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星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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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寄养家庭的规矩

虽然今天已经是我们搬到寄养家庭的第三天了,但在早晨刚睁开眼的那几秒,我以为一切还和从前一样。我忘了妈妈的离去,忘了爸爸找不到我们,忘了自己已经不住在家里了。几秒钟后,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清晰,也记起了所有的事。我多希望自己没有清醒啊。我紧紧地闭着眼,双手用力握着脖子上的银锁吊坠。我喜欢我的小银锁——它圆圆的、亮晶晶的,上面还盘旋着漩涡般的环形图案。这是爸爸妈妈在我七岁生日时送给我的,也是我拥有的唯一一件和他们有关的东西了。所以每天早上醒来时,当我清晰地知道他们已经不在我身边时,我都会紧紧握着它,用力地闭上眼睛,然后再突然睁眼,刺激一下我的眼球。我从电视上学来的,只要这样就能从噩梦中惊醒了。可是这方法好像对我无效,因为眼前的事物没有一点儿变化,也就是说,这噩梦一般的现实并不是一个梦。

但这还不是我早上在寄养家庭醒来所经历的最糟糕的事。最糟的是我和诺亚睡同一张床,早上醒来总能发现自己双腿冰凉,裤子紧紧地贴在腿上——他又尿床了。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而且他只有在害怕的时候才会尿床,但这也太烦人了。其实我原本是应该睡上面那张床的,但这样一来诺亚就要一个人睡了。我试过贴着床的右边缘睡觉,以为这样就不会被诺亚的尿弄湿了,但我还是太天真了。我想,等我的声音回来了,我得去要一把伞才行。

目前,伊乌楚库阿姨还没有因为诺亚尿床而责骂他,反而表现得像遇到了一桩天大的好事似的!每天早上,她都会走进我们的房间,说一声“早上的阳光多美妙啊”,然后就像兔子一样嗅一嗅房间的空气。之后,她会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大喊:“啊!就是它了!”好像她看到的是什么宝贝,而不是一大摊尿。她会笑着把我和诺亚赶下床,把湿床单卷起来抱在手上,像抱着一团棉花糖。她会说:“尿出来总比憋着好!寄养家庭的第一条规定——该释放时就释放!”

在寄养家庭里,能大胆地尿床还不是最奇怪的。伊乌楚库阿姨制定了很多和我们家完全不同的规矩。当初那个黑西装阿姨带我们见伊乌楚库阿姨时,完全没提到寄养家庭的规定,他们只是一直念叨着“一切都会好的”和“你们现在什么也不用担心了”。但是我担心的事情可多着呢!比如说,如果我永远不能回学校上学,就再也见不到埃迪和关了怎么办?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又或者,如果诺亚半夜肚子饿了,还想像以前一样跑到厨房去找饼干吃的话,我该怎么办呢?还有,伊乌楚库阿姨生气的时候会发多大的火?我们怎么样才能避开她的生气开关呢?如何避开开关的问题是最重要的,因为我知道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个开关,一旦被触碰,那个人就会变得非常生气,而且很可能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情。尤其是像爸爸这样工作非常努力的大人。黑西装阿姨说过,伊乌楚库阿姨会非常努力地照顾我们,那她的开关可能就像爸爸的一样大,很容易碰到的。所以我必须记住她的所有规定,这样我和诺亚才不会破坏规矩,惹她生气。

这几天,我都非常认真地听伊乌楚库阿姨讲话,也一直在观察小本、特维斯和苏菲。但是没有人能给我们说清楚规则,而想要靠自己去了解这个地方的规定实在是有点儿难。就像去到一个新学校,却没有人告诉你做什么事情会被留堂一样。所以我才这么喜欢星星。它们总是高高地挂在天上,运行的规律永远不变,不需要别人去解释什么。可能偶尔会有新的星星诞生,而那些不再需要守护别人的古老星星会慢慢暗淡消失,而其他星星只会在自己的位置安安静静地发着光,闪烁几百万年,永远永远不会移动。人类和星星就不一样了。人的身上没有一闪一闪的亮光,就算你想认识某个人,也不可能像认识星星一样把他身上的光组合起来辨认形状。所以,要想成为星星猎手,我得先成为一名“线索收集员”才行,我要慢慢地了解伊乌楚库阿姨定下的所有规定,还要看看她生气的开关藏在哪儿了。每天,我都能记下一条新的规定,到今天,我已经知道了:

