她有腿。
对于她来说这可能是一个大胆的不得了的决定。
她离开了那个宿舍,那个学校,那个对她来说除了学习一丝快乐都不会得到的地方。
压抑的日子里,她的光只剩下那些给她带来治愈的书本以及她来县城读书最终的目的——见见她那骄傲而又自由纯良的母亲。
在这些日子里谁都不知道她忍受了多少,她痛得不得了,她全身的伤。
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这样变得伤痕累累了。
拜托!她不是一条弯曲的虫!
她只是一个孩子,她也只不过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好孩子。
她在寻找一条路,她想和自己和解,她懂了,她又不懂。
但,她始终是在含泪奔跑着的,不曾停下。
根据叔伯们告诉她妈妈地址的信息,她奋力跑进了一个巷子,她停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口,看着门口的大门神,她确定就是这!
她使劲地敲门,她用尽全部的力气,好像门开了那属于她的那个美好天国就到了。
她,就能遇见幸福了。
这时门内的长发女人听见外面传来的阵阵敲门声,霎时她思索不已,她不知道应不应该开门,她怕是不好的人。
虽然她一个人孤身住在这县城的巷子里十几年了,但是她始终有着猫一样的警惕。
正当在她还在思索着的时候,只一瞬间她所有防线就崩塌了,她从房间内跑着出来,像是百米冲刺一般她去开门了。
她听到了!
她听到了!
她听到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她听到了,门口那声“妈妈”。
自从她从老金那知道女儿来县城读书后,她就总是时不时的在女儿的学校外面想悄悄看看女儿,后来又托学校里她认识的老师带她进学校去听听女儿的声音。
铁门打开了,雨点像光一样的洒在了女孩的脸上,她看见了门口站着一个长发女人,她知道那是父亲曾经无数遍和姑父提起的她的妈妈。
妈妈的左眼眼头长着和她右眼眼头所对称的黑痣,她花尽所有的力气,她扑向了那个女人,她好像找到了她的温床,她安心的睡去了。
她好累。
女人见状,乱了方阵,她不知道她的孩子为什么突然晕倒了。
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探探她的额头,她发烧了!
女人拿上她所积攒的毛票,她把女儿背上了三轮车。
外面的雨好大,女人把伞固定在三轮车的一角,给女儿挡雨。
那是女人家里最大的一把伞,是她的妈妈在结婚的时候给她随嫁妆的,她至今还一直放着。
这让她也不住的想起了她那短暂的爱情。
随后,她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她告诉自己要清醒过来,一切都结束了,回不去了。
她继续去拿了被褥将游珠裹起来,她坚定的看着被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儿,对着她说,“珠儿,妈妈这就带你去看医生,你一定没事的!”
江南三月的雨也真是说大就大,一位母亲熟练且艰难的在雨中踩着三轮车带女儿去县城的医院里看病。
在三轮车的摇晃中女儿也甜甜地睡去了。
“我在哪?”游珠睁开眼睛,警惕的看着的周围,这是一间病房,窗外是绿色的梧桐树,窗旁是插在花瓶里纯白的梨花,那花好漂亮,像天使一样。
病床上有一个垂暮的老者,她的右眼眼头有一颗和游珠一样的黑痣。
她朝游珠微笑着,她说,“游珠,你来了。”
她不认识这个老太太,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她觉得她一定认识这位女士。
她优雅的不得了,虽然她只躺在病床上,但是那种气质却是由内而外的是特别的。
她微笑着回应这位女士说:“是!我来了。奈凉。”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她不知道这位小姐的名字,但是她叫出来了,那位小姐也叫出来了她的名字。
她觉得这就像一场梦一样,她想要伸手去掐自己,病床上的白发女人阻止了她,她将她的手握住,问她,“你想听个故事吗?游珠。”她想了想,她说,“想听。”
病床上的女人看了看窗旁的梨花,突然她的眼眶有点红,她说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哭过,她转头问女孩,“游珠,你想和我一起哭一回吗?”
女孩好惊讶,她只是闲下来了,她就是想听个故事,大概吧。
她从来没有想到听故事还要先陪哭的。
然后她笑了,她觉得好有意思,她说:“哈哈哈哈哈好!”
就这样窗外的雨声好大,房间里的哭声也好痛快。
这是女孩第一次哭的这么痛快,第一次哭了这么久,第一次把自己的情绪全部都放了出来。那段时间像是一场静止的时间,那是一段不被时空所掌控的片段,是游珠和奈凉的时间。
时间结束了,雨停了,窗口还听得见窗外拖拉机驶过地面与雨水碰撞所发出的声音。
“游珠,你知道吗?我真的好喜欢梨花,我喜欢的不得了。
我知道杨先生也好爱我,我说我喜欢梨花,他就把那岸口的田地都买了下来。
1957年三月他送给我了一片梨林,他说他种了七年,今年他要带他的夫人去看梨花了,他这个笨蛋种了七年都不知道梨花是四月才开花的呀。”奈凉说。
“哈哈哈哈哈,然后呢奈凉。”游珠托起腮帮子,大雨过后的她津津有味的听着奈凉的故事。
“然后我就告诉他,你这个大傻瓜!现在哪有什么梨花啊,都还没有开呢!他好好笑的样子,他一直在说对不起对不起,他说他好抱歉他今天没有让我看到梨花。
其实是那天他忙活了一整个下午,他终于帮我在一棵他几年前买的大梨树上面做好了一个秋千,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我去荡这个秋千,只是因为我之前和他无意中说起的我小时候很喜欢在那片现在已经消失了的梨林荡秋千的事,那天也刚好是我的生日。
这个大傻瓜!他为我种了梨花,却一直都记不得梨花是四月开的,但他一直都记得三月二十一日出生的我喜欢梨花。
他倔强地说他记得梨花开的时候的!
