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荧惑犯积尸
清明。微雨。
这日午后,碧空晴净,一丝风也没有,几缕黑云宛如长蛇横亘空际,久久不曾散去。只见锦江府河画舸轻桡,满城垂柳氤氲。这时,西边的几片薄云忽然被霞光染红,像着了火一般。狂风将一片羽毛卷落,在空中旋舞,忽上忽下地晃悠着,忽而风力一紧,那羽毛翻卷了一阵儿,朝着更高的天空飘去,一直飘上了皇城西面的一座高楼。
一只长臂庄严地伸出来接引它,它便一声不响地落在那白皙丰厚的掌心里。
那是一位身着青色襕衫的中年人,他皱着双眉,凝视着手里的白羽。他的身边,有个十来岁的绯衣少年,面色红紫,容颜端正,额角有块鲜红的疤痕。他手里舞着一根黄花梨盘龙棍,正目不转睛地望着皇城里飞出的几只巨翅苍鹞。
高楼上,青衫迎风伫立,衣阙里灌满了风。
当天边的火烧云将罗城照亮时,几缕黑云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荧惑犯积尸。”青衫忽然开口,眉尖动了动。
“酉时之后,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绯衣少年遥望天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清湛而通透。
“方位何处?”
“西北。”
说话间,少年回过头来,两人相视而笑,中年男人摸了摸他的头问:“香儿什么时候学会推演天象的?”
名叫“香儿”的少年没有回答,却在青衫转头的瞬间悄悄扮了个鬼脸。
这时候,明亮的西方天际再次涌起滚滚黑云,又是几只苍鹞凌空而起,嘹亮的长啸从皇城向着西北方向渐渐消失。眼皮底下有位策马狂奔的白衣少年郎,风吹袍鼓,仙阙飘飘,刚刚隐入西去的雾色里。
须臾,一队飞骑从萧墙西桓的兴义门呼啸而出,扬起阵阵烟尘。
“那是皇帝的控鹤军飞骑,苍鹞凌空,连禁军也出动了,怕是宫中有变。”青衫手指飞骑,像夫子教学般,耐心地指导少年。
楼内的莲花漏,浮舟缓缓托着木箭上移,指示着铜表尺上的刻度显示。
未时……申时……酉时……
恍惚中像有潜龙破土,高楼的窗棂发出啪啪的声响,脚下的楼板晃动起来。顷刻间,楼上楼下人声嘈杂,惊慌失措的人潮纷纷涌到了大街上。
仅仅片刻光景,晃动却又消停下来。
香儿咦了一声,抬起头来,头顶依然明亮如初,西边的天际却隐约有惊雷掠地,像滚滚的龙吟,在遥远的龙门山岭中回荡。本来被黑云压制的天边忽然出现了一道红光,仿佛把整个儿西岭的雪山都全部点燃了,紧接着一道闪电犹如传说中的白烛应龙从天而降,把西方的天空撕裂开去……
罗城的百姓惊恐万状,随着那道闪电发出尖锐的呐喊。重重人浪朝着萧墙奔涌,他们仰着脖颈儿望向凌烟阁的顶端,企图在宫城的翘檐下看到赭红色的身影,面向百姓宣读昭示安抚的文书。可是,直到日薄西山,萧墙四门再也没有开放,倒是防城司的街巡使比平日增加了不少。许多年不曾响起的暮鼓声通知城门即将关闭,三响之后,街上禁止行人走动,不得犯夜。
午夜。
繁星渐明,银河自九天倾泻而下,照亮了整个成都府的城池。
成都府在高祖知祥整修之后,成为宫城、皇城、罗城、羊马城内外四城城城相套的格局。三年前孟知祥驾崩,太子仁赞更名昶,即皇帝位,干下了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
罗城内宵禁,城南渡口却灯火辉煌,无数舟楫停泊在那里,等待天明便扬帆入江,再下东吴。自晚唐以来,渡口的合江苑这一路都有王公贵胄出没,流风所及的地方,或品茶吟诗,或送别友人,蔚然成景。
成都府刚刚经历了一场虚惊,合江苑却没有受到影响,刚到晚间便恢复了繁华。
青衫携着香儿,走过人潮汹涌的街道,市廛店铺鳞次栉比,百艺杂耍一应俱全,勾栏瓦肆红烛高照,瑶池云门歌舞蹁跹。离合江苑不远,有处高楼临江而建,特别惹人注目,那是成都府最大的勾栏之所。楼门挂有黑底金字的匾额,上面刻着“散花楼”三个草书大字;主楼四层,八角翘檐,远看如塔,近看是楼,轮廓在灯火中愈发秀丽挺拔。青衫缓缓步入附楼瓦肆,模样矮小的俳优正坐在台上的圈椅中,身前聚集着很多听众,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咚!咚!”