规定一:我们可以随时随地尿裤子,没有人会骂我们或让我们在角落罚站。

说实话,伊乌楚库阿姨每次看到诺亚尿床,都会笑得非常开心,我想诺亚会不会以为在其他地方也能随地小便了。昨天晚上,就在她邀请我们去喝茶之前,诺亚还问我他能不能在树底下把腿抬起来小便,就像公园里的狗狗一样。我摇了摇头,但我知道他肯定没有断了这个念头。因为在我们去爬上床准备睡觉的时候,他还在试着把腿抬起来,想看看自己能抬多高,而且一直盯着衣柜,有什么想法的样子。

规定二:我们想哭多大声、想喊多大声都行,没有人会让我们“停下!”“懂事点儿”或者“别像个大宝宝一样”。

小本说诺亚是“尖叫冠军”,因为诺亚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尖叫。洗澡的时候,他觉得伊乌楚库阿姨不是自己的亲妈妈,不让她帮忙洗身子,于是开始尖叫;早上,伊乌楚库阿姨想帮他脱睡衣,他也尖叫;晚上,伊乌楚库阿姨想帮他穿睡衣,他还尖叫。总之,从早到晚,诺亚要尖叫无数次。但是伊乌楚库阿姨好像并不觉得他的尖叫声很讨厌,一点儿也不。她每次都是微笑着点点头,说:“这就对了,把诺亚身体里的怪兽放出来吧!记住,你想什么时候喊、想喊多大声、想喊多久都可以。只要你的喉咙不受伤就行!”以前在家里,爸爸妈妈绝对不会让我们哭喊、尖叫这么长时间的,但现在不同了。依我看,他应该开始觉得尖叫很无聊了,因为他叫喊的时间越来越短,而且喊声也没有以前那么尖锐刺耳了。

规定三:吃饭的时候可以把食物弄得到处都是,没有人会骂你或一巴掌打在你脸上。

虽然伊乌楚库阿姨并没有直接这么说,但我第一天在这里吃早餐的时候就发现这个规定了。以前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妈妈总会帮我们弄好食物,把所有菜都切成小块,这样我们就不会把菜掉到桌上和地板上,否则爸爸的生气开关就会启动了。有时候,在我们出发去学校前,妈妈会帮我们把早餐包进鸡肉卷里,让我们站在车子旁边吃完,因为爸爸在银行工作非常辛苦,早上需要我们保持绝对安静和整洁,这样他才能好好睡觉。但是在寄养家庭,小本会把面包屑掉得到处都是,甚至粘到脸上,还从来不觉得不好意思。特维斯可以自己把巧克力酱抹到面包上,没有人会去看他抹得平不平整,也没有人担心他会把酱打翻。苏菲可以把不同的麦片都倒进一个碗里,把自己的牛奶也倒进去,搅拌一通之后再吃。在下午吃点心的时候,大家可以把想吃的东西直接放到自己的盘子里,甚至想挤多少番茄酱都行。伊乌楚库阿姨不会批评我们!这些事情是我和诺亚在家里时绝对不能做的,所以诺亚现在一听到伊乌楚库阿姨喊他吃饭,就非常兴奋。我到现在肚子都不饿,所以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不过我想,等我找到妈妈的星星时,等我的肚子没那么疼的时候,我一定会很喜欢这条规定的。

规定四:音乐是可以在厨房播放的,而且音乐会让大人变得比原来更奇怪。每次伊乌楚库阿姨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她都会打开窗台上那台紧挨着绿植的亮红色收音机。她喜欢听没有歌词的音乐,收音机里总会传来由钢琴、小提琴和管弦乐演奏而成的曲子。然后她会闭上双眼,一边大声哼着曲子,一边从厨房跳舞到餐桌边上,好像有一个隐形人在和她一起跳似的。有时候,她还会抓着特维斯和小本,让他们一起跳舞。诺亚第一次看见这种情景时害怕极了,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不肯松开。因为我们家总是非常安静、非常平和,只有这样,爸爸才能好好想事情。我从来没见过妈妈跳舞或者哼歌,一次都没有。但是当伊乌楚库阿姨这么做的时候,特维斯笑了,还跟着她一起哼唱起来;苏菲虽然翻了个白眼,但是也咧开了嘴,露出灿烂的微笑。小本靠过来,对我们说:“别担心,她经常这样!”