就是在我生日之后梨花就快开了。
哈哈哈,我太喜欢这个“傻瓜”了。
我好爱他。
但是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我爱他,我只是嫁给了他,我只是和他在一起孕育了我们的孩子,我只是用心的去过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
“奈凉!你不要说你没说过爱他!你也不要说你只是!其实你这样就是爱他了!他一定知道你爱他的!他一定!”游珠情绪略显激动的打断了奈凉的话说着。
她甚至不知道她自己为什么要突然反应这么大,但是她真的好激动。
那些话她是从嘴边喷涌出来的。
奈凉看着她笑了笑说:“对不起游珠,我的窗户被关住了,你可以帮我开一下窗户吗?”
游珠起身去开了窗户,刚刚雨下的太大了,这个窗户是她顺手关的。
开好窗户后,游珠坐回了病床边,坐回了奈凉的身边,她扑闪着双眼,她看着奈凉,问:“奈凉,然后呢?”
奈凉说:“然后啊,我和他一起度过了我生命中最快乐的28年。1978年改革开放,要过好日子了,杨先生说他无福享受。他努力地去活着,但他还是在1978年的冬天走了。
我知道那一年,他痛苦的不得了,他天天化疗吃药,看到他的样子我心疼的想替他承受所有的痛,但我却什么痛都无法为他承受,因为我只是杨先生的妻子,我只是一个很爱他的人,但不是他。
这个时候是我觉得我自己最苍白无力的时候,我只能默默地看着他在我面前慢慢的离开。
记得那天晚上,天空也下雨了,他叫我陪陪他,让我一直抱着他,不要睡觉好不好。
南方的冬天真的好冷啊,那天街道还下了难遇的大雪,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雪这么大,雨都融不掉那堆积的大雪。
我不敢多看外面一眼,我就一直紧紧的抱着他,维持一个姿势太久使得我的身体有些麻痛,但我不愿意松手,我怕我把我的全世界松掉了。”
“奈凉,他是在下雪那天走了的吧。”游珠表情微妙的看着奈凉,她好像什么都懂了,她觉得心里有些揪着的痛。
“是。他走了,但是这辈子我还是最喜欢梨花了,也最喜欢那些和他一起趟过的河,喜欢我们一起看遍的路途风景。喜欢这世界的所有,所有。”奈凉微笑着说,她的眼睛里像闪着光。
但不知道是不是泪光。
游珠不清楚为什么挚爱离去之后这个已然白发的女人却还是在发光的。
她知道她的心里是伤心的,但是她同样是闪光着的,她不是暗淡的!她就像她的梨花。
纯净无暇。
奈凉,她真是个让人看不懂的女子,也更是个让人羡慕的女子啊!她真好啊!游珠细细端详着那病床上,那在她眼里闪闪发光的女人。
她陷入了深深地思考,她在想,她又是为何要如此的暗色呢?
她又有什么是比失去挚爱还过不去的伤痛呢?
她又为什么要把自己一直锁在这雨季里呢?她知道,奈凉心里有光,她也有啊!
突然奈凉揉了揉她自己的耳朵,她问游珠:“游珠,我记得你喜欢的花是玫瑰,你想当什么颜色的玫瑰呢?红玫瑰还是白玫瑰?还是别的颜色的玫瑰呢?
她看着奈凉一脸认真的说道:“奈凉,从前我想我是朵没有刺的圣洁的白玫瑰。”
“那你现在还是那朵白玫瑰吗?或者说你还是玫瑰吗?游珠。”奈凉紧接着问道。
“好,奈凉小姐,我要告诉你,我要郑重的告诉你,我是玫瑰,我还是。但,我不是白玫瑰。我猜,我现在大概是一朵褪了色的红玫瑰,她还合着,是个花骨朵儿,她还没有开放。她的刺也比所有玫瑰的刺都要长。这就是我的红玫瑰!”
“她的褪色不代表她不妖治,她只是藏起来,把她的艳藏起来。等那一天,她会开放的,我保证奈凉!”游珠纯黑色眼瞳里满是坚定,她想是知道了如何前进。
“好!游珠,我相信你一定会开放的!但拜托一定要开的早一点哦。”奈凉微笑的看着游珠说。
那是能将冰封的山川所融化的微笑。
她太温暖。
这使雨季里的少女如沐春风,天光放晴。
她在心里暗暗许诺她一定会和自己和解,一定会走出雨季!一定!
“游珠!游珠!珠儿!”一阵阵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眼前微笑的奈凉不见了。
她睁开双眼,她发现躺在病床上的人,不是奈凉而是她。
在她床边陪着的是杨小姐,是她的妈妈。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她在做梦,一场美丽的梦。
像第一次遇见奈凉一样,她微笑着对杨小姐说“你来了。”
杨小姐看着她内心一颤,马上回以微笑说:“是!我来了!我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