“年前钦天监夜观星象,见荧惑入舆鬼,犯积尸,今日西北果然地动!”
白日里那场地动山摇让人心有余悸,俳优敲着鼓槌儿,话音一落,围观听众便议论纷纷。香儿皱了皱眉,拉着青衫往里走,只听俳优又继续唱道:“火星过了鬼宿,将二犯太微。这天象又是凶格!今日这番地动权且称作天谴吧!”
他的说辞分明有所指,众人好奇心起,有人高声问:“蜀中安稳这些年,什么事儿又遭了天谴?”
“说不得,说不得啊!”俳优故意放低了音量,引得听众纷纷踮起脚尖儿来,“各位可还记得右相中书令李仁罕,高祖陛下的托孤良臣,却在幼主刚即位时被奸人弹劾,明德元年殿前一役,血染御阶……”
俳优话音未落,墙角传来一声大喝:“放屁!”
听书的客官被这怒斥惊扰,纷纷转头看去,那灯火未及的阴暗处有个身着锦绣白袍的少年郎,一张脸涨得通红,目眦尽裂,像要杀人。香儿认出他来,昨日下午他从皇城策马西奔,仙阙飘然的模样,此刻却在这瓦肆阴暗处,怒发冲冠,显得格外狼狈。
白袍少年在众目睽睽之下,缩着身体进退两难,眼神惊惧地四下张望,闪烁不定。香儿眼尖,发现他背后更阴暗的地方有一抹人影闪过,顺着屏风后的甬道朝后园溜去。他拉了拉青衫的衣袖正想说话,中年人却侧头低喝了句:“少管!”
俳优对白袍少年的呵斥毫不在意,他抬了抬手,眯着眼睛说:“区区倡人下九流,胡诌两句混口饭吃。过去的事儿无力回天,都是命,守命待时吧!”说完他便放下怀中的鼓槌儿,合上桌前的破书,只顾端了汤水润嗓。
青衫不再理会,拨开人群,缓步走向主楼,香儿跟随其后,穿过如织的人群,拾级而上。主楼转角处,有三三两两穿着圆领襕衫的雅士挽着大袖明衣的娘子,倚着雕栏弄月饮酒。一个柔媚的声音将他们拦住:“往上是凤鸣、莳花,郎君请回转!”说话的是位梳宝髻、戴莲冠的女人,她身穿朱红色的短襦长裙,笑盈盈地倚靠着扶栏,帔帛搭在肩上,绣着大朵白牡丹的薄纱随着晚风轻扬。看见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女人笑得越发妖娆起来,然后伸出手去,在他的脸上抹了一把。
香儿恼羞成怒,没等发作,却见青衫伸出手臂,掌心向上摊开在女人的眼皮底下。红裙娘子垂眸瞥了瞥,瞬时敛了笑靥,严肃起来。青衫的掌心宽大厚实,虎口处有块精巧的刺青,形似“白虎负日”,如蚕豆大小。刺青自李唐时期便风靡长安,宪宗皇帝奉迎佛骨的时候,长安官民解衣散钱,不少人的身上、手臂上就札刺着佛像以表虔诚。
“先生,请。”她说着转身朝楼上走去。
散花楼的四楼由四个小方亭组合而成,顶层以一个大方亭收顶,只有两名黑衣护卫值守在旁。香儿四下瞥了瞥,知道有很多暗卫隐身于柱梁之上。
红裙娘子带着他们来到其中一间方亭阁楼。
阁楼布局精巧,分内外两间。女人反手关门,邀青衫和香儿在内室上首落座,她自己则席地而跪,从瓷罐儿中舀了少许茶粉注水捣拂,而后抬手扶着薄胎茶盏,托杯递上。
青衫颔首,接过茶盏浅饮一口,沉静地望着她。
女人忽然起身,后退一步,双手覆于前额,拜倒在地:“暮雨叩见先生!”
青衫哦了一声,问:“你就是暮雨,朝光呢?”