到了第三天,我已经不再想了解更多规定了。因为在其他人都去上学之后,伊乌楚库阿姨让我们做的事情就和前两天一模一样。首先,她让我们在客厅坐着画画,画到吃午饭为止。午餐期间,我们可以看一个半小时的电视。然后她会给我们讲一个故事,讲完了就让我们到花园去玩,等着其他人放学回家。在花园里玩耍的时候,我发现,伊乌楚库阿姨那条“允许脏乱”的规定在室外也是成立的——因为诺亚在花园里摔了一跤,把泥巴弄得满裤子都是,但是她没有骂他,反而对他说:“这泥巴的颜色多么可爱啊,你不觉得吗,诺亚?看看这各种各样的棕色!”听了这句话,诺亚马上就不哭了,还弯下腰仔细地看自己裤子上的泥巴污渍,好像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伊乌楚库阿姨喊我们进屋了。等诺亚换好睡裤后,她拍了拍手,说:“好啦,阿妮雅,诺亚,第三天过得可真愉快呀!那么我们的下午茶要吃什么呢?蔬菜烤面?炸鱼薯条和薯片?还是意大利面呢?”她招招手,让我们到餐桌边坐下,等待着我们的回答。今天,她抹了亮晶晶的金粉眼影,太阳光漫过她的眼睛时,她的眼皮闪闪的,就像沙滩上幼嫩的细沙。

诺亚大声地喊:“意大利面!我想吃意大利面!”

“我们今天吃意大利面吗?”门廊处飘过来一个声音。

几秒钟后,小本蓬蓬的头发和圆圆的脑袋就从厨房门边上冒了出来。房子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特维斯和苏菲也跑到了厨房里来。大家都把书包扔在地上,除了苏菲。她说:“啊!妈妈,做好了叫我下来吃就可以了。”然后她就背着书包上楼,回到自己房间里。我皱了皱眉,心想:伊乌楚库阿姨和苏菲一点儿也不像,怎么会是苏菲的妈妈呢?

“特维斯,我们吃意大利面好不好?”

特维斯朝伊乌楚库女士点点头,然后转过身来,眼睛都不眨地盯着我看。

“阿妮雅?”诺亚很喜欢意大利,所以我也点点头,虽然我依然不觉得饿。

“好,那我们今晚就吃大碗美味的意大利面吧!小本,请你去洗洗手,然后帮忙把马苏里拉奶酪拿出来……就在那个袋子里面,对,然后切成小片……不过要注意先把它沥干。特维斯,帮我拿一点儿罗勒叶,我需要大概……二十片。大家动起来!”然后伊乌楚库阿姨走向窗台,打开收音机,悦耳的旋律马上响起。“啊!肖邦!”她大声说着,又跳起舞来。我也想帮忙,但我说不出话,没办法告诉别人。我只好坐下来和诺亚一起看着他们干活。一边听音乐,一边看大家切东西、拿东西、洗东西和倒东西真是太有意思了,就好像在看真人电影一样。诺亚高兴地拍拍手,跳起了他的刀叉舞。

一切准备就绪,伊乌楚库阿姨把苏菲喊下楼来。看到苏菲身上的校服,我忍不住想,要是我和诺亚的校服也在就好了。离开那间“不像样宾馆”的时候,我原本想把校服也带上的,但是穿黑西装的阿姨让我们不要带。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也许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的朋友们,也再无法回到学校了。

小本走过来,把一小盘芝士放在餐桌正中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芝士——看起来像一片切得厚厚的、松软的海绵面包,颜色竟然像粉笔一样白。我敢肯定芝士应该是黄色而不是白色的,所以我绝对不会吃这种芝士。

小本坐下来,迅速摸了一下脸颊上的痘痘,似乎是在确认它还好好地长在脸上。然后,他问我:“阿妮雅,你今天要吃东西吗?你怎么从来都不饿呢?我天天都肚子饿!你最喜欢吃什么样的芝士呀?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种!你要不要来一点儿?”小本把盘子往我这边推了一下。

我摇摇头,看向苏菲。她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紧挨着诺亚,此时正恶狠狠地瞪着他,因为诺亚正在餐桌上握着餐刀和小汽车玩具“乒乒乓乓”地玩着“餐刀撞车”的游戏。很快,特维斯也走过来在餐桌边坐下了,刚坐下就眼睛都不眨地盯着我看。

“小本,能不能请你安静几秒钟,让大家好好喝茶呀!”伊乌楚库阿姨说着,朝我们走过来,把两碗油光发亮、淋着鲜红色酱汁的意大利面摆在我和诺亚面前。诺亚马上就拿起叉子要往面碗里戳,我赶紧抓住他的手,摇摇头,示意他等得到允许再吃。

“就是嘛,小本!”苏菲一看到伊乌楚库阿姨转身回厨房去帮大家端面条,马上就小声嘟囔起来,“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别像个傻子一样招人烦!”

小本认真地点点头,安静了整整三秒钟后,又开始碎碎念:“阿妮雅!你一定要试一下这个蒜香面包!超级好吃!”他把一根长长的棍状面包推向我,但我不想吃,所以摆摆手,又把面包推了回去。

“试一下嘛!”小本坚持道,“吃意大利面怎么能少了蒜香面包呢!那可真是袭渎美食呀!”

“啊!小本你真是太蠢了!那个词是‘亵渎’!”苏菲说着,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好像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和这样的蠢蛋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但是小本没有理她,只是把蒜香面包朝我这里又推了推,这时候,特维斯更加专注地盯着我看了。

我想告诉小本,我的胃不舒服,我的喉咙发不出声音,我什么也不想吃,因为这里所有食物的味道和样子都和妈妈做的不一样。但我说不出话来,只能把面包又推回去。就在我把手往回收的时候,手肘不小心碰到了碗。盛满了面条的大碗就这样从桌上摔了下去,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径直摔碎在地板上。

咔啦!砰!啪嚓!

面碗裂成了两大块,浇了番茄酱汁的意大利面和椅子腿黏糊糊地纠缠在一起,也给我身后天蓝色的墙壁泼上了鲜血般刺眼的红色。整个场景看起来像是有动物被汽车碾过,眼前一片猩红,像是喷射而出的血腥的内脏……

我从椅子上一下子弹了起来,屏息站在椅子旁,等待着暴风雨般的训斥。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像是刚从冰水中捞出来一样。我听见苏菲倒吸了一口气。小本说:“这下完了!”特维斯还是盯着我看,满脸幸灾乐祸。诺亚开始打嗝,因为他非常担心我,就像我们以前在家里不小心弄掉或弄洒了什么东西一样。

“妈——妈——!你看阿妮雅干的好事!”苏菲把身板挺直坐着,大喊起来,“她故意把碗摔到地上去啦!”

我看着苏菲,又看向厨房里的伊乌楚库阿姨。我张了张嘴,想告诉她这是一场意外,我不是故意的。但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阿妮雅,你是‘故意’把碗摔碎的吗?”伊乌楚库阿姨皱着眉头走到餐桌边上,平静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别人对我撒谎,阿妮雅,”伊乌楚库阿姨抬了抬眉,睁大眼睛看着我说,“这是我们这个家的黄金法则。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你有多淘气、多伤心,都不能对我撒谎。我再问一次,你是‘故意’把碗摔在地上的吗?”

我再一次摇摇头,张着嘴努力想说话。但我的声音离家出走太久了,似乎一时回不来了。

“特(她)、她不、不是故意的,”特维斯说,“只(这)、这是一次意、意、沃(外)、外。”

“是的。”小本说着,紧张兮兮地看了苏菲一眼。

苏菲眯起眼睛,盯着特维斯和小本,然后摇摇头,说:“妈妈,他们在撒谎,因为他们不想让她被禁足!我亲眼看到的!你把碗放到她面前,她等你走进厨房,就拿起碗往地上砸。”

伊乌楚库阿姨深深吸了一口气,安静了几秒钟后,淡淡地说:“阿妮雅,请你回自己的房间。”

小本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特维斯低下头,默默地看着自己的碗。诺亚打嗝打得更厉害了,撞得整张桌子都晃动起来。我看着苏菲,感觉胸口滚烫,像是有什么在燃烧。她也直视我的眼睛,嘴角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阿妮雅,请上楼去!”伊乌楚库阿姨说着,蹲下去收拾碗的碎片,眉头紧锁。“诺亚,阿妮雅只是回房间去思考一下自己的错误而已,知道吗?等她准备因为浪费食物而道歉的时候,她就能下来了。你不用这么担心,好吗?”

诺亚看起来还是很害怕,但在打嗝的间隙,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想大声尖叫、用力嘶吼,我想狠狠地踹飞什么东西。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低头看着地板,默默地把椅子推回去。我一边走出饭厅,一边回过头去,发现苏菲一直在看我。她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迅速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这一切只有我看到了。我突然在想,伊乌楚库阿姨的生气开关是不是就是她的黄金法则呢?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苏菲要打开这个开关,为什么要让我成为那个打开开关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