“朝光,”名唤暮雨的女人抬眼看了看青衫身边的少年,回答说,“相公张业造访,朝光夫人在莳花阁相陪。”
“张业来了,”青衫意味深长地阖着眼,“散花楼经营得不错,连宰辅相公也出入此间。”正说着,房门外响起嘈杂的打斗呵斥声,青衫挑着眉峰问:“这里守备森严,谁能冲上来?”
“先生稍候,暮雨看看便回。”女人说罢,掩门而出,不久,打斗声果然稍息。
又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外间响起窸窸窣窣的衣袍律动声,屏风后影影绰绰。少年只闻到一股异香,抬头便觉眼前一亮,又是一个身着绯色大袖明衫的女人款款走来,画着梅妆的前额饱满,高耸的发髻上簪着步摇金翠,比起暮雨更为艳丽雍容。没等他说话,女人已经盈盈拜倒:“朝光见过义父。”话音未落,竟有些哽咽。青衫抬手说:“起来吧。”朝光起身,走到青衫身旁,脸颊旖旎的金钿分明被泪水浸湿,润开了。她拉着少年,柔声说:“香儿又高了一截,看起来愈发不凡呢!”香儿嘿嘿地笑着,欣然领受这番赞誉。
没等青衫细问,朝光便亟亟说道:“刚才捧圣军都虞候李廷禀报,说是蜀主贤妃不知何故亵渎了太上天尊……竟在傍晚时让天雷……薨了。”
“啊!”青衫微微一怔,香儿在他怀中惊诧低呼:“昨日酉时的那道天雷?”
“嗯。”朝光点头,“小皇帝跟赵妃在青城山进香,沉迷游幸,有月余不曾回宫。昨日忽然离开,前脚刚走,龙门山便地动山摇,一道天雷劈下,赵妃当场薨毙……”
青衫眉头一蹙,问道:“你是说孟三郎一个人回宫了?”
“小皇帝并未回宫,外面是都虞候李廷的捧圣军,寻人的。”
“孟三郎在这里?”
“朝光未曾确认。不过李虞候的捧圣军已经封了散花楼。”
“捧圣军隶属六军,是宰辅张公铎的麾下,都虞候却来禀报宰辅张业?”青衫的眼神微微沉了沉,唇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不知道孟三郎如何躲过一劫?”
“义父是说,赵妃……并非……”香儿在旁听得清楚,忽然有所领悟。
“你也信那些亵渎上真的鬼话?”青衫脸上隐隐不悦,他站起身来理好衣襟,对朝光说:“这里有禁军盘查,我还是先走一步,免得多生事端。”
朝光见青衫要走,急切地想挽留:“义父这就要走了?”
“嗯。此番带香儿出来,杜夫人还不知道,我需早些送他回汴州。”
朝光依依不舍,却只能无奈地说道:“让朝光带义父出去。”她带二人出了门,交给校尉一对牌符。之前热闹的大厅和楼道早已空无一人,客人都被带到房中安置,每个房间的门口都有三队正在把守,依次盘查。
“哪儿是在寻主啊!”青衫的声音低不可闻,“没想到孟三郎少年成名,登基不过三年,连捧圣军都玩丢了!”香儿心想:一个侍卫亲军的都虞候竟然在两位宰辅中左右逢源,看来蜀主皇帝可没有诸葛武侯那般将扶,照这么个玩儿法,怕是落得跟前蜀朝的王衍一样下场。
“孟昶此人不好说,但蜀境相比中原各地还算太平。”朝光带着青衫走出主楼,一边走一边禀告说,“朝光获悉,石敬瑭引契丹入关,果真让出了幽云十六州,应州指挥史郭崇威耻于称臣,愤然挺身南归……想必,义父也都知道了。”
她口中的石敬瑭正是此间中原的新皇帝。不久前,石敬瑭竖旗造反,被困于晋阳,借契丹之力灭了大唐,契丹主册封他为大晋皇帝。潞王李从珂抱着传国玉玺登上玄武楼自焚,大唐不过存续了十四年便戛然而止。
青衫面无表情,身边的少年却忍不住咒骂起来:“称臣又称儿,当着小十多岁的人叫耶耶,无耻到了极点!不就是五万铁骑嘛!幽云十六州一去,中原的屏障都丢了,看着吧,契丹后患无穷!”朝光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惊讶他小小年纪便有这般见识,说道:“天下大乱,哪儿还有人顾忌后患!这不,淮南徐知诰立齐国王,要取吴禅代;在南方,大理段氏也准备建国……”
“都是些毫无支配力的武将!”青衫攥着拳头打断了朝光的话,“为一己之私在混战中建国、篡位,重新建国、继续篡位。纵然找到传国玉玺,也找不到一统天下的强者重建盛世,中土就让他们反复蹂躏吧……原本我也没有抱太大的期望……”朝光眉心一跳,问:“义父找到传国玉玺了?”
青衫没回答,却莫名说了句:“这些年倒是委屈了你。”
听到这话,朝光眼中不由得泛起一层水光,她垂着眼眸回答:“朝光做得太少,未曾帮助义父分忧。”青衫摆了摆手,说话间,三人已走出后园,穿过水流曲折的荷塘,漪澜桥边垂柳轻抚,樱花树下掩映着一排青色矮墙。
“蕊娘她……”朝光犹豫片刻,问道,“义父见吗?”
“这是什么地方?”香儿拉着青衫的手臂,急忙奔向墙边的一道小红门。只见青砖修葺的矮墙被淡黄色的花朵捧簇,瓦格上有两个小字“浣花”。青衫看着那清健圆润的字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蕊娘的性情浅淡了些。”朝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唇角露出笑意:“蕊娘聪慧伶俐,风雅才情无人可及,朝光阅人无数,深知她的好处。”青衫听她说到“阅人无数”时,目光闪烁回避,表情有些不自然:“今夜事出突然,我需要早些离开,你就见机行事吧。”
正说着,身后传来齐整的脚步声,一个粗犷的声音在大吼:“这个园子,给我进去搜!”三人回头,只见一队身穿胄甲的捧圣军提着长刀围住了院墙,领头的红衣将军昂首阔步地走上前来。
“李虞候!”朝光挺着腰身,粉颈高昂,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
红衣统领正是捧圣军的都虞候李廷。他闯入莳花阁的时候见过朝光,相公张业没有让她回避,李廷便知这散花楼的楼主与宰辅的关系非同寻常。于是他停下脚步,对朝光行了礼,恭敬地说:“李某今夜奉命办差,不知朝光夫人有何吩咐?”
“李虞候最好不要进去。”朝光的声音千娇百媚,却不容商量。
李廷知道轻重,他已经搜完整栋散花楼,只剩这处别院没去。“兹事体大,还请朝光夫人随我一同前往,李某办完正事再到相府赔罪。”他明言去相府赔罪,朝光便知李廷非进不可,这是宰辅张业的意思。于是她抬眸看着青衫,见青衫阖了阖眼,她才说:“既然李虞候的事情重要,还请先生稍息片刻。若不介意的话,同来认识一下隐娘可好?”
青衫弯腰对朝光说:“客随主便。”
“隐娘?”李廷张了张嘴,眉毛不经意地挑了挑,随即改了主意。他大声叫了五个名字出列,命其他军士把住院门。
朝光点点头,带着一行人踏进院门。
立刻有几名肩披彩帔的粉衣小侍女提着琉璃宫灯迎上前来说:“朝光夫人!这——”领头的侍女看着威风八面的军卒,面露难色,有个机灵的小侍女往后退开,沿着墙脚溜走了。
朝光问:“蕊娘可曾安歇?绿云快去通禀,就说贵客到访。”
“不必。”李廷抬手制止,“李某办差,无须事前通禀。”
“蕊娘在西厅暖阁接待贵客,吩咐不让打扰……”侍女神情扭捏,欲言又止。
“贵客?”未等朝光脸上的疑虑散去,李廷持腰刀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断然喝道:“我们还就去暖阁!”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五个捧圣军已经提步向前走去。
穿过狭长的甬道和飞檐廊桥,很快便到了一处灰墙老屋。鸳鸯厅的南面有一堆青石假山,厅北是庭院,箬竹、蜡梅栽种在四周,错落搭配,花坛旁有一口古井,古井旁是两株繁茂的木芙蓉。上了台阶,踏进厅堂,眼前是三面金丝楠木的蜀绣屏风,绣着几位少年戏莲的画面,旁边行草“旋折荷花舞,夕阳斜照红,少年相逐长拍水,竞提纤手出船来”。寥寥几笔,笔势清劲,与画面相得益彰。香儿走上前去摸了摸戏莲的绣画,赞叹道:“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画儿!”青衫走在最后,看着屏风驻步凝神,嘴角不禁露出丝丝笑意。
从屏风后绕过,刚踏进内苑,只见西厅灯火通明,温劲雄厚的琴音相伴传出,声音清越如击金石。
“九霄环佩!”
青衫低呼了声,只见李廷二话未说,展开双臂便推开了殿门。
曲乐骤停间,暖意迎面而出,夹杂暖风的还有浓烈的酒气,房内仿佛是打翻了酒窖。李廷大步踏入,身后众人也都鱼贯而入。
西面一排蜀锦屏风大开,露出暖阁里间。那灯火通明处,一位侧绾小髻的少女横抱古琴坐在罗汉床上,朱红鹅黄的锦绣垂幔半遮半掩。她钗横鬓乱,琼玉般光洁透亮的双肩裸露在牡丹花的披帛外,层层叠叠的石榴裙摆沿着床榻一直铺撒到了地面上,修长的双腿伸展到床头,似雪白的莲藕。裙下那人由白狐裘褥裹着半身,裸露的背脊在灯火中泛出淡淡的光晕。
看到忽然拥进来的人,少女轻轻皱了皱眉,盈盈闪动的双眼像漆黑的宝石镶嵌在白瓷上,唇角两边的金钿随着微光轻闪,似笑非笑。
绝色的容颜和香艳旖旎的场面让人惊诧,却又舍不得移开视线,李廷身后的捧圣军卒更是目瞪口呆,嘡嘡两声,手中的横刀掉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响声惊动了榻上匍匐的人,他抬起头来,年轻俊美的面庞上,是狭长的双眸,脸上醺醉尽显,昏昏欲睡。他只手撑在额下,迷蒙眼波停在李廷的脸上。
“臣李廷护驾来迟,陛下恕罪!”李廷在那冰凉目光的注视下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这一跪,旁人悉数俯身,香儿也被青衫按倒在地。
“退下。”
声音低沉平和,那张脸又重新埋进朱红色层叠堆积的裙摆里。
“臣奉太后懿旨护驾而来,恭请陛下回宫。”李廷咬紧牙关,尽管紧张得浑身哆嗦,却依然坚持跪立在暖阁外半步不退。听到李廷称呼“陛下”,香儿在惊愕中抬起头来,还没等他看清楚,又被青衫重新按倒。
“天家宿醉,困顿了。臣下休得无礼,尽数退去吧!”床头少女从容地整理好衣襟,牡丹纱罗披挂在胸前,桃瓣样的朱唇轻轻开启,声音像拨弄的琴弦。朝光抬起双眸,眼睛与她在半途中相遇,仅仅对视了一瞬,少女的目光已然停留在青衫身上,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朕留宿浣花,过几日便带蕊娘子回宫,李虞候请回吧。”床榻上,小皇帝形骸放浪,他将手中的酒斛晃了晃,光洁的臂膀就环在那少女的腰间。
“陛下,今日青城山……”李廷刚开口,只听啪的一声,他的脸颊上出现了五个血红的指印。锦绣白袍的少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狠狠地甩了他一耳光。
“大胆李廷,在青城山你便一再聒噪,朕都回来了,还要怎样!”年轻皇帝动了怒,一张俊脸苍白无色。
青衫搂着香儿跪在门侧,一言不发。
白袍少年提着长剑,直指李廷的脖颈儿,低吼着说:“滚出去!”
“下去……”皇帝阖了眼,他双手掀开白狐裘,碰响了身边的琴弦,只听到一声弦响。
香儿听到这声清音,抬起头来,只见那白皙的背脊淹入朱红色的石榴裙中,重叠花瓣儿般的裙摆如浪涛翻卷,似血色浸染他稚嫩的双眼。很多年以后他已难以记起那张脸,可是芙蓉花样的裙裾翻飞,乌丝长舞,房门掩阖的缝隙中,酒气夹杂着丝丝血腥,常常窜袭入鼻,走入他的梦中。
长街上繁星湮没,残月西垂,捧圣军排满整个街道,四处寂静无声。
一顶青布双辕车辇停在院门外,朝光将牌符递到青衫手中,眼中水光泛滥汹涌。
“义父,今日一别,不知何时重逢。”
“蜀地安稳,中原一统,何愁重逢之期。”
朝光哽咽着,望着消失在长街尽头的车辇,隐忍的泪珠终于滑落在脸颊上。